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心之痛[中篇小说]

2019-12-30 06:11存一榕哈尼族
边疆文学 2019年12期

存一榕 哈尼族

1

杨艾草记事起,就经常做噩梦。她总是梦见自己像一片枯黄的落叶,或一团雾气似的,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身体立即就腾空而起,开始在天空中飞翔或飘游。而她正享受飞翔的快乐时,身体突然让无形的东西给触碰,或阻挡了一下,随即身体就迅速从很高的地方往下坠,并以加速度冲向地面,眼看身体下面是万丈深渊,心里罩上了死亡的阴影。就在她认为生命即将划上句号的刹那,她会禁不住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

听奶奶说,每一次被噩梦吓醒,她两个拳头总是攥得紧紧的,面目极其狰狞恐怖。仿佛是要去跟人,或者某个恶魔进行殊死搏斗似的。

只记得每次被噩梦吓醒,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嘴里反复安慰说:“草草,别怕!草草,别怕!妈妈抱着你哩!刚才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什么事也没有,好端端地抱在妈妈怀里哩!”

看她渐渐平静下来,妈妈会追问她:“草草,你刚才梦见什么了?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

这时候除了在天空中飞翔,然后突然坠落的情景外,她回答不了母亲更多的问题。

杨艾草还记得,每次让噩梦吓醒后,奶奶就要吩咐父亲:“崇林,肯定是那个无家可归的饿死鬼,找我家艾草要吃的来了,赶紧去桃树上掰几根枝条,再合一碗浆水饭,我得赶紧把这饿死鬼打发走掉。”

奶奶说的浆水饭,其实就是将茶水、酒、冷饭混合在一起,然后奶奶一边用桃枝在她的身上象征性地拍打几下,一边嘴里念叨着:“东方来的回东方,西方来的回西方,北方来的回北方,南方来的回南方,中原来的散五方。走!走!赶紧给我走。这里不是你吃处,这里不是你在处,给我立即走,不然我用桃枝猛打你,将你下十八层地狱去,让你永世不得再超生。走!走!无论是从哪方来的饿死鬼、血腥鬼,我用一碗浆水饭送你走,走!走!赶紧给我走……”

奶奶每次叨咕完这些所谓的驱鬼咒,就把那碗所谓的“浆水饭”递给儿子杨崇林,让他把浆水饭对着家门口泼出去,然后把空碗扣在门旁的地面上,把桃枝靠在大门边,就立即关上大门。奶奶说这样就把上门讨吃的饿死鬼给打发走了。

有几回奶奶为杨艾草送过饿死鬼后,她仍惴惴不安的无法入睡。一直守护在身边的奶奶又吩咐说:“崇林,你到鸡窝里摸个蛋煮上,看来我乖孙女不光是遇上邪魔,有可能把魂丢外面了,我得赶紧给她招魂。”

父亲把奶奶的话一向都当圣旨,就是让他把家里的砖瓦挑到河里去洗,他也不敢有违。十几分钟后,他就将一只煮熟的鸡蛋送到奶奶手上来了,杨艾草只见奶奶从针线箩里分别抽了红、白、绿三种颜色的三段彩线,又用碗盛了半碗米,将煮熟的鸡蛋插在米中,将三根彩线环绕在鸡蛋上。父亲重又将院门打开,奶奶手里端着盛着米和鸡蛋的碗走到院门口,面对外面反复喊着:“杨艾草!杨艾草!你赶快回家来,你给我赶快回家来。奶奶在这里叫你,奶奶在这里接你,你给我快快回家来!回来嘞!杨艾草回家来嘞!”

奶奶站在院子门口重复喊叫几句后,就转身回到堂屋,转身蹲在堂屋门口,把盛着鸡蛋、米、彩线的碗放在堂屋门槛一侧,然后将那只熟鸡蛋拿出来用双手配合扶在门槛正中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地为她招魂。

