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青芒从窗前落下

2019-12-30 01:41段作文
雪莲 2019年11期
关键词:黄总台风母亲

我从小就喜欢舞蹈。上初中后,母亲为我请了一位专业教练,就是高明老师。高老师第一天来上课就问我住哪儿,我说桃湖街附近,我妈没告诉你吗?

桃湖街是个别墅区,我想一般人应该都知道,据说很多年前我们家在那里也有一个小院子。

我有三年没见过高老师了。高考前那几个月,我老是梦见他。那些梦时好时坏,令人特别难受。我没将这些梦说给父母听。他们看着我精神不振的样子,觉得是考前过于紧张造成的,一边咨询心理医生一边变着花样为我搭配饮食,效果却不理想。

这是我的心病,没人知道,也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我相信高老师早已离开这座城市了,即便他真的仍生活在这里,我们偷偷见了面,那些梦仍会继续。

上高中以后,因为一次意外(我觉得那纯属意外),我再也练不成舞蹈了。文化课太差,得继续考艺校,我的专业便改成了书画。半路出家,情绪不稳,高考结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看得出来,父母对这样的结果不太满意,但也只能接受。他们清楚,能勉强被二本院校的艺术系录取,我已经尽力了。

离开学尚有两个月。母亲想陪我去法国转转,说是熟悉一下那边的生活,便于将来留学读研。父亲却有不同想法。他觉得过两年去法国也行,我上大学前应该先去敦煌熏陶一下,那里的石窟是国内最顶级的绘画艺术品。

最后,他们问我怎么想?

我说这些年的假期你们老陪着,天南地北跑遍了,结果呢?别说中央美院,连三流美院也望尘莫及。我想独自过完这个特别的假期,去哪里都行,最好你们別再跟着。

他们讨论了一阵子,觉得我的想法有些道理,应该试着融入社会,大致同意了,只希望我找个同学一起在市内打短工,每个周末回家住一晚。

我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但不想同学跟着,估计也没同学愿意去打暑假工。你想想,能在我们实验学校读书的,谁家里差钱?谁想过打短工?我们学校的艺术教育在全市都有名的,初中时我的专长是音乐和舞蹈,理想是成为一名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人。但后来发生了意外,在一次训练中受了伤,至今走路仍不太方便,才“转行”学了绘画。

这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我在房间里待到傍晚才出门。我觉得晚点出去会更有意思。母亲准备的水壶、洗漱用品以及零食等我统统没要。我只带了几身单薄的衣物,一个钱包和一部手机。在芒果树下,我朝母亲笑了笑,转身骑着电动车便出了小区大门。

到了地铁口,父亲打来电话,说正在单位加班,很担心我,妈希望我倒回去。我说我许过愿了,要在这个暑假出去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我已经迈出这一步了,你们担心也没用的,我就在市内,满大街都是警察和监控啊,怕啥?

他们给了我三千多元现金和一张银行卡,若有意外,随时都会把钱打进卡里。这个城市很大,交通发达,身处最偏远的角落三小时内也可返回家里。我觉得我没去国外已经令他们省心了。如果他们实在催我回去,我就带着护照去更远的地方。

我把电动车停在地铁出口,在街边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其实我是不想骑车出来的。我骑车出来是想让母亲放心一些,我不会跑太远,说不定在隔壁街就能找到一份洗碗或销售的活儿。大街上贴着不少招工启事,在这座城市里找一口饭吃并不困难,何况我身上有钱,也很少听说哪里发生过刑事案件。再说我越来越胖了,走路的样子有些滑稽,真不明白他们有啥担心的。

这电动车我买好快三年了,仅在寒暑假骑过几次。我们家三个人,三台车。忙于高考我没去考驾照,我的红色小宝马常常被母亲开出去打夜麻将。买车时我才十六岁,母亲想让我高中毕业后拿个驾照开着去上大学。车买回来之后,父亲却说她太张扬,一个学生成天开着宝马在校园里东游西荡像什么话?父亲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他不希望出什么乱子。他常常在家里跟母亲说起哪个同事又进去了,哪个老板判了多少年,哪个领导家人都移民了,说着说着就跑到阳台上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或许,这也是他不让母亲在这个假期带我去法国的另一个原因吧。

