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津琥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笔者自1999年以来,即一直在地方院校从事古代文学、古代汉语的教学与科研工作。二十余年来,遇到学生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应该读哪些本领域的专业书籍?这个问题说好回答也好回答,说不好回答也不好回答。说好回答那是因为古往今来许多硕学鸿儒早已经开具出了他们心目中的必读书书目。说不好回答,那是因为这些书目大多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针对性,并不适合笔者目前所处学校的学生的实际情况。因此笔者想到了晚清学者刘熙载的论艺名著《艺概》。笔者以为如果一个人想用最短的时间对中国传统文学艺术有个全面、基本的了解,舍此无由。但是《艺概》一书,又具有极强的欺骗性。全书看似语句简短、语言浅显,却体例特殊,意蕴宏深,研读非易。2008年,笔者以《艺概详注》为题申报了当年的国家社科青年基金,并顺利获批。2009年,课题阶段成果《艺概注稿》,由中华书局出版。在注释工作中,笔者又续有创获,按照笔者原有的研究计划,拟再以《艺概研究》为题申报一新课题,将注释过程中发现的一些新收获、形成的新思考,撰一专著。然而此后的数年里,笔者却运交华盖,时乖命蹇,屡次申报而不中,原定的研究计划只好一再延宕,终致搁置、中断。2016年,江苏春雨公司为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打造科学、权威的现代读本,系统全面呈现当代国学经典研究的最新成果,约请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全国知名高校数百位学者参与编写集校勘、注释、翻译、评论于一体的国学经典权威本《今注新译精讲丛书》。笔者蒙《古典文学知识》编辑部编辑樊昕先生推荐,春雨公司慨允,亦得忝窃其中,承担《艺概注译》(以下简称《注译》)的撰写工作。也使原已中辍的研究工作得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进行下去。
客观地说,近十年来,在《艺概》研究领域里,笔者是发表相关研究成果最为丰硕的一位。不仅先后出版了《艺概注稿》(以下简称《注稿》)、《书概笺释》两部著作,而且还撰写了一大批重要的论文。这些论著,对读者重新认识、理解《艺概》这一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名著具有重要参考作用。但此番再次承担《艺概》的注译工作,却仍感困难重重。
作为一部新译古籍,《艺概》和其他古籍经典著作不同,首先它缺乏可供借鉴依傍的对象。《艺概》全书凡六卷,按文体分别展开论述,计《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目前除《书概》注译本众多外,《词曲概》《经义概》仅有一个注本,质量不敢恭维。其他部分则尚未见注译本,遇到疑难之处,自然也就无法像其他作者那样可以从容地从各种同类型著作中去集思广益,择善而从,而只能靠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刘熙载近承清代扬州学派淹博贯通之学风而出之以平易简约,一变此前乾嘉学派的专精而或流于繁琐的弊端,以少概多,以简驭博。故自问世以来,备受当代学者推崇。清人谭献、沈曾植等算是不轻易以言辞许人者,均交口称赞而无异辞。如果按照现代的学术分类,这部只如当代一篇论文篇幅的区区不足六万字的小书,竟涉及文学、历史学、艺术学三个一级学科门类。特别是卷六《经义概》,语涉专门,索解且不易,遑论翻译?这些问题在当年注释时,还可以回避或者注明待考,但在翻译中,都只能面对。记得笔者在注译《词曲概》时,曾遇到一个音韵中的问题,为此特地向国内一个研究明清戏曲方向的博士请教,没想到这位博士告诉我,他是研究表演的,不涉及声韵;无奈笔者只好再向另一位研究音韵的博士请教,没想到这位博士又告诉我,他是研究上古音韵的,对明清音韵并不熟悉。再如《词曲概》一五六“王元美评曲”,谓“北筋在弦,南力在板”。可知元美时,弦索之律,犹有存者。后此则知有板而已。然板存即是弦存,沈君征论板之正赠,通于弹拍,近之”中的“正板”“赠板”,应如何理解?笔者也愧无所知,为此还特地向本校音乐学院教授赵璐博士请教过。