杨艾草发觉奶奶每次为她招魂,反复念叨的就这么几句话:“杨艾草!杨艾草!你赶紧回家来。奶奶在这里喊你,奶奶在这里叫你!你快快回家来!奶奶隔山叫你么,你隔山应;隔河叫你么,你绕桥来,你赶快回家来;杨艾草!杨艾草!山中的小鸟惊叫吓着你莫怕,老祖宗的马蹄脚下你别贪玩,你给我赶快回家来!父母需要你赡养,爷爷奶奶离不开你孝敬,我杨氏门中的高房大屋需要你照管,你给我快快回家来!山中豹子麂子吼叫吓着你莫怕,你给我脚干硬硬地站起来,赶快回家来!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赶紧帮追赶;请土地公公帮追赶,请山神老爷帮追赶,让我家杨艾草快快回家来!让她回来照看她的高房大屋,照管她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各位神灵和菩萨,杨艾草是我杨氏门中继承香火的独苗苗,她是我们家里将来的顶梁柱,请您们帮关照,请您们保佑她;请列祖列宗帮追赶,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家来!回来嘞!我家杨艾草回家来嘞!”

奶奶给她招魂,要反复念叨到将手中的鸡蛋稳稳地站立在门槛面上,这才深长地呼出一口气去,如释重负地跟家人说:“哎!艾草这孩子就是贪玩,玩起来就不晓得回家了,你们瞧,让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把她给招回来了。这下好了,只要把她的魂招回来了,她就平安无事了。”

杨艾草被噩梦吓醒后,看奶奶深夜里披衣起床,为自己驱鬼,或叫魂的时候,她总觉得内心里被一股气流拱动得起起伏伏,鼻子里酸酸的,泪水像两粒瓢虫悄悄地爬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爬……

2

经过学校门口的那个小零食摊时,杨艾草闻到了似曾相识的一股气息,这种气息好像一直潜伏在自己的鼻子,或者说自己的记忆里。在学校门口闻到熟悉的气息后,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知道究竟是从什么东西上散发出来的。她将小摊上的舂酸多依果、凉拌酸芒果、凉米干、凉米线、凉粉、凉拌海带等这些小零食全都尝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长期困扰她的气息或味道。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气息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为了找到这种气息的源头,她经过反复嗅闻搜索和观察,最终发觉它是从摆零食摊的这位爱伲妇女的衣服和短裙上散发出来的。她长期让这种气息所困扰,就大着胆子问这位妇女:“阿姨,你是往衣服和裙子上洒过香水吧?这种气味我在哪里闻到过,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杨艾草这么问这位摆摊的爱伲妇女,以为杨艾草说她身上不卫生,有点局促不安地反过来问她:“小姑娘,我身上也没沾着什么呀!奇怪了,我身上气味很难闻吗?”

“阿姨,我是觉得你的衣服上有鲜花般的清香,该不是你家里种着什么香气浓郁的鲜花,把你的衣服给熏香的吧?其实,这种气味我经常能闻到,只是不知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好闻的清香?我这才问你的。”

“哦!你这么说,那我晓得了!这是我们爱伲人用来染布的蓝靛叶的气味。可能是我天天闻着这味道,已经习惯就不觉得香了。”

杨艾草刨根究底地问她:“阿姨,那你们缝衣裳的布都是自己染的?”

“是哩!是哩!我们爱伲人的衣服和裙子,都是自己织白布,然后用蓝靛叶加上一点石炭放锅里一起用水煮,白布就被染成我身上这种藏青或黑色的土布了。用蓝靛叶染出来的土布,就会散发出这种植物的清香。有些汉族人不习惯闻这种气味,说这气味有点冲鼻子,我们却喜欢闻这种气味。”

这种气味的源头算是找到了,她后知道这种叫“蓝靛叶”的植物也叫“板蓝根”。将板蓝根煮成浓汁,加入一点石灰或其它不同的植物把白布浸煮之后,就可以染成靛蓝,藏青、或黑色的土布了。她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对这种气味怎么会这么敏感?