进入地铁站之前,天快黑了。六月将尽,空气异常沉闷,手机不时发来台风逼近的消息。紧张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成绩也公布了,同学群里有不少人在这地铁站附近聚会。他们知道我唱歌好听,不停@我去喝两杯唱一曲。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唱过歌了。我一唱歌就会情不自禁地跳舞,一跳舞总会有人尖叫。这尖叫包涵两层意思,一是赞许,毕竟我接受过专业训练。另一层意思呢?我的左腿不太方便,再怎么努力那舞步都显得别扭。当然,我不想去唱歌还有另一个原因,每当音乐响起,我就会想起高明老师。

高老师是父亲为我请的舞蹈教练,一对一教学。我不知道我们家究竟有多少套房子,收房租的事都是母亲请人打理的。但我知道海边有一套,当年父亲把它装修成了我的练功室,供我节假日去那儿练习舞蹈。上初中后,我的身体像和了苏打的面团,似乎一夜间就发泡了。高老师说我很努力有跳舞的天分,但要出成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怕吃苦,完全按照他的想法努力完成每一个动作,但他要求我把胸脯束得紧紧的确实令人难受。

那是初三下学期的一天傍晚,练完几套规定动作,我出了一身热汗。趁高老师去茶室休息时,我悄悄溜去洗手间脱掉训练服,换上宽松的体恤,让被勒得生痛的胸脯放松放松。

凉悠悠的空调吹得我浑身酥麻,每个毛孔都喷发着轻爽。我从洗手间出来时,高老师已回到练功房。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的心便“咚咚”跳着。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勒令我倒回去重新装束一番,但是没有。他盯着木地板想了一会儿,对着墙壁上的大镜子说,好吧,继续练。

两年多来,第一次穿着便服浑身舒展面对面贴着高明,我闭上了眼睛,双手不停颤抖。他搂着我不停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一定是疯了。在快速旋转中,我的双手紧紧地勾着他的脖子。他的胸膛热乎乎的,一股魔力将我的嘴唇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没有躲避。他让我飞了起来,让我看到漫山遍野的鲜花在春风中摇曳。我身子在空中悬着,双唇不肯离开。我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他手里摔在地上的还是他放下我时跌倒的。事后,我强忍着疼痛一拐一瘸地回到家里。我不敢告诉母亲伤得有多严重。我坚持了一个星期,最后腰疼得实在直不起来才让母亲带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我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坐骨神经受损,可能会留下一些遗憾。

金钱方面的赔偿对于我们家来说毫无意义。母亲难以接受是我主动挑逗的。父亲只能由着我,接受了这一切。最后,他们提了两个要求,一是保密,二是高老师必须从这座城市里消失。

临走时,我和父亲还把高老师送到了机场。父亲希望他忘掉一切,去别的地方换一种职业谋生。他点点头,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事后,母亲常常为父亲的这决定而冒火。我理解父亲的难处。我对母亲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再纠缠下去,大学毕业后我就去找他。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为我的叛逆和决绝达成了默契,此后再也不提及我的腿伤了。在孩子面前,他们难得一见地低下了头。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坐在地铁里,我又想起了高老师。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甚至连他是否有女朋友哪里人都不清楚。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除了讲解舞蹈,我们很少交谈。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那件事怎么就发生了。我无法与人谈及,更无法过多地跟亲人们解释。我常常在课后偷偷画出他的样子,然后扔进垃圾桶。我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独自穿行在这座城市里。梦里的城市总是因为一场场巨大的灾难而受到了严重破坏,每一处废墟上都贴满了我为他画的像。它们时而像浑身是伤的天使,时而像万箭穿心的魔鬼。大街上空荡荡的,我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脸,亲吻着他脖子上的伤口。当我醒来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他的脖子上画下伤口,而且每一道伤口都流着深绿的血。

