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地铁

2019-12-30 01:41李辉
雪莲 2019年11期
关键词:排座位挎包车厢

李辉

今晚,我说的“一个人”,不是一种矫情的说辞,跟什么失恋啊孤独啊流浪啊悲伤啊等等情怀情绪上的东西没有5分钱关系。

我真的只是一个人。

晚上和几位同事聚餐,地点在地铁7号线南楼梓庄站附近的一家东北餐馆。9点半左右吃完饭后大家各自散去,我一个人进了地铁。我要往北京西站方向去,再换车回家。

整个地铁站台上,竟然只有我一个乘客。也是,都这么晚了,而且这个区域又不是CBD、CRD、王府井、西直门。

5分钟内,还是没有其他乘客进站。

列车来了。我发现这趟车来得特别轻松,特别欢快,像周末放学的开心又调皮的小学生,乐颠颠地一路小跑着,进站了。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车门旁边,给要下车的人让開车门中间的位置。

可是没有人下车。

我抬腿迈步进了车厢。

抬头环顾左右时,我简直有点不能适应——整节车厢里没有一个人。

坐了这么多年地铁,首班车末班车都坐过,人多人少的时候也都坐过,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独占一节车厢。

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我不由地急切地向前边的车厢望过去,再望过去,竟然也没有人;我又转头向后边的车厢望过去,再望过去,还是没有人。

总之,整列地铁车厢,在我的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一个乘客。

我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再揉也没有。

坐了这么多年地铁,首班车末班车都坐过,人多人少的时候也都坐过,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独占一列地铁。

今晚,被我有幸占到了。

在我的经历和经验里,生活在北京,只要你不是躺在家中的沙发上卧室里,不管你去哪,在哪,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总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人。

北京就是不缺人,不缺各种各样、各行各业、各层各界的人。

所以,在北京,心灵的独处固然不容易,身体的独处其实更难得。

本来,我应该享受这种难得的独处才对。可是,我的第一感觉是不习惯,不适应。我呆呆地在车门口处站着,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不知道该坐在哪个位子上。不像往常,我上车后首先往有空座位的地方去,没有空座位就往人少的地方去……现在,我没了参照,没了目标。

列车启动了,车身明显地晃动起来,我赶紧抓住了离我最近的金属扶杆。通常,人多时,这个扶杆上不会只有一只手,男人的手握得高一点,女人的手握得低一点,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隔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自然和谐。也经常有站姿不稳需要寻求倚靠的男人或女人,从稍远处费力地向扶杆伸过来一只看不见脸的手,在男人和女人的拳头间试探,好心的男人往上赶了赶,善良的女人往下挤了挤,留出三四厘米的空隙,那只探索的手终于能够用拇指和中指食指勉强捏住扶杆,三只手于是达成新的平衡。不过这种平衡偶尔会被突发事件破坏,列车再一晃,又会有“新手”本能地向扶杆抓过来,那一瞬间根本来不及判断或躲避,新手可能抓在了男人的手上,也可能抓在了女人的手上,那新手于是轻者被睥睨,被斥责,重者被“有病”,被“流氓”,最后自知理亏,像打了败仗一样尴尬地乖乖缩回去。

此刻,我的手,我一个人的一只手(两只手也完全可以),舒适而自由随意地握在栏杆不高不低的位置,向上握,向下握,5厘米,10厘米,都没有问题。这一刻,我觉得天地无限宽广。

正当我想继续握下去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无拘无束的时候,地铁广播在提示:请将座位让给您身边有需要的人。

我倒是想让座,可是我身边别说“有需要的人”,就连“没需要的人”都没有。

好人难做啊!

对了,我不就是那个有需要的人嘛!

我松开了无限宽广的扶杆,走向更加宽广的座位。

这次我可以从容地走向座位,走向其中任何一个,再也不需要经历或目睹人多抢座时的挤眉弄眼(同伴暗语告知近处有座),眼疾脚快(快速反应,迅速行动,涉险占领),面红耳赤(抢座成功者的良心不安与竞争未遂者的内心尴尬),指指点点(失败者的心有不甘),怒目而视(当得意的显摆遇见失意的羡慕嫉妒恨),恶语相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拳脚相加(忍无可忍,无法再忍),你死我活(谁也别拦着我)……两败俱伤。

我走到车厢左侧,伸出一根手指擦拭一下最边上的座位是不是干净(而在平时,这个动作是多余的,上一个和上上一个坐在这的人早就用自己的衣服把座位擦过好几遍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慎独”吧。

