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公共汽车站起来

2019-12-30 01:41王国华
雪莲 2019年11期
关键词:公交车司机乘客

一辆公共汽车夹杂在车流中间,浩浩荡荡地匍匐前进。道路两旁高大的榕树各自向中间侧着腰身,拢成一个浓绿的棚顶,长长的望不到头。

新能源电动公交车的噪音很小,悄没声地启动,行进,停下来。再启动,再前行。车流如见缝插针的水,穿过高楼大厦,拐进偏僻的小巷,然后进入一条长长的隧道。前面后面都是车。它们呈淹没之势,汹涌而来。然而车道上的公交车开着开着突然就剩下了自己。其他车辆全部隐去,似被阴影遮盖。这辆车不肯按部就班,随波逐流,越走越明亮,仿佛被打上了光环。光环越来越重,让公共汽车变得越来越大……

车流中的任何一辆,都可能成为这凸显的一辆。我只盯住了其中那辆公交车,感觉那辆车变成了我。

公共汽车是极富诗意的一种事物。它的平常性、世俗性、不确定性和忧伤,为这个城市铺上了一层底色,让这个城市的人生动起来。每天只要看到它,我陡然感到,这是我的城市,这是我的一天。

深圳的树真多,排兵布阵般站到道路两旁。榕树、紫荆花、异木棉、凤凰树,三百六十五天总有花开。红的,黄的,粉的,蓝的,走马灯一样随着季节此消彼长。它们伸出长长的枝条,时不时擦碰着倏忽而过的公交车,似乎要拦住它。是公交车欠了它的钱,还是它要和公交车说些什么。或者,这仅仅是个玩笑?那些树在路边空空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十分寂寞。它们和鸟聊过天,和天空交流过季节转变时的阵痛。如果某一个晚上,一辆公交车抛锚在路边,周围的树是否会凑过来一起跟公交车聊聊。和这些一辈子不动地方的树比起来,公交车真算见多识广了。它的每句话,每个见闻都会让树枝惊呼不已。

依然没离开这条路,还是冷热不忌地站在这里。获知了外面的世界,心态就不一样了。在天亮之前回到原位,它们的叶子中间除了鸟粪还有故事,自身有了重量。等它们去世的时候,就可以无愧地说,我是一棵有故事的树。

树的下面是等车的人。

我写过一首诗。《傍晚》:老人点起一支烟,吸一口/递给坐在对面的老人/石凳托着他们俩/大树下,夜晚弥漫起轻霾/候车亭灯光暗淡/十几个年轻人站在马路牙子下面/各自低头看手机/吱嘎一声/公交车关掉远光灯/下来一些人/上去一些人

这首诗中,我是个旁观者。年轻人是十几年前的我。石凳上的老人是若干年后的我。我介于他们中间,乘着公交车,从我的青年走向我的老年。

公交站台已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平时坐公交的也没几个人。公交车大摇大摆开过来,打开门,一个上车的都没有。司机也不尴尬。这个流程不能省略,必须过一遍,关上门继续开。我经常可以看到空空荡荡的绿色公交车在街头落寞地奔跑。

一天中只有上下班高峰期才会拥挤。

外地人第一次到深圳,公交站点长长的等车队伍也许会给他们一点点震撼。人潮蜿蜒着,神龙见首不见尾,从地上排到天边。我亲眼看到一个人从地下走到天上。

排队是个好习惯,它的内核称为“文明”。等大家从大惊小怪到视之为常态,文明也就浸入骨髓了。基本的生存越来越不是问题的时候,人们自然就越来越区分行为上的差别。

文明是表现优越的一种姿势。你火烧眉毛一样,左顾右盼,心神不定。我的从容不迫可以衬托出你是个土老帽,让你自惭形秽。哪怕你穿着和我一样的西服,系着同款的领带。排队时各自的神情和心态,已悄无声息地展现出彼此的不同。

犹记当年在北方C城,离下个站点还差一站地,售票员便急吼吼地喊,某某站快到了,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到后门等候。如果不配合他做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而是不紧不慢往后门挪,脾气暴躁的司机就会破口大骂。有一次,因为售票员推搡怀孕的妻子,我还跟那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干了一架。后来派出所处罚了售票员并向我们做了赔偿,但这一架在我身体里生成了记忆,固定了我的公交思维模式。