地铁走走停停,人们上上下下。我靠在车厢接驳处,疾驰的冷风灌进脖子里,让人怀疑盛夏已至,台风即将到来。我想,到了大学,我会继续画他,我会把他所有的画像存起来。待父母去世后,我要卖掉一处房产,用它们做一幅公益广告的背景,贴满地铁的每一节车厢。它们适合做什么样的公益广告呢?我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地铁在城市底部奔驰着,“呼啦啦”的响声异常刺耳。每到一个换乘点,我就拐上另一条线路。我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我只想在这个台风临近的夜晚,让身体在黑暗中随意流浪,直到地铁停运才去街面上吃个夜宵。

然后呢?我真不知道。也许迎着台风一直走下去,也许躲进酒吧唱几曲。

最后一班地铁抵达终点站已是夜里十二点。我从C出口出来,站在河滨路与望山大道交汇处,空气变得更加沉闷了,厚厚的云层像一个巨大的铅盖悬在头顶。我的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里。我出生时,这里已是南中国最繁华的地方。电视和网络告诉我们,十多年来,大江南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去过北京、上海,也去过西藏、黑龙江,还去过纽约、悉尼、莫斯科和奥斯陆。所有的旅程都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完成的。这么些年了,我却从未独自走出家门好好看一眼这座城市。两个月后,我将离开这里去内地学习,去开启新的生活。高老师离开这座城市三年多了,我仍偷偷保存著他的qq号,却从未联系。当然,他也从未打扰过我。我们都知道,在我父母看来,这是底线,我们必须坚守。

手机里不时传来台风即将掠过城市上空的消息。我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想像着独自光着头走在风雨里的样子。

台风在这个季节时有发生。是的,在这个假期里,首先陪伴我的将是一场台风雨,但我更期待着与高老师在某个路口相遇,哪怕我去到另一个城市。

大概十点钟左右,母亲发来消息,问我找好住处没有。我坐在地铁上说找好了,正准备睡觉呢。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打来视频,被我摁掉了。我憋着嗓门,睡意惺忪地回了一段语音给她。我说放心吧妈咪,没事的,你闺女明天就去找活干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你们再这么烦,我就换个手机号,让你们找不到我,然后“哈哈”大笑。

回完信息我就把手机关了。出了地铁站,我打开手机,以为母亲会给我发一长串哭哭啼啼的语音,结果呢,就两个字和一个表情:好吧,加油!

母亲知道我的脾气。如果我成天被他们电话骚扰,会很不开心的,会真的把手机号换掉消失两个月。这次肯让我独自出门,我想他们已做好心理准备。

滨河路上的大部分食档已关门。我在一个烧烤摊前坐下来,要了两串羊肉和一条河鱼。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美食了。每次母亲带着我出门都会绕过路边摊,给我讲一大堆有毒食品的负面新闻。我知道这些闻起来特别香的食物对身体没啥好处,但也未必会像毒药一样恐怖,偶尔吃一次说不定还能抵消我体内的某些毒素。

以毒攻毒!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小妹笑起来真好看,酒窝窝放得下一枚硬币了。坐我对面的一个女人笑着说。

我最喜欢听人家夸我的酒窝窝了,特别是漂亮的女人。于是我又盯着她笑了笑。她比我后坐下来,白色大奔就停在马路边,很是显眼。她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头发盘得老高,眼睛大大的,脸白白的,笑起来有些像范冰冰饰演的武则天。如果少些珠光宝气,她会显得更加高贵。但这般长相的女人不佩戴点饰物我还没遇到过。

我记得她是一个人下车的。她喝起了啤酒。我看了看她的白色大奔想,难道她住在这附近?人家也可以叫代驾嘛,我转念又想。

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烧烤喝着啤酒,我觉得我应该喝两杯。我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喝酒,偶尔我也会喝一点。我们家很难见到啤酒。我父亲有一个专门的藏酒室。他总是嫌市面上的假酒太多,去外面用餐便将心爱之物倒进一个军用水壶里。他背着军用酒壶就会让人联想到他当兵时的帅气,但他真的越来越显老了,时不时在母亲面前说起提前退休的事。