3

杨艾草偶然听到街坊说她是被父母收养的,这让她怎么也不相信,当即她就气嘟嘟地跑回家去问奶奶。没想到奶奶竟然毫不隐瞒地跟她说:“是呀,我家小艾草是奶奶捡到的,这是上天看着奶奶没有孙女可怜,把你送来给奶奶当孙女的。”

杨艾草听奶奶这么说,当时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很生气地跟奶奶说:“奶奶你骗人,你就是骗人。”

奶奶却很开心地笑着跟她说:“奶奶没骗我的乖孙女,我们成为一家人,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奶奶在家门口捡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你妈一看你那样子,担心养不活你,差点就不敢留下你了。可奶奶没有放弃,赶紧烧了一锅热水把你洗干净后,你就冲奶奶露出了笑脸,让奶奶心里那个甜呀。有了你之后,你妈和我担心光给你喂奶粉和米汤营养不够,只好厚着脸皮抱着你,求爹爹,告奶奶地去请周边还在哺乳期的妇女给你吃奶,有时抱你到赶集的地方,去跟哺乳期的妇女商量,让她们给你喂点奶水。平时就用奶粉调米粉蒸成糊糊喂你,一家人就这么你一口,她一嘴地把你给喂大了。小时候你可真会讨人喜欢,都还不会说话哩,只要把你放到摇篮里,你就开始阿咯!阿咯咯!地让人陪你说话,陪你玩。只要有人陪你逗你玩,你就又是登腿,又是划拉手的,跟一家人亲得不得了。有了你之后一家人都在围着你转哩。”

据奶奶说,在门口捡到她那天是1981年5月6日,她的生日应当是1981年5月5日。但奶奶说捡到她的那天是她获得重生的日子,那才是她真正的生日,户口薄上写的也是5月6日。

在杨艾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下,奶奶回忆说,勐巴拉的5月,已经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因为你身上的羊水和血污都没洗去,包裹你的床单已经与皮肤粘连在一起,我用温水先将包裹着你的布片浸湿后,小心翼翼地剥开襁褓,你的身上已经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了,我一看腥臭味是从你开始腐败的脐带上散发出来的,肚脐眼已经感染红肿化脓。你现在自己仔细看看,你的肚脐眼比奶奶的要大一些,那就是当时发炎造成的。有可能是自从生下来,你就没吃过奶水,也没人给你喂过水,当时看你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嗓子已经干哑得哭不出声音来了。奶奶把你身上洗干净之后,用苞谷酒反复清洗了已经发炎化脓的肚脐眼,又找了一块干净的红布将其烧成布灰,用布灰涂抹在发炎的肚脐上,然后撕了一床干净的床单把你包裹起来,给你喂了一点水,又冲了一点奶粉喂你,虽说看你稍微有了一点精神,毕竟是捡到的,担心万一你出现什么意外,我们说不清楚的呀!一家人赶紧把你送到派出所去,让派出所帮助寻找你的亲生父母。派出所的领导听我们说明情况后,这事让他们也犯难了,他们说,从派出所成立以来,头一回碰着这么棘手的事情,不管又不行,管又管不了。既然幼婴是在你家门口捡到的,就说明她是弃婴,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亲生父母,对弃婴按程序只有交给民政局去处理。可这弃婴这么虚弱,倘若往县民政局送,这么远的路有可能半路会出危险。最后是派出所的所长跟奶奶商量说:“老大嫂,一看你是带大过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喂养幼婴,你比我们有经验。我们这几个民警家都不在这里,又都是几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把这孩子交给我们,那我们就只能往县民政部局送。到县城还有86 公里路哩,看这孩子经不起这么折腾了。既然有人把她抱来放在你家门口,肯定是想着你们家会收养这个孩子。刚才听了一下你们家的情况,也符合收养孩子的条件,你们就把这女婴抱回去,要是这孩子命大福大造化大,我们设法帮助你们申请办理收养孩子的手续,你看这样行吗?”

奶奶听派出所的领导这么说,毫不犹豫就把你这个宝贝疙瘩抱回家了。你爷爷上过几天学,他说必须给你起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小名,他认为“艾草”的命贱,被人砍成几断,只要它能够接触到泥土就会长出根须,萌发新芽迅速长大起来。而且大多数时间长得绿茵茵的,十分的蓬勃旺盛。就给你起了杨艾草这么个小名,就希望你像“艾草”一样,接着地气就能活得旺盛。

奶奶接着说,还是你爷爷给你起的名好,就像一家人期望的,你除了经常做噩梦把自己吓醒之外,没犯过其它的毛病,就连伤风感冒也很少得。

4

杨艾草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大脑受过外伤,导致记忆断片的人。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完整,她想找回这个片段,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