在早年的注释过程中,笔者即发现《艺概》中的一些语句由于刘熙载过于追求语言的精简,直接造成读者对其真实语义不易把握。
《文概》〇七七 汉家制度,王霸杂用;汉家文章,周秦并法。惟董仲舒一路无秦气。
按:这里的“一路”,至少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指完全没有,犹言从头至尾。一是指这一类。
这里到底应如何理解,不能不使人煞费周章。
《艺概》一书采用宋明以来理学家语录的写作风格,语言通俗易懂,近乎口语化,但也因此直接造成翻译的困难。因为对于语言艰深的典籍,译者能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传达出著者的意旨,就足以算完成了任务。但是对于语言本身就已经平易浅俗的典籍,仍把简单的用现代汉语对译作为追求的最终目标,恐怕就不能令读者满意了。
《诗概》一四八 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昌黎长于质,东坡长于趣。
对于这样的语句,难道我们只需翻译成:“李白诗歌的长处在于风,杜甫诗歌的长处在于骨,韩愈诗歌的长处在于质,苏轼诗歌的长处在于趣味”就可以了吗?这样的翻译和不翻译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但是如果不这样翻译,那么我们又该怎样翻译呢?
虽然注译《艺概》面临如此众多的问题,但也因此更加增强了笔者对此项工作重要性的认识,深感春雨公司挑选《艺概》进行注释、翻译,不仅是非常必要的,而且也是读者急需的。
笔者此前注释《艺概》时,曾撰写过一篇《前言》,对《艺概》一书的价值、特点已多有揭示。本次注译,本可沿用此前的《前言》而稍作修改,但考虑到以前所写的《前言》,现在已经不能反映笔者近年来的研究成果,为此决定重新撰写了一篇近一万七千字的《前言》,对刘熙载的生平、《艺概》一书的写作特点及阅读时应注意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讲解。书稿在付印前送交外审时,审稿人卞岐先生认为是不是过于繁琐了?但笔者以为《前言》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新撰而非旧文重刊,融入了笔者对《艺概》一书的最新研究成果,实有保留的必要,最后笔者的意见得到了尊重。
如卷一《文概》前,笔者撰写的《题解》是:“本卷论古文。自〇〇一至二四七,通论历代作家作品,始于《六经》,止于明刘基《郁离子》。自二四八至三四〇,为文章理论部分,主要探讨文章理论中的若干重要问题:如事、理,文、辞、志、意、气的作用及相互的关系,叙事、论事,篇法、章法等。这也是全书的基本体例。本卷精义甚多,如三一〇‘应用文有上行、有平行、有下行。’是最早根据行文方向,对应用文的种类做出分类和命名,并沿用至今。在全书中,允称上乘。”这段话既有对全卷著述体例的介绍,又有对该卷总的学术价值高低的判断,对引导读者阅读应不为无助。在卷后的《精讲》中,笔者先简要回顾了中国文章学研究的历史,然后概括了刘熙载论艺的指导思想、本卷文学批评主要涉及的几个方面以及刘熙载在对文艺理论中存在的若干重要概念进行探讨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既有总述,也有举证。
笔者《注稿》中原有一些注释,本次进行注译时,有一部分加以了沿用:
《文概》〇〇八 “烦而不整”“俗而不典”“书不实录”“赏罚不中”“文不胜质”;史家谓之五难。评《左氏》者借是说以反观之,亦可知其众美兼擅矣。
《注稿》 难:厌恶。
《注译》沿用。
但是《注稿》和《注译》毕竟是针对两种不同类型读者的著述,所以不可能简单的沿用《注稿》中的注释,还必须有所增补、完善。
《文概》一四七 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