到深圳后第一次乘车还是急急忙忙往后门赶。司机提醒,不要着急,等车停稳再下车。再看周围,几个乘客麻木地瞅着我,给我一股无形的威压。心想,露怯了。

这里的公交车司机更注意安全问题。万一磕碰,司机是要负责任的。他让我感受到另一种生活方式,在北方那种集体焦躁之外的生活方式。

排队的长龙一点点按比例剪短。但七点四十分左右,队伍忽然一阵骚动。大家都看着表,掐着自己的时间呢。有的八点半打卡,有的九点打卡。公交车正常行驶半个小时,高峰期一般会堵上一阵,延迟十分钟到二十分钟。这一趟赶不上,下一趟一定晚点。队伍迅速由长变粗。车刚停下,乘客一哄而上。手、胳膊和腰暗暗使劲,以期把别人挤下去,把自己撑进来。他们还是忍住不暴露动物本性,可已经产生的不安,必须通过挤压才能释放。人的伸缩性此时体现得最为明显。只要三四个人同时屏住呼吸,就能挤出一个人的位置来。

最后所有的人都挤上去,无一剩余。整个车厢好像鼓了起来。

这一趟车走后,排队的长龙一下子消失了。再来,便是零零星星的人。两三个人懒懒散散地继续排着一两米的队,恢复了文明景象。

按常理,晚高峰应该重演一次长龙变粗,但文明表现出更强的韧劲儿。毕竟回家早晚是自己的事,不用打卡,大家都不这么着急了。能等下一辆就等下一辆。

坐在双层巴士上,立交桥仿佛离头皮只有十公分。两侧的车辆都矮了很多,霸道的SUV也成了小爬虫。平日需仰望才见的芒果树上,挂着一个个坚硬的,随时掉下砸到人的水果,现在看则是可怜巴巴地吊在那里。我只要轻轻一吹,它就会掉下去。

一朵接着一朵,串成粉红花环的簕杜鹃也变低了。昨夜一场雨,簕杜鹃的花萼里積了一小汪水,此时正一点点“滴下去”,若是站在路边,看到的是“滴下来”。

原来高处的事物,现在都一览无余,沟沟坎坎只是沟沟坎坎,并没那么多心机,也不再咄咄逼人。看清这一切,我便发现过去那些日子的斤斤计较和绞尽脑汁是多么可笑,公交车拐一个弯儿,那些曲折就不见了。即使当时不纠结,事情也会迎刃而解。

其实只是高了一米多一点。这一米多确是另外一个世界。就像姚明和曾志伟,同时眺望,看到的分别是两个远方。

那个巨大的广告牌,确定无疑是深红色,这会儿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生了变化。正面看到的亮丽,侧面是清浅,背面是阴郁,公交车绕过了它,仿佛绕过了一个世界。早晨的阳光和中午、晚上的阳光又不一样,它们把不同的表述投射到任何一个物体上,命其一天到晚变化不断。

密密麻麻的楼房,也不复原来的样子,此时成了一个纯纯的建筑物。里面住着的那些人,那些人的故事,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被这连绵的建筑物淹没到忽略不计。这些建筑成了一个个颇具文艺范儿的作品,被谁创作完成,摆在这里,还刻意修理了一番。刷上另一种颜色,就是品质升级;上面加几个小小的雕塑,就成了另一个品种。

等红灯的时候,车上的人可以感觉到公交车轻轻的震颤,仿佛一匹长途奔袭后暂停下来的马,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一只蚂蚁也会颤抖,但没人看得到。越是巨大的事物,哪怕是轻微的震颤都能传染给接触到它的人,以致乘客都情不自禁地轻颤起来。

我在公交车里,道路上的事物装饰了我的画面,一幕幕像过电影似的。我闭上眼,他们依然在我脑子里流淌,进入我的心里。

我可以看到那些一边走路一边低头刷手机的人,眼看就要撞到树上了,一拐,很自然地绕过去。他的脑门上像是长着第三只眼,可以引领他走向目的地。这个世界上的人,脑袋上都长着两只眼,他们不靠两只眼睛领着回家,而是靠第三只眼。他们行色匆匆,神情恍惚。累了一天,脑子要休息了,眼睛也闭上了,但那只眼睛神一样引领着他。无论是看手机的时候,骑共享单车的时候,都像公共汽车引领乘客一样。他们在公交车外面,却似乘坐了一辆无形的公交车。

还有迎面而来的电单车。电单车上的人,大多四五十岁,胡子拉碴,也有头发蓬乱的妇女,他们都眼神僵硬,在机动车道上迎着公交车或者私家车就直接开过来。公交车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眨眼,公交车和电单车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走了。没有看到争吵。没有文明和野蛮。没有规则和违规。