她最想了解母亲既然已经承受了十月怀胎的艰辛,好不容易生下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又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弃掉?她曾怀疑自己患有某种先天的无法治愈的疾病,注定无法正常地长大,生身父母才会这么狠心地将她抛弃。

可养父母却说,收养她才几个月后,就带她到县妇幼保健站进行过全面的身体检查,并没在她身上查出什么疾病。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一次噩梦,她就没犯过其它的任何毛病。

杨艾草又想,难道是亲生父母重男轻女,生下来的是个不受欢迎的女婴,就毫不含糊地把她给抛弃了?还有一种可能是生下自己的女人并没跟生父结婚,怀上自己纯属意外,为了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狠下心来将女儿抛弃掉了。

她很想搞清自己被遗弃的真相,那就必须寻找到亲生父母。但她顾虑自己寻找亲生父母的话,会引起养父母和爷爷奶奶的误会。那就会对她们造成伤害。

有时候,她在内心里问自己:杨艾草呀!你究竟想做什么?养父母和爷爷奶奶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凭心而论,天下再难找到更比养父母和奶奶爷爷这么善良慈祥的人了,她们待自己真的胜过了亲生的。既然家人对自己都这么好,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想着要去寻找真相不可?找到真相难道比现在拥有的亲情重要吗?

杨艾草大学上的是酒店管理,临近毕业她就在上大学的那座城市最有名的皇冠假日酒店见习。由于她人长得漂亮灵巧,加上她出色的综合工作能力,还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见习期间这家知名五星级酒店的前厅部经理就特别看好她,并把她推荐给了酒店的总经理和董事长。她的见习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总经理就找她谈了一次话,目的是想让她回学校完成毕业论文答辩后,能够选择到皇冠假日酒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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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挽留她到皇冠假日酒店工作时,她真诚地向总经理表示说:十分感谢酒店给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实习平台,更感谢总经理的一片好心。我作为学习酒店管理的,能够留在皇冠假日这样的知名酒店工作,肯定是梦寐以求的事,倘若我最终能留在本市工作,我一定选择来皇冠假日。只是像我们这样的独生子女,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父母把我养大,又不惜一切地供我上大学,我不能光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毕业后我可能得回到家乡工作,这样才方便照顾父母和爷爷奶奶。”

杨艾草这么婉言谢绝了总经理的挽留,这让总经理稍感意外。她立即接着杨艾草的话题说:“小杨同学,其实你留下来工作,跟你想照顾好父母和爷爷奶奶并不矛盾。你认真想过没有,你得到的平台大了,就能更好地得到锻炼,你也能够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能力。只要自己把事业做成功了,把家人接到城市里来生活不是更好吗?没有一个理想的平台,自己的事业就很难成功,你又如何更好地照顾孝敬父母和老人哩?”

总经理,您好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像我这个独生女,跟其她的独生女还有些不一样。因为我是个弃婴,是养父母和爷爷奶奶把我抚养大的。一家人就像呵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地呵护我长大。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爷爷奶奶与父母所给予自己的养育之恩,可能是我倾其一生都难于回报得了的。我的养父是个独子,我将来肩负赡养和照顾四个老人的义务,自己留在内地城市做得再成功,也是无法将四位老人接到内地的城市里来生活的,何况自己将来还要成家生子,还会有公公婆婆一大堆的亲人和负担。内地的房价这么高,我可能辛苦大半辈子都置不下一套住房,哪我还有什么能力对老尽孝。所以,注定只能回我们勐巴拉去。

5

勐巴拉城地处边地,但它是一个风景秀丽,闻名中外的旅游城市。一个地级市的小城里面,星级酒店也有四家。杨艾草还在上学期间就提前对几家星级酒店摸过底,规格最高,环境最好的要数省政府在勐巴拉城定点政务接待的“金凤凰大酒店”。这家五星级酒店是当地名声最响,员工的工资福利待遇最好的。但在招聘人员方面条件也十分苛刻。但凭她这一纸名牌大学酒店管理的大学文凭,加上曾在皇冠假日见习的经历和酒店给写的见习评语,“金凤凰大酒店”的门槛再高,她相信自己也会跨进去的。

