“沈变二代”:坚守父辈的荣耀

2019-12-30 09:42于璇
当代工人 2019年23期
关键词:德州线圈车间

于璇

他们心有精诚,手有精艺。

他们技高胆大,巧夺天工。

他们守护经典,攻坚创新。

他们练技修心,兼济天下。

他们来自不同行业,

用极致追求,书写新时代匠人精神。

他们是——新时代大国工匠。

“工二代”轨迹

1971年,张鸿出生在沈阳变压器厂(以下简称沈变)的家属院里。那时的沈阳变压器厂,是有着12个分厂的万人大厂。父亲张凤举是设计处的设计员,母亲刘筱香是沈变线圈车间的套装工,张鸿是名副其实的沈变子弟。

在那个时代,厂子弟是个很荣耀的称呼,身上贴着“工二代”的标签,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1986年,沈变计划特招一批厂子弟,条件很简单,只要能在为期半年的技术培训中成绩合格,就可以进厂成为正式工人。18歲的张鸿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着。

那是中国经济开始繁荣活跃的年代,几个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厂子弟约他一同到深圳打拼,到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前沿去闯一闯,张鸿一口回绝了。

“他们无法想象,小学五年级时,老师在家长会上说三峡工程的变压器,是我父亲设计的。那一刻,我有多荣耀,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牛的产业工人。”

沈变在当时是全国最大的变压器制造厂,能进入这样的大企业干技术,张鸿好生得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被分配的工种有些不太称心。经过半年培训,张鸿成了机加车间的学徒车工。为了让儿子能踏下心好好学技术,父亲特地帮他“走后门”,认厂里的技术专家陈忠贤为师傅。

陈忠贤有二十几个徒弟,学徒工每天要擦车床,洗零件,学习手动车刀技术,寸步不离地围着师傅转,唯独张鸿一到午休就不见人影。细心的陈忠贤发现,张鸿中午跑到线圈车间找线圈工学绕线,学得还很认真,每次都把详细的技术要领记录下来,下班后一个人躲到角落里翻看。好师傅识英才,陈忠贤知道张鸿有自己的志向,不但默许,还有意给他创造条件。

一个深秋的中午,张鸿连午饭都没吃就跑到了线圈车间学艺。没想到,偌大的车间里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师傅陈忠贤和线圈技术专家谢德州。“你干什么来了?”陈忠贤故作严肃地质问,吓得张鸿声不敢吱声。“师傅突然乐了,我才明白他这趟是专门为我来的。”

陈忠贤惜才,他找到谢德州说张鸿以后一定是个线圈工种的好手,劝他收了这个徒弟。恰巧那时厂里刚接了一批新订单,需要扩充绕线工,张鸿终于如愿调入了线圈车间,成了盼望已久的绕线工。

在线圈车间,技术专家谢德州外号“谢老转”,自己独揽厂里16种线圈的绕线技术,技艺无人能敌。特别是低压线圈绕制技术,可以说是谢德州的一手绝活儿。绕线时,想要把80多根电线在绕制后排列整齐,需要一个主绕手,两个副绕手,配合默契,同时完成,谢德州做主绕手时,张鸿有时可以作为副绕手帮忙。

一天,张鸿趁谢师傅不在,找来两个工友,自己当起了主绕手。80根线圈被张鸿绕成了小山,谢德州回来后火冒三丈。“主绕手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为什么不一边绕一边用锤子敲平?”谢德州少有的严厉训斥让张鸿至今难忘,他深刻记住了绕制线圈要一边绕一边敲平,以防止绕制完成后,再敲造成电线断裂而形成短路,这也成了他如今指导徒弟时重复最多的要点。

1999年,沈变和德国西门子签订了合作协议,共同制造一批换流变压器。厂里选派了50个线圈技工到德国西门子学习焊接技术,名单里唯独没有张鸿。张鸿不服气,便自己钻研换流变压器的焊接。结果考试时,张鸿成了厂里唯一一名焊接换流变压器合格的工人,连德国专家都对他精湛的技艺由衷赞叹。从此,张鸿焊接的换流变压器成了德国西门子的免检产品,他也成了厂里唯一有资格代替德国专家检验成品合格率的检验师。

缠绕指尖的潇洒

张鸿的手很大,手指细长,这是他成为优秀绕线工得天独厚的优势。但这双手上,也布满了绕线时被刮破留下的疤痕。在张鸿的眼里,这些疤痕是他此生最难忘的印记,是刻在他手上的一枚枚劳动勋章,更是他这辈子说不完的骄傲。

作为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和辽宁大工匠,张鸿承接的国家大型项目数不胜数,可被问到做过的最牛项目是什么时,总是愣住。在他看来,花时间记住这些名称,简直是一种负担。