我站起来,看了一眼简陋的烧烤摊,发现那个旧冰柜里只有三四种啤酒。我要了一瓶百威,刚打开瓶盖,对面的女人就把我拉了过去。

一个人喝酒有啥意思?来,陪我喝,我请客。

还是我请你吧,阿姨。我觉得这女人挺有身份的,至少不像一个坏人,一起坐下来喝两杯说说话也许更合适。

请叫我姐,女人盯着我笑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在地铁车厢里木头一样呆了半夜,突然冒出地面,确实想找个人聊几句。对于我们来说,谁请谁并不重要,就算我俩把整个烧烤摊吃光光估计也不会超过两千块钱。

怎么没带男朋友一起出来呀?女人问。

哪有男朋友?高中刚毕业呢。我嚼着被烤焦的鱼尾巴,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我觉得自己心眼太实了,就算她不是坏人,也不能在半夜跟一个陌生女人掏心掏肺呀。

刚从家里出来吗?找工作还是走亲戚?女人又问。

找工作。

小姑娘找工作不难,但要找个合适的也不容易。

我点点头。

想找啥工作?

短期的,暑假工,我想了想又说,过两个月我还要回去上大学呢。

那应该不难的,女人端着酒杯说,不过呢,外面挺复杂的,要注意安全。

我又点了点头,跟她碰了碰杯。台风越来越近,牛角扇“呼呼”地响,啤酒冰凉,仍无法消解这闷热的空气。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衫。她半透明的体恤贴着丰满的胸脯,红红的嘴唇被啤酒泡沫破坏了,但笑起来仍妩媚动人。她的酒量看上去不错。她不劝我喝酒,她说喝酒随意就行。

见她不停地灌啤酒,我又看了看马路边的白色大奔。我觉得这天气实在坏透了,得尽快找个地方冲个热水澡,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台风真的不远了。

再这么喝下去你怎么开车呀?我问。

有人开,司机打车过来了,她说,想吃啥随便叫,没关系。

我摇了摇头说,台风来了,我们还是早点散吧。

你住在附近吗?我可以送你回家呀。

住得挺远的,我打车回去,我说。

这时,一个小伙子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小伙子高高的,帅气,身材比高老师还棒。他快步来到女人身边,低着头说,对不起,黄总,路上塞车,迟到了三分钟。

我今天不想多说话,把账结了,两桌。这个被称作黄总的女人说。

我正要说两句什么,却见黄总站了起来。她一口干掉瓶子里的酒,朝我摆摆手,然后急冲冲向马路边走去。

我追过去想把钱付给她,她却拉上了车门。小伙子跑过来拉开我,一边说算了算了一边启动车子。

马路上车辆稀少,那白色大奔载着黄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了。

起风了,烧烤摊上已没了别的顾客。摊主正忙着收档。我回到座位上拿行李,却发现另一张椅子上有一个粉红色的LV挎包。

你朋友把包忘了,你赶紧打个电话给她,摊主说。

我真的不认识她,我拿着挎包说,放你这儿吧,说不定明天她就过来找了。

小妹,我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惹了不少麻烦,你还是想办法找到她,摊主有些无奈地说,我们做小生意的,这种情况见多了,那女人看上去很不简单。

我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或许他想多了吧,以为我跟那女人是一伙的。或许呢,是我想多了,但直觉告诉我那黄总并非坏人。既然人家这个态度,我再辩白只会让事情复杂起来。再说了,不就一个LV挎包嘛,我妈也有好几个的。

好吧,我看看包里能不能找到她的联系方式,我說。

包里有几张银行卡和一些女人用品。我又翻了翻了夹层,发现一张名片,看上去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我拨通了这个叫“李金刚”的电话。

铃声响了七八下对方才接。接电话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说找老李呀?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打来吧,明早还有个会呢。我说不是我找,是他朋友有急事。

我话还没说完,一个男人说什么事?请讲。

我说有个长得像范冰冰的女人,姓黄,开着白色大奔,她有一个很帅气的司机,她的挎包落在烧烤摊上了,粉红色的,LV,包里有您的名片,您能否联系到她?