杨艾草拿到毕业证后,直接回到了勐巴拉市,然后到“金凤凰酒店”的人力资源部投了自己的一份简历。人力资源部看过她投的简历,当即就对她进行了面试,通过面试之后,让她三天内到酒店办理入职手续。人力资源部的人清楚,像她这种具有酒店管理大学文凭的,且又在“皇冠假日酒店”那样的知名酒店见习过的,在勐巴拉这样的小地方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若不是为了照顾父母,再怎么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来。

她的家就在距离勐巴拉市区三十多公里的金凤农场,她们家所在的那个连队,是创建金凤农场时首先创建的四个连队之一,后来农场已发展成拥有十个分场,五个直属单位,八十七个生产连队。拥有数万职工的大型国有企业,只是人们还习惯于将她家所在的生产连队叫做“农场四队”或“老四队。”

“金凤凰大酒店”毕竟是当地最高端的酒店,又是政府指定的政务接待酒店。杨艾草刚进酒店不久,恰逢“东南亚边贸会”在“金凤凰大酒店”举行,酒店把会讲英语和长得漂亮的服务员全都挑选出来为这次会议服务。酒店会讲英语的其实只有前厅部经理,副经理,还有就是刚入职不久的杨艾草。总经理和大堂经理会讲简单的礼节用语,但无法直接与客人勾通对话。这次会议,参会人员来自不同的国家,其实就连前厅部经理和副经理的英语都是不标准,许多参会人员根本就听不懂。最终遇到问题只有杨艾草出面才能解决。她一口标准流畅的英语,灵活规范的接待礼仪,成了能够与多数参会人员快速沟通交流的人,也就成了整个酒店最忙的人。服务三天的会议下来,把她的嗓子都讲哑了,人也累得快散架了。但她流利的英语和专业的服务,却得到各级政府负责本次会议接待部门领导的好评,同时也收到了部分参会人员的留言赞美,这也让参加本次会议的同事心悦诚服。而总经理对她在这次会议期间接待的表现极为赏识,完成会议接待后,在总经理的提议下,董事会就将她破格提拔为前厅部副经理。

杨艾草都已经大学毕业到酒店工作了,可她在父母和爷爷奶奶眼里,还是从前那个让他们牵心挂肠的小孩子。只要她十天半月没空回家,妈妈,或者是爸爸,就一准进城来看她,顺便给她送吃的。住在一起的姐妹见她的父母经常给她送吃的,就在私下里议论说:“你们看出来了吗,杨经理她妈是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她父亲又是典型的国字脸,她的却是瓜子脸。”

别说,还真是的,瞧她父母的肤色那么深,她的肤色却这么细腻白皙。她父母的鼻梁并不高,眼睛也不大,她却长着这么秀气的鼻梁,一双眼睛也这么有神。”

杨艾草尽管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跟父母长得不像,听同事在背地里这么议论,她还是感觉心里有些不爽。

有一回爷爷和奶奶竟然给她来个突然袭击,当她发觉时爷爷奶奶都已经找到她上班的大堂来了。酒店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接待任何亲戚朋友,她只好临时打电话跟同事调班,带着两个老人把整个酒店逛了一遍,然后带着老人去吃了爷爷最爱的海鲜。接下来又到开张不久的沃尔玛超市逛了一圈,给老人和家里卖了些东西,吃过晚饭将爷爷奶奶送去车站乘晚班车回了家。

把爷爷奶奶送走后,她回到酒店又听同事议论说:“杨经理也真是怪了,跟她的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而跟她奶奶却长得很像,看她奶奶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脸上还像饵块巴巴那么又白又糯,脸上一点老年斑也见不着。奶孙俩的眼睛也特别像,亮汪汪的看上去有神,她的基因可是隔代相传?”