翻看张鸿的工作记录单,昌吉-古泉±1100kV项目、特高压直流±800kV晋北项目、特高压1000MVA/1000kV榆横项目、国内自主研发±500kV直流变压器、国内首台大容量解体变压器等重大产品全部一次检验合格,每一项都是他在绕线技术领域独树一帜的成果。

注重细节,是师傅谢德州馈赠给张鸿最好的人生礼物。也正因为细致,张鸿取得了很多技术突破,“大饼绕制法”是最显著的一个。在变压器线圈绕制的过程中,图纸经常设计正向绕制完,再反向绕制,费时费力不说,还极易刮伤手,张鸿自己也饱尝绕线刮手的苦楚。

一天,张鸿尝试着将线圈全部正向绕制呈大饼状,再把外侧一部分线圈反向翻叠,意外的发现可以轻松达到反向绕制的技术要求,操作十分简单。他把这一小技改在车间推广后,生产周期缩短了40小时,生产效率提高了33%,如此算来,每年可提高经济效益近20万元。

由于技术保密,张鸿的很多发明都没能申请专利,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我家世代都在沈变工作,早把沈变当成了自己的家,给家里做些事,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张鸿坦然地说。

在业内,张鸿早已名声在外。有一年,沈城早春的中午,两个来自新疆的陌生访客找到他,并递上了一封辽宁友谊宾馆的邀请函。在友谊宾馆,富丽堂皇的装修,耀眼夺目的灯光、丰厚的福利待遇,难免让人感到眩晕。“年薪、股票分红、安家费、家属子女安排工作和就学……”新疆特变电工的一位副总和人资经理向张鸿抛出了橄榄枝。

那时沈变正值转型期,张鸿的工资待遇并不高。新疆特变电工开出的条件,让他心中波澜四起。

“妈,你说我该去吗?”到家,张鸿将选择题抛给了母亲。“不去!你生在沈变,长在沈变,沈变对你有恩,你对沈变要有义。”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除了感情因素,在张鸿看来,沈变虽处转型期,但仍是全国最大的变压器制造厂,能接触到全行业最先进的技术,对产业工人而言,技术就是全部,区区物质无足论。于是,他选择留在沈变。

新疆特变电工的副总和人资经理遗憾地走了,再聚首,是多年后的一个春天。特变电工合并了沈阳变压器厂,成立了特变电工沈阳变压器集团有限公司。见面时,那位副总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后悔吗?如果当年你跟我走了,今天的身份就是公司高层,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了。”张鸿笑了,“这几年,我接触到了国内最先进的变压器制造技术,我的技术生命得到了延续,成为高管当然好,但未必比得上一心钻技术来的潇洒。”

陪伴小家

48岁的张鸿心中也有困惑。有時夜里,他猛然醒来,望着星空,久久不能入眠。

张鸿长期住在单位宿舍,很少回家。生产技术指导、收徒传帮带,即便上了年纪,他依然忙碌。张鸿徒弟中先后走出了5个沈阳市技术大王,这更让他觉这些年的付出很值得。母亲和妻子把家里的大事小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张鸿也习惯了对家中事不伸手。

今年“五一”期间,母亲的病却改变了他的想法。

母亲病倒的那天,张鸿在厂里加班。家里没人,母亲从厕所摔倒,用了一个下午时间,忍着剧痛,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爬到了客厅里的沙发床上,直到张鸿的儿子回到家,马上给张鸿打了电话。

“妈,去医院看看吧。”张鸿劝母亲。“不去,你快回去好好上班。”母亲的倔强让他有些无可奈何。第二天一早,他硬是坚持着带母亲去了医院。

“你母亲真坚强啊,这么多病怎么挺过来的!”医生的话给了张鸿当头一棒。慢性胆囊炎染、糖尿病……每一个字都都像针一样,深深扎在了张鸿心里。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些年一心只在工作,对家人竟亏欠了这么多。

回家后,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眼泪夺眶而出。张鸿擦了把眼泪,环视起这个30年楼龄的老房子。63平方米,三代人挤在这里,母亲住南屋,他和妻子住北屋,儿子自打上学后就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他打量着,已经22岁,身高1米8的儿子是如何在这个狭窄的小床上,度过一个个夜晚的?“儿,委屈你这么多年了,爸给你买个房子吧。”张鸿红着眼睛,拿起手机,给儿子发了条微信。

逾进90的母亲,长大成人的儿子,日渐苍老的妻子,张鸿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对他们有所弥补。现在即便再忙,张鸿也要每晚8点回家去陪母亲聊聊天,翌日清晨再为全家人做一桌可口的早饭,有时间他还会陪儿子去挑挑新房子里要添置的家具。他极力用这种方式,向家里的每个人做着力所能及的补偿。“我为沈变那个大家奉献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为我自己这个小家做点儿事了。”说这话时,张鸿忍着眼中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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