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林
钱钟书在《管锥编》里评价《货殖列传》:“于新史学不啻乎辟鸿蒙矣。”鸿蒙,指混沌的天地。那么,《货殖列传》中究竟有什么,让钱钟书认为其有初辟鸿蒙之奇功?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司马迁通过对国家富强、人民富足成因的分析,得出了与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及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结论——经济自由。即国家应充分尊重个体对利益的追求。尊重商人的权益,尽可能少去干预经济发展。
其次,《货殖列传》中写道:“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此处描绘出人们安居乐业的本质——“乐其事”。张大可说:“司马迁的前辈思想家只看到了人欲争利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人欲是动力这一更本质的东西,司马迁第一个提出了人欲动力说。”不同于简单意义上的功利主义,司马迁的“乐”重在强调个体通过追求美好生活而得到满足感, 并非不择手段地通过趋利避害而得到蝇头小利。
由此观之,司马迁虽身处西汉,而目光却已瞥见现代经济学的真谛,称其“辟鸿蒙”也算是名副其实。但是,一个史学家又如何得以拥有现代经济学的视角呢?
在我看来,司马迁作此文的目的与其说是在陈述富国之道、人欲关系,不如说是其终极理想——巩固礼乐制度、“为往圣继绝学”的缩影。而货殖、富强不过是其弘扬礼乐制度的前提。
司马迁深追先父嘱托,奉命修典;又崇拜周公,景仰孔子,“礼乐”思想在其脑海中已根深蒂固。且以“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为己任。可以说,匡正礼法是其毕生之追求。
那么货殖呢?《货殖列传》中便说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这就将代表“物质”的货殖与“礼法”联系在了一起。货殖,作为习礼法的物质保障,故需高度发展;而礼法,作为更高层面的要求,也只有在物质基础上才能发挥效力。
同时,礼法也影响人们获取货殖的方式:“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司马迁强调了获取货殖、满足人欲的方法,即需要在礼法的约束下进行。
所以,司马迁笔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场景并非资本市场追名逐利的社会乱象,而是一种在礼法约束下产生的对社会起推动作用的“欲望的力量”。
货殖,于“天下”是习礼法的根本与前提;那于司马迁本人,也是追求物质生活的表现吗?
答案并非如此。司马迁在后文中说:“德者,人物之谓也。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其“素封”者,则为没有物质享受却有极高的道德要求,能通过道德声望来感化他人。故“货殖”于司马迁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想得到的不过是用“货殖”来让“天下”习礼法而得到的自豪与满足。
司马迁与货殖的关系,很微妙,却十分清晰。货殖是他宣扬礼法的根本,所以要想办法使之丰富,却没想到撞上了现代经济学的真谛;货殖于他本人而言却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道理大概和厨师自己饿着肚子却喜欢看别人吃自己做的菜差不多吧!
【評点】
不同于其他读者更多关注《史记》以人物为核心、情节曲折、描写生动的篇目,本文作者另辟蹊径,聚焦于体现司马迁经济思想的《货殖列传》。文章先引用钱锺书《管锥编》对《货殖列传》的评价,提出自己的思考;接着概述《货殖列传》的思想内容,提出“史学家又如何得以拥有现代经济学视角”的思考;随后对司马迁创作此文的目的进行了探究,对其笔下的“货殖”与“礼法”的关系作了论述。作为一篇读后感,本文选材不落窠臼,立论视角有新意,亦不乏深刻见解,体现了作者深入阅读、善于思考的素养,在某种程度上,不啻为一篇带有学术性质的小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