听见同事又在议论自己,杨艾草说:可能是我奶奶带我最多吧!我听人说过,小孩子谁带得多,就会跟谁长的像。

母亲又进城来给她送吃的,把母亲送走后,同住一室的好姐妹李莉十分羡慕地跟她说:“艾草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父母就好了。瞧你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你爸妈对你还这么心肝宝贝。我看只要你有两个星期不回家,你爸妈一准就会进城给你送吃的,其实给你送吃的只是一个方面,是他们心里放不下就跑来看你了。”

谁家的父母都一样,在他们眼里儿女一直是长不大的孩子。

唉!艾草姐,才不是哩!我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信,我的爸妈骨子里不是一般的重男轻女,自从有了我弟弟后,我这个女儿就像是她们从大路边上捡来的,好吃好穿都要留给我弟弟。我出来工作后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给我妈上缴当月的工资,你不缴她就跟你要。她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买房、买车,添置家当全是男方的事。我弟弟现在才上高中哩,她就说要攒钱给他在城里买房子,城里有房子他以后就好找媳妇。在我妈眼里,我就是家里的一棵摇钱树,有时候我很想问问她,我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

听你这么说,让我真不敢相信,亲生父母对自己的儿女怎会这么偏心?

那我要跟你说,其实我并不是父母亲生的,我是弃婴,是我奶奶在家门口捡到我,一家人把我养大的,可能你就更不会相信了。虽说被收养的弃婴,但我养父母和奶奶爷爷,一直就像爱护他们眼珠子一样地呵护着我。小时候,我走到哪里,她们像我的影子一样地跟着。包括我上幼儿园,学前班,奶奶或者爷爷,总有一个守在幼儿园附近转悠,我一下课他们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们的视线,直到我正式上小学三年级了,同学都笑话我娇气,在我再三要求下,家里人才不接送我的。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必须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要是我忘了打电话,深更半夜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铃一响,十有八九是家里打给我的。最不放心我的是我奶奶,倘若有两天没听见我的声音,她就吃不下睡不好。从我上中学住校开始,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回家从来不睡自己的床,都跟我奶奶睡一张床。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前年的八月份,我奶奶却突发心梗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孝敬她老人家哩,现在是“我欲孝而奶不在了”我一想起奶奶,心里就特别、特别的后悔和遗憾。”

有时候我自己都在问自己,我咋就这么幸运呢?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弃婴,竟然被这么好父母和爷爷奶奶收养。我本来可以留在内地工作的。我必须回来孝敬父母,我的目标就是想等父母退休以后,就把一家人都接进城里一起生活。现在父母还没退休,我也还没有这个能力,好在这里离家近,我能经常回家。现在我奶奶不在了,我更加珍惜老天赐给我的这份亲情,我爹和爷爷晚饭时都喜欢喝两口小酒,我爷爷还特别喜欢吃鱼吃虾,每个月发工资我就到超市去买些鱼虾和他们喜欢喝的“杨林肥酒”送回去。我妈不在乎吃什么,但很在意穿着,我给我妈买的衣服比我自己的还贵,只要看着我妈穿着我买的衣服或裙子那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享受。我爷爷在解放前参加过边纵游击队,享受离休工资待遇,他见我总往家里买东西,生怕我自己没钱用,他拿钱给我不接的话,和我妈一样会乘我不注意,悄悄地把钱塞我的包里。真的,我们一家人都对我这么好,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

艾草姐,那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被亲生父母给抛弃了,却碰到这么好的养父母,就连爷爷奶奶对你也这么好。

是呀,家人对我越好,我感觉压力就越大,生怕自己没有能力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我最担心的是将来我结婚成家了,老公能不能善待我的父母和爷爷。

艾草姐,你这么漂亮优秀,何愁找不到好男人。当然,现在的独生子都有点自私,谈恋爱时就必须把你的情况跟他说清楚,他要能做到待老人好,就跟他谈,连这点都做不到,就拜拜!你有这么好的条件,追你的人多,你尽管慢慢地挑。

6

杨艾草结婚不久就怀孕了,但妊娠反应特别厉害,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艰辛和生产的痛苦,她更加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有什么理由要抛弃自己的儿女?同时也更加感到养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善良和伟大。作为养父母都可以这么无私地爱着一个抱养的女儿。那自己的生身父母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地将女儿抛弃了哩?

有了孩子之后,她觉得不管养父母再好,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若不能找到亲生父母,搞清楚自己被抛弃的真实原因,自己根本跨不过横在心头的这道坎。

但她又很担心,若去寻找亲生父母,是否会使养父母和爷爷产生误会?他们是否会认为掏心掏肺地抚养她,不管他们对她如何好,心里还是要想着去找抛弃她的亲生父母。那她的这种行为是否会被视为养不家的“白眼狼”?