你等等,“李金刚”说。

过了一会儿,“李金刚”用短信发来一个电话号码,让我试试。

一拨通,还真是黄总的声音。

黄总说太感谢你了,小妹,我已经到家了,太晚了司机回去休息了,我发个定位你赶紧打个车过来。

于是她立即发来了定位。

桃湖街36号?离我家很近呀。我记得早些年父亲还处理过那里的一套别墅,那时我还小,很少去那里,具体是哪一栋已经不记起来了。据母亲讲,当年父亲好赌,欠了人家的钱才卖掉那套别墅的。至于他后来怎么不赌了又怎么挣了那么钱,我却从未听他们提起过。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有着稳定的工作,村里每年都有不少分红。当然,他们应该还经营着别的产业。我很小的时候,全家人住在老宅里,后来爷爷和奶奶跟着三叔去了新加坡,我们就从老屋搬到了村里的统建楼。母亲说统建楼里住着很多老街坊,房子240平方,宽敞透亮,大家和睦相处氛围好心情好,所以,那套改成练功房的海景房恢复原样后我们也未搬过去,而是租给了一对开公司的德国夫妇。

到达桃湖街别墅区时,风越来越大。

黄总站在小区门口,刚洗漱过,长发飘在风里看上去很是清爽,宽松淡雅的睡服里散发着香奈儿的味道。这种味道我很熟悉,母亲也常常喷这种香水。

黄总笑盈盈地握着我的手,不停说着谢谢,然后紧紧地抱着我。

我还没冲凉呢,别把你衣服搞脏了,我说。

没关系没关系,去家里洗个澡好好休息。

我拧着行李,跟着她进了桃湖街。

桃湖街无街,却有很多桃树环湖成林。据说这湖先前是一个大鱼塘。我母亲在我这个年纪时,那塘坎上就种了很多桃树。后来一些有钱人在这一片置地建别墅,把鱼塘挖成了湖,这个小区楼盘便得了桃湖街的名字。我们的住处就在桃湖街斜对面,虽是村里的集资房,环境和设施并不比一般商品房差。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时,我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粉艳艳云朵一样的桃花。据母亲讲,当年父亲卖掉桃湖街的小洋楼,除了差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产权问题,他担心以后交易起来很麻烦。

我不知道桃湖街有多少栋别墅,这一路看过去大多黑灯瞎火。有几处似乎尚未装修成了烂尾楼,院子里杂草丛生,荒荒的。装修过的院落内都种了桃树,当然也有芒果树荔枝树和别的植物。

黄总领着我来到36号院门外,朝院子里打一声口哨,一只大黄狗用爪子扒开铁门,跑出来不停在她脚下摇着尾巴。

整栋别墅都亮着灯。一楼有两个厅。左侧摆了一张一米多宽的实木茶几。茶几台面由一段原木剖开而成,边沿仍保留着大树截面的原形,但被打磨得十分光亮。木头上雕刻着难以识别的繁体字和历史人物图案,古色古香的样子。右厅摆着一套布沙发和一张椭圆形玻璃桌上。桌子上有几束我叫不出名字的盆栽,沙发上有许多卡通人物玩具。此外,右厅里还有三四辆儿童自行车以及男孩子特别喜欢的仿真枪玩具。看得出来,这个黄总至少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墙上的大挂钟显示,时间已是凌晨一点过。黄总找来拖鞋,又端出一盘草莓,让我吃点水果再去冲凉。

其他人都睡了吗?我拿着一粒大大的草莓问。

哪有其他人?黄总盯着手机轻轻一笑。

太麻烦您了。我咬了一口草莓,酸酸甜甜的草莓汁差点从我的鼻子里呛出来。

麻烦啥?我得感谢你帮我送包过来呢,你不知道,包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

你们家真漂亮,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我指着茶几说。

我公司会客室里的更大,改天带你去看看。

我住一晚就走,明天还要找工作呢。我把目光转向身边的行李。

找什么工作嘛,陪我玩几天呗!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她顿了顿说,你就别找工作了,帮我守着这个院子。

