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贞
第一次见到你,我已在烟波浩渺的长江边屹立了五百年。我静静驻守在黄鹄矶头,迎送着一代代文人墨客、巨贾富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得到了“天下第一名楼”的桂冠。然而,种种世俗喧闹并不能驱散我内心深处的孤独与颓败,在看似流光溢彩的外观下,我心寂然。
那一年,你不过二十五岁,还不是日后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名动天下的“谪仙人”。你向我走来,峨冠博带,布衣青衿,衣袂间携带着春风浩荡,眉目间闪耀着日月光辉。与随行的碌碌众生相比,你是那么超凡脱俗,清逸出尘。
你健步登楼,你言笑晏晏,你信笔诗成:
去年下扬州,
相送黄鹤楼。
眼看帆去远,
心逐江水流。
只言期一载,
谁谓历三秋。
使妾肠欲断,
恨君情悠悠。①
你的才华一如镶着金边的闪电、咳珠唾玉的惊雷,电光火石般击中我五百年的苍老灵魂。之后的每个日夜,我不知不觉将自己代入到你的这首《江夏行》里。也许是一语成谶,再次见到你已是三年后。
与你同行的是一个斯文长者,你同他一路行来,谦恭地称他为“孟老夫子”。二十八岁的你表现出完全不同于三年前的雍容揖让、温文有礼。你们并不上楼,径自来到停靠着数只轻舟的长江堤岸边。
温阳和煦,空气中流淌着似有若无的风。夹岸而生的一树树夭桃繁李,于水雾氤氲中飞红流白。你将长者送上船,目送着一叶孤帆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终流向碧空如洗的遥远天际,变成一朵雪白的云。你久久伫立着,信口吟出一首七绝:
故人西辭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②
这次送别归去后,你我之间生出一条巨大的时间鸿沟。你也曾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但都是行迹匆匆。我只能从南来北往的诗人口中不断听到你的消息——你狂放不羁,你声名鹊起,你大起大落;你四方游历,洛阳、长安、雁门关、吴越、巴山、巫水……你的脚步遍布华夏的名山大川,多少风景名胜因有了你的名字加持而骄矜狂喜。
在阔别多年后,你又一次来到了我的屋檐下。年龄渐增并未减损你的才华,你依然有着“斗酒诗百篇”的豪兴。你提起笔来,正待挥毫,一抬头,却见墨迹斑斑的壁上题着一首诗:
昔人已乘黃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③
你的手臂悬浮在空中,因酒醉而酡红的双颊立时变得苍白,口中念念有词地重复着一个名字:崔颢、崔颢……突然,你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你铺开宣纸,飞快地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我心中对你又是敬佩又是钦慕。
如果说天下有哪一处名胜曾让“白也诗无敌”的你谦虚搁笔,那非我黄鹤楼莫属!
一为迁客去长沙,
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④
这是你流放夜郎途经时所作,言犹在耳。而如今,你已逝去千年,我仍独自伫立江边。不过,我已不再感到孤独——那些流传千古的美丽诗篇将伴随我度过悠悠岁月。
注:①李白《江夏行》;②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③崔颢《登黄鹤楼》;④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肖 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