杨艾草越来越觉得自己内心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若不弄清自己被抛弃的原因,觉对自己都没有一个交待,去找吧又怕伤害了最亲的亲人。这事就成了内心的煎熬,她常常因此而失眠,人们都是说女人坐月子期间是最娇贵,必须静养的时候,可她就连坐月子期间也通宵达旦地睡不着。由于失眠脑子里成天恍恍惚惚的,她甚至感觉自己已患上了轻微的“忧郁症”。很担心再这么下去,有可能精神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她就是在坐月子时最终做出决定的,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生身父母,弄清自己被抛弃的真相。

杨艾草为了不引起父母和爷爷的误会,主动将隐埋在心里已久的这个想法,十分婉转地告诉了母亲。让她根本没有想到的是,当母亲听了她的话后,就像她小时候被噩梦吓醒那样,母亲一下就将她揽入怀抱,眼里噙着泪说:“我家小艾草真的懂事了,压在妈心头上的这块石头总算可以搬掉了。找,一定要找!你又不是从石板缝里蹦出来的,你的生命是父母给的,不管她们当时因为什么原因把你送来给我们的,我们一定要找。你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商议过了,想帮你设法找到亲生父母。当时想着你还小,会误会了我们让你找亲生父母的意思。更怕你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影响你的成长和学习,就想等你成熟时再跟你说这事。现在你也当妈了,自己心里有这个想法,那就等孩子断了奶,我带着孙子,让你爹带着你到那些爱伲山寨挨家去问。因为捡到你时身上包着一件爱伲男人的衣裳,襁褓里又放着一串银泡,这种银泡是爱伲妇女缝在衣裳上的装饰,这说明你的亲生父母肯定是生活在周边的爱伲人。

母亲好像早就知道她的心思,进城来照顾她坐月子时,就将那件爱伲男人的衣裳和当时裹在襁褓中那串银泡带来了。其实她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当她说出了想寻找生身父母的想法时,母亲除了表示支持,竟然从她的挎包中拿出一个包袱给她说:“喏,这就是包裹你的衣裳和放在你襁褓中的那串银泡,你奶奶一直把它像宝物似地保留着,到时你只要带上这两样信物去找,一准能找到她们。”

7

在农场周边居住着许多爱伲族村寨,距离近的只有两公里左右。远的大概有十五六公里。居住在农场周边的这些爱伲人,常常不惜走十多公里山路,把自己种出来的花生、芝麻、黄豆、苞谷、洋芋、甜笋、鸡蛋、鸡和小猪崽等这些家畜和农副产品,背到农场来出售。由于经常交往见面,农场有些人家与这些居住在山上的爱伲族相处得很好,有的认老庚,有的认老表,逢年过节就像亲戚一样互相请客来往。能把弃婴直接送到家门口放着,这说明送弃婴的人知道养父母不能生育,估计他们会收养孩子,才把弃婴送来的,能够知道这些情况的,肯定是与农场老四队的人家有往来的爱伲人。

为了尽快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杨艾草提前给孩子断了奶。把孩子交给母亲帮带着,她就让父亲带着她开始到爱伲山寨打听寻找,有的寨子直到现在还没通公路,就连摩托车还骑不到寨子。父亲只好将摩托骑到就近的寨子,找一户人家寄存,然后带着她徒步走上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山路去寻找线索。她发觉经过有些爱伲寨子时,父亲别说问问情况,就连摩托的速度都不减,直接就把这个寨子给跳过去了。她认为只要是爱伲山寨,都应该一个不拉地进去问问才是,万一要找的人恰好就在跳过的寨子里,那不是白忙活了。后来她发觉跳过寨子的时候,就提醒父亲说“我爹,我看这个也是爱伲寨子,还是进寨子去问问吧,反正这是大海捞针,多找几个寨子希望会大些。”

骑着摩托的父亲大声跟她解释说:“草草!本来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前几年我就悄悄地在替你寻找你的亲生父母了。我们路上跳过的这些寨子,是我前面就来寻找过的了,现在我们只要把重点放在以前没跑到过的那些寨子就是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杨艾草吃惊地问父亲。