《注稿》解释了“内竭而外侈”的语义及“万怪惶惑”“抑遏蔽掩”的引文出处。
《注译》增 万怪惶惑:使各种怪物都感到惊恐。此喻注入更加丰富多彩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抑遏蔽掩:抑制、阻遏、隐蔽、遮掩。指不使文意肤浅直白,喻更为多样的表现形式。
补虚:补充内在枯竭虚弱的思想。消肿:消除外在文辞的侈大。
卷二《诗概》一四八: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昌黎长于质,东坡长于趣。
《注稿》 长:擅长。
《注译》增 风:此指抒情。骨:此指议论。质:此指对语意进行锤炼。趣:此指趣味。
这些新增加的注释,可以使读者不仅能理解《艺概》的表层意思,还能深刻领会《艺概》的深层意蕴。对于读者来说是必需的,也是十分有益的。
1.明确体例
根据《艺概》一书的特点,笔者首先确定以下体例。
(1)翻译以直译为主,间用意译,并确定了三不译的原则。所谓三不译,是指古今语义没有发生变化的词语不译,如“矫枉过正”“百变不离其宗”等词语,现代汉语中,仍作为成语在使用,实在没必要翻译。特定的论艺术语不译。如“阴阳”“疏密”等。因为这类词语,属于特殊的专业术语,无法用简单的词语进行对译。书中引文中前后存在呼应关系的不译。如《文概》一三六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文句中的“畏天悯人”四字不译,否则就要和后面说的“四字”相矛盾了。对于这类语句,笔者另通过注释加以翻译。
(2)全书中属于断章取义的引文,均按照《艺概》中使用的意思翻译,而不按引文在原书中的意思进行翻译。《艺概》一书,大量熔铸前人的语句而以己语略加点缀,形成一种特殊的“锦绣文”,全书引用类型之繁多、之复杂,为前此同类著作所未有,因此如何对这些引文进行翻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赋概》一一二:“古赋‘意密体疏’,俗赋体密意疏。”按:“意密体疏”语见署名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原意是说情意浓密而身体疏远,形容若即若离,欲迎还拒之状。刘熙载这里则用来指古赋重视内容而疏于形式,俗赋重视形式而疏于内容。所谓意密体疏是说意思缜密而体裁粗疏,自然不能按照原书中的语义去翻译。
(3)《艺概》一书,人名、书名随时异称,如一司马迁,或称司马子长,或称马迁,或称太史公等等,为便于读者理解,笔者在译文中统称名,书名异称者,则译文中统称常名。
2.在翻译过程中,注意以刘注刘,《艺概》互证
(1)《艺概》一书论艺用语极其细密,可以说是达到了称量而出,无一字苟下的地步。这就要求注译者在翻译时,也必须字斟句酌,才能准确把握。
《词曲概》〇四七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
按:这里的“密”“疏”“隐”“亮”“沉”“快”“细”“阔”“精”“浑”该如何翻译呢?本来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但笔者认为这里“密”只能翻译成“缜密”,因为“缜密”是署名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论艺术语。《二十四诗品》是刘熙载倍加推崇的一部论艺著作,《书概》二一六“司空表圣之《二十四诗品》,其有益于书也过于庾子慎之《书品》。盖庾《品》祇为古人标次第,司空《品》足为一己陶胸次也。此惟深于书而不狃于书者知之。”《艺概》一书中以《二十四诗品》的论艺术语作为自己的论艺术语之处,近乎比比皆是。如《词曲概》〇四三:“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书概》〇七八“‘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其为‘沉着痛快’极矣。论者推之为北宗,以欧阳信本书为其支派,说亦近是。然三日观碑之事,不足引也”。均可证。自然,后面的“沉”也只能翻译成“沉着”,“快”只能翻译成“痛快”。因此最后笔者将此句翻译为:“北宋的词缜密也疏荡,隐匿也显亮,沉着也痛快,细腻也阔大,精能也浑雅;南宋只是反过来。”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做到了准确传神。