他们的心里长着第三只眼。

我看到,一个山头挨着一个山头,深圳的山真多。公交车刚才还在繁华的大都市里穿梭,转眼就是一个山岭。山岭举着一棵一棵的树。它们被抬得那么高,自己都不好意思弯腰,一个个站得笔直,聚成一团,直冲云霄。

有的私家车在公交车道上奔跑。公交车专用道用黄色实线框定下来,上下班高峰期禁止其他车辆使用,跨线者轻则罚款,重则扣分。私家车冲进来,或许是车主要拐弯,或许干脆就是走神了。他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想拐回去,已经被其他车辆挤住,只好慢悠悠地在公交车前面晃。公交车司机使劲鸣笛,依然赶不走那颗钉在马路上的苍蝇。

公交车继续开,到了海边。海风吹着,肮脏的水上冒着气泡。这个滨海城市,适宜游玩的沙滩非常少。只有一个叫作大梅沙的地方,平时人挤人,人挨人,比公交车上的人还多出很多。大梅沙就像一个晃晃悠悠的公交车,无论多少人,摇一摇,都能把这些人均匀地摆布在沙土了。

车厢里上上下下的那些人,我和他们本没关系。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水过也有痕,风过也有痕,眼睛的一次恍惚,心里的轻轻一个颤动,眉头的一次紧皱,都是一次记录。怎么能说无痕呢。甚至,那些从无直接交集的事物也会给我留下印痕,我全不在意。只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它忽然跳出来,闪闪发亮,仿佛老朋友一般。

公交车司机是一个。他一辈子以后脑勺示人。没事的时候不会回头。我分辨是否昨天的司机,只能依据其头发颜色和多少。即使他的亲人上车,也只能看到他的后部。平时都是脸对脸的,熟知其眼耳鼻口,此时看到亲人的后脑勺,就像看到了他的隐私,看到了他最脆弱不设防的一面。心里应该有一点点的心疼吧?

而坐在驾驶舱里开车的那个司机还是昨天的司机吗。如果是,还是去年和前年的司机吗?

座位总是固定的。司机却要倒班、轮岗,要退休,也可能遭遇各种波折和变动,他们看似坚固的地位,随时都会被别人取代。

他掌握了别人的方向,自己的方向却不一定能把握。取代他的人,每天做着和他同样的事,握着同一个方向盘(有时也需把方向盘上的套子换一下,洗一下),到了同一个弯路,都要打方向盘。遇到同一个经年不做修整的水坑,都要减慢速度,轻轻颠簸一下。在同一个路口,等同一个红灯。新任司机肯定有自己的个性,而在这些条条框框里,前任后任要遵守同样的规则。前任和后任的轮换,对于行走这件事几乎没有意义。

开车的人都变了,其他的还有什么人不能变呢。车厢是一个载体,所有的人都在變。司机在变,乘客在变,甚至公交车也要以旧换新,不变的只是一条条道路,把人引向既定的远方。

哦。道路也要调整。有几次,我被改换路线的公交车拉到了本不想去的地方。下车后,我像小时候迷路一样,心里荡起一丝小小的惶恐。

乘客万事急不得。有人发现错过了站,让司机停车,就近下车。司机不同意,乘客便痛骂司机。他忘了,自己在公交车上是无法选择方向的。司机才有决定权。既定的道路,既定的速度。你的计划违背了这个规则,就要自己承担后果。急性子的我,从不跟司机较劲,就像我从不跟饭店服务员、街头菜贩较劲一样。

我注重规则,只要乘车,无论大巴还是自驾,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找安全带。有一次去大礼堂开会,坐在连排椅上,也下意识地找安全带。公交车上是不配安全带的,让我常常觉得不安全。对安全带有了依赖,对司机和道路都快信不着了。

夏天的热特别匹配公交车车厢里的冷。不知他们为什么把冷气开得那么低。一上车,整个身体的汗毛都松了一口气,耸了一下,然后又闭合上了。避免冷气大批量浸入骨髓。下车之后,冷肉被闷热的天气灼一下,就成了非常舒服的温和。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伸一伸胳膊,个个都是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

两只蚊子在车厢里嗡嗡响。深圳一年四季都有蚊子。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它们依然不会被冻死,但觅食能力减弱,或许也进入了冬眠。它们躲在被褥下面,花瓶下面。有一次我打开一本书,蚊子居然从封面和扉页之间飞了出来,在我面前晃了一圈,不情愿地走了。它也许正在读作者写给我的赠言,读了一半,被我打扰了。

