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孟达 夏肖蓉
在过去一些特殊年代,儒家和道家思想常被当作封建糟粕而大加挞伐;如今虽然早就拨乱反正了,国家也重视对传统文化进行传播,在中小学教材中加大古代经典作品的分量,却还有许多国人仍把这两家的思想当作“古代文化”供奉起来,以为它们跟工业化时代格格不入。这些都是因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缺乏自信而产生的严重误解。本文试举二例,以说明儒道两家思想与现代精神不但不相悖离,而且还相得益彰。
在《论语》学而篇中,有若说了这样一句话,很好地阐释了孔子的观点:“孝弟也者,为仁之本与”(学而第一,1.2)。
孔子认为为人处世的伦理原则或者说道德准则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仁义礼智信是所谓的“五常”,也就是五种最重要的伦理原则。孝虽然被排到后面去,但它是五常之首“仁”的根本内容。
什么是“仁”?用孟子的话说,“仁者爱人”,仁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因素,可理解为仁义之心、宽厚之心、爱人之心,甚至不但要爱人类,还要爱世间所有有生命的种类。“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乡党第十,10.15)关于这段话的句读,古代有一些学者不认同上述的读法,而认为应该这样断:“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样一断,不但体现了孔子对人的关心,也可看出他对动物的怜悯。对动物都要爱,那么对人类当然就更不必说了。这就是儒家学说后来演变成儒教的底色之一:要有爱。怎么才能爱我们的同类呢?要“仁”;如何做到“仁”呢?回到刚才的话题,“孝弟也者,仁之本与”。孝和悌是仁这种品质的最根本的要求。
所谓“孝”,通俗点说,就是爱自己的父母;所谓“悌”,就是爱自己的兄长。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爱,他会爱别的人吗?孔子和弟子把“孝”首先界定为子女与父母之间应该具有的情感表达方式与相处之道,常人所说的“孝顺”,本质上说就是子女源于血缘关系而对父母产生的关爱之情。这种关爱之情是天生固有且恒久不变的吗?孔子否定了这种想法。为政篇里,“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为政第二,2.8)子夏问什么是孝,孔子说,对父母始终保持和颜悦色最难了。有事情,帮老人去做;有酒食,给老人先吃,难道这就是孝吗?表面上,孔子讨论的是脸色好不好看的问题,但脸色代表的是人内心的情感,真正的和颜悦色显示了可贵的亲情,而掩不住的厌恶之情则暗示了亲情的丧失。孔子说“色难”,其实想说当父母老了的时候,子女能够真正发自内心地爱他们,是不容易的。也正因为人性有天生的弱点,儒家把“孝”上升为一种规范,不再任凭天性,而使之制度化。汉代以降,不少皇帝把“以孝治天下”作为一种政治手段,而这种做法也深得民心,常常给皇帝加分。这种情况下,“孝”不再只是个人的一种品质,而成为联结人伦关系的一种基本形式,是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重要机制。
用行政力量使关爱父母成为全民都得遵守的伦理准则和社会规范,为什么那么重要呢?我们常说一家老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所谓“天伦之乐”,最基本的前提就是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人老了,怎么才能有所依呢?在没有社保制度没有养老院的古代社会,就是靠这个“孝”字来维持人生最后阶段的保障。国家养不了老人,百姓只好“养儿防老”;而养儿之所以能够防老,儿子愿意为父母养老送终,靠的也就是“孝”字所维系的人伦关系与社会舆论基础,在这过程中,国家也会主动进行干预,通过减免赋税和徭役的方式对孝行加以鼓励。可以说,在古代中国,“孝”保障了人民的基本人权——生存权。善始善终是一段完美的人生,婴儿出生之后自有年轻的父母抚养,而父母老去,若无子女赡养,“颐养天年”就只能是一个美好却遥远的梦想。相比较而言,古代欧美国家缺乏这样的文化,在没有社保的时代,养老是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而在东亚的日本,其文化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至深,但唯有“孝”字有点水土不服。在古代,日本人过了七十岁丧失劳动力,生活不能自理,就可能被送到山上去等死,日本电影《楢山节考》很好地记录了古代日本“弃老”的风俗。
在当今的世界,“孝”依然是十分重要而且远未过时的社会伦理准则。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老龄人在人口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大,许多国家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养老的问题日益凸显。当代日本是高度发达的富裕国家,但日本的老龄化程度在全世界首屈一指,虽然有完善的养老制度,但压力却也空前巨大,许多老人80多岁还要出去赚钱谋生。中国的养老制度跟日本相比,尚处于起步阶段,多数农村老人未被纳入社会保障体系,他们的晚年怎么办?如果没有“孝道”,我们可以设想许多老人将晚景凄凉。因此,我们可以自豪地说,儒家先贤在两千年前提出的“孝”的理论,在今天仍然是使社会和谐稳定的支柱之一,它不但维系着基本的人伦关系,而且解决了实际的社会问题。世界上有许多国家的国情与中国类似,对它们而言,“孝”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极高的借鉴价值。
在人与人的相处、人与物的相处以及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上,道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思想。尤其是庄子,“他那开阔的心胸和审美的心境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欠缺的,他所具有的宇宙视野最能和全球化视域所对应,而他所倡导的自由精神和齐物思想则极具现代性的意义”(语出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最新修订重排版序》)。
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妻子死了,他岔开两腿,像个簸箕似的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瓦缶一边唱歌。庄子的好朋友惠施见了,觉得他这样做太过分,庄子却认为人的生命是由于气之聚,人的死亡是由于气之散,他把生死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认为生死的过程不过是像四时的运行一样。他对妻子的死并非不悲伤,而是在大悲哀之中,找到解脱之道,求得心理的旷达,这就是顺应自然的人生智慧,也是真正的精神自由。
庄子对自由境界的界定与探索是其哲学思想的一大建树。在《秋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在庄子眼中,权力、富贵、荣耀这些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跟自由相比,何值一提!在今天这个世界,为谋稻粱计,恐怕绝大多数人都得牺牲个人的自由,庄子的境界放在当今也是一骑绝尘。他的传世名篇《逍遥游》,更是具体描绘了自由的最高境界的情景,“无己”、“无功”、“无名”的三种人,可以“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对万物无所倚赖。他所追求的,正是这种身心臻于“逍遥游”的绝对自由的境界。
如果说“逍遥游”只是庄子基于个人理念的一种精神追求,那么同样出自《逍遥游》的两篇小寓言,则是庄子为人际关系设定的一个准则。
“宋人資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宋国人觉得自己的帽子很漂亮很有用,所以到诸越去卖,但越人剪光头发,身刺花纹,根本用不着帽子。宋人的出发点是好的,自己觉得好看好用的东西要推销给别人,这跟圣君尧的想法很一致。尧管理好天下的人民,安定海内的政事之后,到姑射山上拜见四位得道之士,很想跟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悦与得意,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自己引以为傲的治理天下的功绩,在这些世外高人眼中什么都不是。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庄子则更进一步,“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即便是你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也不要硬塞给别人,这才是对别人意愿的彻底了解与尊重,也才能真正保障自己与他人“要”与“不要”的自由。这种准则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也适用于族群与族群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往。反观当今世界,自诩“自由标杆”的某些国家,却到处强行推销别人不想要的东西,想把自以为好的意识形态强加给别人,其境界跟庄子相比,无疑有着云泥之别。
(作者单位:温州城市大学(温州广播电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