(2)在翻译过程中,注意对《艺概》一书的用词特点进行深入辨析。
刘熙载《艺概》一书,用词精严,常常一句之中,前后用辞相同,而意义有别,读者不明乎此,则难得其真意。
《诗概》一五六 西昆体贵富,实贵清,襞积非所尚也;西江体贵清,实贵富,寒寂非所尚也。
按:在本条中,刘熙载用“富”“清”二字来描写西昆和江西两派的异同。但前后具体所指却差别巨大。“西昆体贵富,实贵清”中的“富”是气象雍容富贵,“清”是指气韵清华。因为西昆派的代表人物杨亿、钱惟演等人在当时均为文学侍从之臣,因其地位与职责之所系,自然形成此种之风尚。《四库全书总目·武夷新集》:“(杨亿)大致宗法李商隠,而时际升平,舂容典赡,无唐末五代衰飒之气。”即此意。“西江体贵清,实贵富”中的“清”则指词语的清新脱俗,惟陈言之务去;“富”则指学养之富赡,所谓“无一字无来处”。故笔者翻译为:西昆体注重诗歌气象的雍容富贵,其实更注重气韵的清华;堆积典故并不是他们所崇尚的;江西诗派注重诗歌语言的清新脱俗,其实更注重学养的富赡,寒窘、枯寂并不是他们所崇尚的。
《赋概》一一三 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
按:这里“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中的“小”和“虽好却小”的“小”,同辞而异义,也不能混为一谈。前面“齐梁小赋”指的是南北朝时出现的篇幅短小、重在抒写个人情感之赋作,以别于两汉盛行之重在描写京都宫观等宏大景物、崇尚铺排之大赋。“唐末小诗”指的是晚唐绝句。“五代小词”指的是五代以《花间》《尊前》为代表的令词,都是指篇幅的短小。后面的“虽好却小”的“小”则是指意境之狭小。因此笔者翻译为:齐梁的小赋,唐末的小诗,五代的小词,虽然篇幅短小,却好;虽然好,却未免意境狭小。所谓“描写儿女情长的内容太多,描写风云变幻的社会内容太少”。
3.对书中存在的各种异说,进行仔细甄别取舍
如前举《文概》〇七七“汉家制度,王霸杂用;汉家文章,周秦并法。惟董仲舒一路无秦气”中的“一路”,笔者以为究当以“一类”解为妥,所谓“董仲舒一路”,是指西汉以董仲舒为代表的经生之文,按照刘熙载的表述,这一类人还有刘向、匡衡。《文概》一〇二“刘向文足继董仲舒。仲舒治《公羊》、向治《谷梁》。仲舒对策,向上封事,引《春秋》并言‘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见所学之务乎其大,不似经生习气,譊譊置辩于细故之异同也”。一〇三“刘向、匡衡文皆本经术。向倾吐肝胆,诚恳悱恻,说经却转有大意处;衡则说经较细,然觉‘志’不逮‘辞’矣”。均可证。“一路”当“一类”讲,《艺概》中不乏用例。《诗概》一五一“山谷诗取过火一路,妙能出之以深隽,所以露中有含,透中有皱,令人一见可喜,久读愈有致也”;《书概》一三五“李北海书以拗峭胜,而落落不涉作为。昧其解者,有意低昂,走入佻巧一路,此北海所谓“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也”。也可证。
按照出版方最初的设想,《注译》应严格控制在二十五万字以内,孰料实际完成时,这部书稿竟然达到了近三十五万字,这无形中增加了出版方的出版成本,但令笔者感激的是,出版方并没有因此要求作者对书稿进行大幅的压缩,而是全部加以了采用,使笔者近年来研究《艺概》的心血最终能以完整的面貌呈现到读者面前。本书责编周忠先生素未谋面,笔者对其情况一无所知,但从无数次网络往来中,笔者深感他应是一位专业精湛、谦逊和蔼、想作者之所想、急作者之所急、认真负责的老编辑。《注译》能顺利出版,周忠先生功不可没。笔者坚信《注译》的问世,不仅对传统文化爱好者、大中小学生阅读理解《艺概》这一古典文艺理论批评名著起到巨大的帮助作用,就是对本领域专业研究人员,也将具有重要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