南方蚊子比北方蚊子要狡猾得多。北方的蚊子都是傻大憨粗的,平时就呆愣愣地站白色的墙壁上。吃饱了人血之后还趴在那里。用书一拍,墙上鲜血乱溅。南方的蚊子叮了你一下之后,躲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消化了,他们速度快,反应敏捷,善用保护色,绝不和周围的颜色形成对比。你很难找到它。

公交车里的蚊子似乎进入了困境。它们当初懵懵懂懂进入车厢,应该不是自己的选择。车厢里这么冷,绝不适合它。但车厢内封闭性太好,它进来容易,出去却不容易。车门一开一关,虽然是个好机会,但那个地方的人口流动性太强,它有点眼晕。

既然在公交车里面,就要叮人糊口。就要引起乘客的下意识反应。车座前后的人纷纷拍打,啪啪声此起彼伏。这种零星的追打很难有什么结果。而乘客和乘客通过击打蚊子,确立了彼此的关系。

蚊子风波过去后,他们就坐在那里,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唯一一个手托着下巴,靠窗做长久思考状的,也是手机没电了。

前后座的人,如果用快放的方式播映,一个站起,一个坐下,走马灯一样。

拥挤的时候,他和我呼吸挨着呼吸,皮肤挨着皮肤。转眼我们就成了陌路。而我对此视若无睹。每天我有很多可能把陌生变为熟悉,绝大多数还是错过了。如果拽住某一个陌生和它一起走下去,故事可能就由此展开,我的人生踏上了另外一条路径。

上下班的公交车和旅游巴士性质不同。上下班的那些人多是沉默的,他们的话在工作时都说完了。面对自我的时候,他们不愿意再多一句话。不像旅行大巴上的人,热烈地讨论着,期盼着他们的前方。

开车的,坐车的,上车的,下车的,实在没什么话可讲。语音提示把该说的全说了:“大浪社区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刷一下公交车上车,“嘀”一声,自动扣费。

高峰阶段,后面的人无法挤到前面刷卡,就递给前面的乘客。前面的递给更前面的,一直默默传到紧挨读卡器的那个人。刷完,再一个个传回来,大家基本都不用说话。偶尔有人会问,这是谁的公交卡?主人能准确地接过来。那么相似的公交卡,像孪生兄弟,他们都能看出细微的差别。那个公交卡在他的心里已经印了多少遍了。

这些人回到自己的家里或者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应该是生动的,或者是幽默开朗的。但整个车厢让他们沉默了下来。被沉默笼罩着,想不沉默都不行。在这种沉默里,彼此都成了面目模糊的人。

乘坐公交車的人,一年又一年,甚至一代又一代,换了很多人。越来越多从公交车出发的人,渐渐远离。深圳的公交车乘客基本都是二三十岁,平时则是孩子和老人居多。一些老人喜欢在不拥挤的时候,坐上公交车四处逛逛。红树林、大梅沙,以及遍布全市的公园。公园都不大,很精致,一年四季的鲜花,不大的一池水,小亭子,水边几个崭新的躺椅。老人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通道。已经进入下行通道的人,正在学习走好下坡路的人,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轻人,还是风景的局外人。

最初被公交车拉过的那些人去了哪里?他们还会回头看一看公交车,以及公交车上的这些人吗?他们是有了其他出行方式,比如地铁,比如私家车,比如干脆离开这个城市,还是坐着另外一个公交车,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公交车貌似一个巨大的隐喻。这个隐喻是什么,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深圳的公交车和其他城市的公交车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以公交车为原点,这里的每一件事,每一棵树,每一个阴霾里的灰尘,每一个高冷的白领和流水线上穿着统一制服的每一个工人,都散发着各自的气息。他们被创新、“来了就是深圳人”、漂泊、上市公司、超高房价等宏大叙事笼罩着,努力地坚持着自己,哪怕这个自己异于那个固定的模式。他们的发散外扩,却成为凝聚这个城市的最核心的气质。

公交车拉着我。刚才还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进,这会儿进入了一条幽深的小径。在小径的尽头,我不知道有什么等着我,我只是跟着公交车慢慢地往前走,往前走。幽暗的阳光笼罩着公交车。公交车越走越深,似乎进入时间的隧道。