我在这个最边缘的位子坐了下来,像往常一样,把随身挎包放在身体左侧,紧挨着边上的玻璃挡板,上身也稍稍向左倾斜。

就像我的右边坐着人一样。我总是想着把方便让给别人。

可是我的右边明明没有人啊。

我忘记了,此刻,这是我一个人的地铁。

我向右边挪过去,让我的挎包独占一个座位——要是在平时,这可是能引起公愤的举动,人家不把你的包挪到地上算是客气的了;我坐在第二个座位上——不,就算我占两个座位,也不会有人说我什么,对,我就坐到第三个和第四个座位中间去,一半屁股跨半边,这要比有时候被迫两个人挤一个座位最后半个屁股悬空舒服多了。

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站着不如坐着。然后我又想到了这句话的后半句:坐着不如卧着。是的,坐地铁这么多年,我平时只会想到前半句——作为一个思维和举止都正常的人,哪里再敢想后半句呢。而今天,让我十分兴奋的是,我不但可以想一想,甚至还可以做一做。

我脱了鞋,把挎包当枕头,抬腿侧身,在一排座位上躺了下来。

我的身体,同时和5个座位亲密接触(本来一排是6个,可惜我不够高)。

那一刻,我激动得快要流下了热泪,这绝对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这是我这一辈子,在地铁里的第一次啊!

卧着真的比坐着舒服。

对,我还要到对面的那排座位上躺一躺,那边也许更舒服呢。

嗯,好像真的是啊。

其他车厢我就不去了。

虽然我可以去。

到底去不去呢?

嗯,还是不去了。

我躺在座椅上浮想联翩。我要把现在的情形自拍下来。可是该不该传到网上去呢?

我翻了两个身来琢磨这个事。最后我觉得自拍只是自己留着做个记录和纪念而已,没有必要传到网上。

如果我传上去了,那些根本就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我是把别的乘客赶走而非要独占一排座位躺下来只顾自己舒服,那样我就成了素质低下道德败坏的典型,不被骂死才怪,而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平时是多么讲究公德遵纪守法的一个人——这跟人们经常从新闻里看到的一些相反的例子是一个道理。

如果我辟谣说整个车厢根本没有其他乘客,并且拿出照片来证明,可是又有谁会愿意相信一个人对关于自己的负面信息负面评价的辩解呢?人家甚至会说你的辟谣证据都是假的。不想被误解,一开始就不要做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事嘛!

还有,如果我真的去辟谣,也许有一些人会相信并谅解我,可是万一有人认为我是在“策划”,是在“炒作”,是想当“网红”,于是对我发起另一波更加激烈更加无情的讨伐,我岂不是百口难辩欲哭无泪——我什么时候成了节操无下限的人了?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归根结底,我只不过是在地铁座位上躺了一会,只不过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享受了一下一个人的地铁。

我自拍了几张照片,录了几段小视频。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我总不能在座位上刻上“到此一躺”。

一个人,在一个人的地铁里,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站起身。

我对着左边的玻璃窗肆意地夸张地笑了几声,并且做了几个大尺度的鬼脸。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我的笑容始终不够纯粹,不够饱满,我的脸部肌肉缺乏各种生动的锻炼。

我对着右边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鞠了个躬,并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您每天坐地铁真的辛苦了”。其实,这句话,每天早晨上班进地铁的时候我都想对自己说,可是一看到周围还有那么多同我一道的人,我又觉得自己矫情而不够坚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仰头对着车厢天花板唱了一首歌,应该说是吼了几嗓子。我以前在KTV里从来没有唱过这首歌,也没这么吼着唱过,今天我可以随便换一换曲风,换一换台风,换一换自己。隔墙无耳,今天,我只把我唱给我听。

我拿出随身带的那本书,翻到我喜欢的一段,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我真诚投入的样子仿佛旁边有观众在认真欣赏。我看过一些书,书里面有很多让我喜欢的句子,很多话说出了我的某种心声,今天,我第一次把它们念了出来,而不是一直在心里翻江倒海。

一个人,在一个人的地鐵里,能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包括平时不便做不敢做不忍做不好意思做的种种事。

在这个城市里,再没有比一个人的地铁更封闭更隐秘也更真实的地方了。

广播提示我,快到下一站了。

说不定会有人上车,我该收起一个我,回到另一个我。

只是时间这么短暂,我还没仔细体会到底哪个我才是我。

我回到挎包前,坐在第三和第四个座位之间。

我移到第二个座位,又移到最左边。

我把挎包放在我的旁边,紧挨着边上的玻璃挡板。

我的上身稍稍向左侧倾斜。

仿佛右边有人。

列车进站了,我看到站台上有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在等车。

我还是我,一个人;可是从这一站起,地铁,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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