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机密

马婉

夜深了，静悄悄的，马路上偶尔响起的人力车的铃声，显得格外清脆响亮。陈为人和他的夫人韩慧英正紧锣密鼓地整理着一箱箱的文件，把文件从厚纸誊抄到薄纸上，把大字抄成小字，再把空白纸边剪下来，烧掉，烧成的灰又偷偷地放在夹弄的阴沟里用水冲掉。这些被称为中央文库的文件约有两万余件，几乎集中了党的“六大”以前所有的资料，是党内的“一号机密”。虽然每晚的整理已经使文件少了几箱，但是体量依然巨大，二十多箱的文件让存放与转移充满着危险。陈为人和韩慧英有些焦虑，整理文件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天蒙蒙亮了，又是一个通宵达旦。韩慧英藏好刚整理好的文件，简单地洗把脸，把三个孩子交代给陈为人，便匆匆地出了门。今天是她与他们唯一的联系人“张老太爷”约好接头的日子。韩慧英像往常一样谨慎地观察四周有没有异样，有没有特务跟踪之后，才放心赶往联络地。

陈为人则与三个孩子守着湘绣馆，佯装做着生意，实则看护着这一箱箱的文件，心想着如有敌人闯入，就点燃房内的火炉，烧毁楼房，与文件俱焚，用生命来保护秘密的中央文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了下午规定返回的时间，韩慧英却还没有回家。陈为人开始紧张了起来，以他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他觉得此事不妙！顾不得担心妻子的安危，他赶紧打包文件，收拾行李，准备转移。

30年代的上海，白色恐怖极为严重，我们党在上海的组织不断地遭到敌特的破坏。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存放二十几箱文件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过几番比较，陈为人用三十块银元的高价租了一幢楼房（小沙渡路合兴坊15号）。为了不交铺保（旧时以商店名义出具证明所做的保证），只好答应房东按规定时间付清房租，先付后住。这几乎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

然而，更加糟糕的是，与妻子的失联，使他失去了与组织唯一的联系，断了经费来源，要一个人承担起保护一号机密的重担，还有三个孩子的生活。陈为人顿时陷入深深的困境。

为了保护一号机密的安全，陈为人与三个孩子白天在旁人面前，装成富商的样子，阔气、悠闲，但私下里却连买米的钱都凑不齐，忍饥挨饿。到了晚上，还要偷偷地整理文件，寻找党组织的下落。

这样的日子过了数月，眼见得弹尽粮绝，生活无法为继。陈为人写了一封信给韩慧英的妹妹韩慧如，假说慧英病重，希望她来上海看望。韩慧如一到上海，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三个孩子中最小的女儿已经一岁多了，还只会爬，不会走，身上穿的是抽掉了棉花的破背心，破旧不堪。其他两个孩子也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韩慧如的到来，稍稍减轻了陈为人的负担，但是随着她带来上海的钱花光，日子也越来越艰难。

为了凑钱按时交付房租，维持这座楼房，保证文件的绝对安全，他们偷偷地把二楼的家具变卖一空。但底层房间的摆设不敢多动，怕引起外人的怀疑。之后，衣服也都卖了。没有衣服穿，他们只好用包文件的包袱七拼八凑做成衣服凑合穿上。每天烧饭的煤球也要省着用，所以，烧的饭常常是夹生的，粥是糊的。开始时，给孩子吃的粥里还可以放点猪油，之后只能放点盐。最困难时，一天就吃两顿山芋，甚至只能吃一顿山芋粥。

由于饥饿难忍，小女儿经常啼哭，陈为人怕她的哭声招致敌人注意，就常把她的手指头塞到小嘴里止哭。这个小女孩长大后就养成了啃手指头的习惯。

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吃了一小碗粥，没吃饱，拉着陈為人的衣襟，央求着：“爸爸，我还要吃。”

“别吃了，我们是吃点心，点心、点心，就是点点心的，不要吃饱的。”陈为人哄着孩子们说。

“那为什么我们要天天吃点心呢？”可怜的孩子们巴巴地看着父亲问道。

看着孩子们愁眉苦脸的样子，陈为人开始转移注意力说：“好，我们来跳个舞吧！”说完，他自己先跳了起来，逗得孩子乐了起来，暂时忘记了饥饿。

饥饿一直困扰着这个家庭，更让人焦虑的是，与党组织的失联让这几箱党的一号机密也充满了危机。为了寻找党组织的下落，韩慧如躲过叛徒、特务的盯梢，悄悄地张贴含有联络暗号的纸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陈为人又去报刊登寻人广告，但都无济于事。

直到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熟悉的陌生人。原来是失踪的韩慧英回来了！大家激动地紧紧抱在了一起。韩慧英向他们讲述了这几个月的经历：那天，她去把文件交给“张老太爷”的时候，被等候在那里的特务抓个正着，投入监狱，但机警的她，一直咬定自己是一个走错门的乡下人，所以关了数月被释放。辗转回到家后，韩慧英一边工作补贴家用，一边加紧寻找党组织。终于通过培明女中的训育主任罗叔章，找到了上海地下党情报系统的负责人徐强。

陈为人此时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再继续保管中央文库。在完全确定徐强是党内同志后，陈为人陆续将文件转移给他。保管文件的任务终于胜利完成。然而，喜悦是短暂的，由于缺乏营养，患病又无钱医治，陈为人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不久便溘然长逝。

陈为人去世后，一号机密在各个保管员手里继续辗转流浪。徐强调往延安，把文件转交给了李云，之后李云又移交给李少文、吴成方、刘创、缪尚清、缪国生、李念慈等同志。1942年，辗转到了陈来生这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里。那时正是日本侵华时期，时势紧张。陈来生就以跑单帮、做小生意为掩护，与全家人一起十分警觉地保管中央文库。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查，他曾经四次在敌人眼皮底下转移文件，终于安全地保管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

就这样，党的地下工作者一个接着一个，忠心耿耿，前赴后继，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中央文库这个一号机密。

陈为人（1899—1937）湖南江华人。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1920年赴苏俄学习，回国后，担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曾领导我国早期工人运动，创建中共东北地区的党组织。1929年，调到上海工作，担任《上海报》编辑。1932年下半年负责中央文库的管理工作。1937年在上海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