可是,我不会干家务啊。我差一点叫了起来。

白天有阿姨收拾,你呢,就晚上陪我说说话,你看嘛,这么大个院子,晚上空空的,工资嘛,两个月一万够不够?再包回家的机票。

这样呀?我得考虑考虑。

那你考虑考虑,觉得钱少了可以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像在做梦。我跟着笑了起来。

哦,忘记问你哪里人了。

我想了想说,我呀?挺復杂的,我妈是四川的,我爸是湖北的,我们却在昆明安了家。

是挺复杂的,这个话题过了再聊。

但是,我下火车后把身份证丢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觉得应该撒一次谎。如果我告诉她我的家就在对面她一定不会相信的。这地方离家近,舒服又安全,若能偷偷待一段时间,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吗?她突然抬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也觉得你一定是遇到困难了,不然哪会在台风夜里一个人吃烧烤?

其实呢,我这次出来也不全为了挣钱,还想见一个人。

什么人?

我一个初中同学,先前在这里打工,后来听说去了东莞。

男同学?

我点点头。

东莞哪里?周末我可以载你去呀。

他电话换了,QQ也很久没联系了,明天我问问,我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本来是想安顿下来才给他一个惊喜的。

你已经安顿下来了,你让我想起了当年刚来这里时的样子。好啦,啥都别想了,洗澡去吧,我明天还有事呢。要不这样,明天早上九点你陪我去一趟区委,见一个领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从包里翻出衣物,去了冲凉房。

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家里过夜,离家还这么近,我想了很多事情。入睡之前,我在想这样骗黄总究竟对不对,会不会惹麻烦。我甚至怀疑自己这次任性出门是不是真的想去找高老师,是不是一定得找到高老师。躺在酥软的大床上,我打开QQ,试着给高明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哪里。等了好一会儿,他仍未回复,我又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我高考结束了,上了二本线,正在一个朋友家度假,外面刮着台风,很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就想起你来了,我很想当面为三年前的事道个歉。

也许他已经睡了,也许他故意不回复我。那一整夜,我的脑海里都是他的影子。台风一阵比一阵紧,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了。

也不知啥时候,高老师好像进来了。他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要我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我说我太累了,跳不动了,请把我放下来,放在地板上躺一躺。他就把我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我身边,不停地摆弄着我的身子,捏我的胳膊和大腿,慢慢退去我的衣服,吻我脸,亲我的唇。房间突然来了好多人,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对我指手画脚。我哭喊着,挣扎着,用双手掐着他的脸,拇指用力一抠,他的两颗眼珠子便滚落在地板上,血淋淋的,一蹦一跳的。

我从恶梦中醒来,窗外的风仍呼呼地响着。我看了一眼空调,仍觉得浑身在冒汗。我摸索着来到冲凉房,开灯,退掉睡衣,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面。我浑圆的乳房上有几道红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捂了捂脸,然后把浴缸放满水。浴缸对面是一幅工笔画,一对裸身男女正忘乎所以。我泡在水里,热腾腾的蒸气令人眩晕。

洗完澡,我才发现衣物仍在厅里。我没下楼,怕惊动了熟睡中的黄总。我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在卧室窗口边,企图让空调里的冷气吹灭内心里的熊熊火焰。

我靠着墙身,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台风似乎停了,路灯灭了,地上落满了青涩的芒果和碧绿的叶子,天空异常明净,一轮清亮的残月挂在空中。我推开窗子,伸出左手,一缕月光落在掌心里。我又伸出右手用力捏了捏,企图抓住台风眼中这清晨的月光。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放眼看去,黄总正穿着运动短衫在湖边奔跑着。她皮肤很白,体态略显臃肿,步子却很轻快,让我生出更多遐想。

她并未发现楼上光着身子的我。她的身影在桃林中消失了。蓝汪汪的天空飘来一片白云,似乎又起风了,而且越来越大。

我摊开双手,月光不见了。一枚青芒从窗前落下,掉在湖水里。一对水鸟像似受到了惊吓,从水草里跃起,转眼就不见了。

我突然打了两个喷嚏。我得去楼下穿上衣服。我不能就这么病了,我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段作文,有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作品》《四川文学》《城市文艺》《草原》《雪莲》《特区文学》等。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等,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深圳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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