公交车拉着我去远方。心中的不确定性渐渐生发、长大。如果我不知道公交车的起点和终点,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那么我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到了大海上的一艘船,随便跟着方向走。我没有做自己的选择,而是让公交车替我做了选择。我沉默着。是公交车司机把我带向远方,我相信他一定把我带走,不至于遗忘在这里。他不会把我带到沟里去,而是带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那个方向,我不知道,只有公交车司机知道。这仿佛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一种默契。他不说,我也不问。我们心照不宣,就像路上两个人打一打招呼,彼此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如果一辆公交车让我坐上三遍,我便和它熟悉了。我知道它的每一个站点。每一个站点上,人多还是人少,高峰期有多少人,平常时段有多少人。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有几根手指头,手指头上的指甲有多长。这种熟悉让我沮丧。我不再被陌生感觉攫取着,甚至可以躺在座椅上轻轻睡过去。睡多大一会儿醒来,都不用上闹表,我的生物钟已经自动调整好了。这种生物钟会按时叫醒我。没有陌生感和焦虑感,我就不会睁开好奇的眼睛打量窗外,打量窗外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陌生和意外。

熟悉到这个地步,这辆公交车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要的就是陌生和好奇。如果我每天走向它,跟随着它,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那么它就不再适合我。我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不是从一个熟悉到另一个陌生。我希望它让我紧张,让我焦虑,让我惆怅甚至沮丧和痛苦。

当这些它都给不了我的时候,我只有再换另外一辆公交车。另一辆公交车会带给我新鲜感。它像一匹飞奔的骏马驮着我,在深南大道,滨海大道和北环大道上飞奔。它像一条泥鳅把我沉在生命中底部的东西搅动起来。激活它,让我随着时间舞蹈,让我波澜起伏,动荡不安。

但另一辆陌生依然会稳定下来,变得熟悉。那样我会怎么样呢。再换另外一辆公交车。是的,我必须换另外一辆公交车。好在这个城市有无数的公交车可供转乘,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然后它们行驶到一个我不熟悉的胡同或者高楼大厦,或者一片小树林,或者一个地铁口。那儿的人,我都不认识;那儿的建筑我也从没见过。它们给了我激烈的撞击,让我渴望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我开始了另一个旅程,另外一种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我还会熟悉下去的。

而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乐于追求陌生和紧张的人。骨子里的我,很沉溺于现在的平静。我熟悉的家人熟悉的朋友熟悉的地点,让我颇感安全。我可以心无挂碍地睡去,做个不用大声呼喊的美梦,然后懒懒散散地醒来。但是陌生和远方对我的吸引却永远存在。我在钢丝上跳舞,并非非此即彼。它和我现在安于的状态并不违背。反而相得益彰。

它们两个都在我的身体里。不打架,相互观望,相互照顧,甚至相互帮助。它们是我身体里的两个组成部分,构成现在的我。它们看到了过去的我,吸取了沉重的教训和经验。它们把现在的我打磨得更加完整。

小时候在农村,偶尔听到牛马骡子成精的故事。那些畜生天天和人打交道,吆喝责骂,鞭打脚踢,耳鬓厮磨,沾染了人的神气,动物有一天突然讲话,说出一番大道理,或者幻化成人,与主人及其亲朋好友发生一段不可描述的故事。公交车每天接触那么多的人,纵是无生命的铁器,也会被这汹涌的人气改变点什么吧?走着走着,公交车就成了一个自主行动的人,它自己认路。两辆公交车,好像两个傻大个儿,在窄窄的巷子里狭路相逢,两辆车上的乘客几乎只隔着一层玻璃,脸贴着脸。公交车并不减速,眼看就要撞上了,彼此侧一侧肩,刷地过去了。那时候我真能感觉到它们侧肩的姿势。

任何一种事物都具有神性。比如一个垃圾桶,你认真盯着它,远远地盯上五个小时,如果困了就打个盹,醒来接着盯着它。突然有那么一阵儿,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你笑一笑,向你越走越近,他穿过你的身体,又飘忽地走向远方。他带走了你的神魄。你以为自己走神儿了,不相信会有超出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但你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穿过了你的身体。

公交车只是平常的交通工具,对于某些人来说,每天都要走进去,走出来,感知不到公交车的神性。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细想它,就这么每天浑浑噩噩,挺好。对公交车也好,公交车不用有什么负担。

地铁和飞速增加的私家车越来越成为大城市的主流。深圳的高速公路上都会堵车。逐渐被边缘化的公共汽车,更凸显了它的诗意。如果公交车一直是主流的,被追捧的,获得的责备和辱骂肯定不少,它和责骂者一起在世俗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如今因为被边缘化,它的落寞,让人产生不忍之心和怀旧之心,让人在落寞的时候回身打量一下它,对照一下自己,便会同病相怜。

这个庞然大物,一辆辆爬行的动物。在一个明亮的早晨,或者拥挤的傍晚,突然站起来,像一个个奔跑的金刚,成为这个城市的敌人。路上的人四散奔逃。那该是一种什么状况。

也许有这种可能。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街巷志》《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二十部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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