“别说你不晓得,这事就连你妈,你爷爷,奶奶我都没跟她们说。你还记得我骑摩托把腿摔断的事吧?那时候我有空就骑着摩托往爱伲寨子跑,我们家不是一直自己养猪吗?我跟家里人说是到山里去找小猪买,我买两头小猪崽用得着连续跑几天吗?我是想帮你找着生身父母后,带你跟他们相认。只是那天落了一场大雨,回家的时候车轮打滑摩托车摔倒了,结果把腿给摔断了。我当时不想让你妈和奶奶知道我是在帮你找亲生父母,就跟她们撒谎说我是到寨子里去买小猪,猪没买着,却在路上摔了跤。自从腿治好后,其实我只要骑摩托心里就有些紧张,特别骑这种山路更紧张,后来我就没有继续找了,不然,有可能早让我给找着了。”

父亲一向不善于表达,他对家人的爱都在生活的细节当中。听父亲说他早就悄悄地替她寻找亲生父母,眼里无声地涌满了泪水。心里真的很想跟父亲说句感激的话,但就是说不出来,她只是像小时候跟父亲撒娇那样,从身后紧紧地箍着父亲的腰,任凭泪水无声地流淌。

其实有好几年没跟父亲这么亲近撒娇了,父亲好像也被自己的情绪给感染了,他安慰说:“草草,一定会找到你的亲生父母的,找到她们时,你可千万不能责怪她们。作为父亲,谁要是伤害着你的话,我一定会跟他拼命的,将心比心,她们身为父母,当时若不是碰到跨不过去的坎,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儿女送给别人?”

父亲带着她把农场周边的几十个爱伲山寨几乎都找遍了,最终找到一个名叫娜木的爱伲山寨时,当父女俩向一个爱伲汉子讲清了来意后,他对父女俩说:“那我带你们去找老村长先二吧!我们寨子的事没有他不晓得的。”

父女俩就这么被这位好心人带到了先二老人家,他用爱伲话跟老人说了几句什么,又转来用汉话跟父女俩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老村长,在我们娜木寨就他知道的事情最多,你们把情况详细地跟老人家说说,兴许他会知道你们要找的人。”

杨艾草看见先二老人,就觉得他很像自己的爷爷似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亲切和温暖,突然感觉自己的寻找就要有结果了。她就对这位老人说:“爷爷,这是我父亲杨崇林,我是他的女儿,但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是1981年5月6日那天,有人送到家门口放着,是我奶奶在家门口捡着收养的。当时我应该是刚生下来不久,因为我身上包裹着一件爱伲男人的衣服,襁褓里还裹着一串银泡,估计我的亲生父母可能是爱伲人。现在我被养父母养大了,也成家当上妈妈了,就想着要找着我的亲生父母。我的养父母和爷爷也支持我来找她们,我父亲就带我来找了。”

先二老人听杨艾草说是来找亲生父母的,老人仔细地看了看她,就情不自禁地说:“姑娘,你真的跟我们寨子明独家的门都姑娘长得很像,瞧你这双眼睛亮汪汪的,简直跟明独家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说不定你真是门都生下的那个孩子哩。”

杨艾草忙追问老人:“爷爷,现在那个叫门都的人就在寨子里吗?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想到先二老人唉!地发出一声悲叹之后,接着又无声地晃了晃一头白发的脑袋,心情沉重地跟父女俩说:“门都的事,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这事得从头跟你们说。”

当时,我们娜木寨有70 多户人家,480多口人,在我们爱伲人居住的寨子当中,算得是一个大寨子。那时候交通很不方便,到勐哈镇上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我们寨子的孩子要想上学,就得送到勐哈镇上去住校,孩子那么小,哪家能放心把孩子送到镇上住校上学?为了送孩子上学的事政府领导和教育部门的人到寨子动员了好几回,始终没人愿意送孩子去上学。后来政府就到我们娜木寨开办了一个小学教学点。寨子里有了学校,好多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学校学文化,第一批报名上学的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一时间报名上学的孩子太多,一个教室里根本坐不下,我这当村长的只好配合老师将报名上学的孩子,按年龄划分成小班、中班、大班三个班来教。人多的事算是解决了,但当时政府分配到学校来教书的就只有一个张恒老师,让这位老师更为头疼的是,当时我们爱伲族的小孩多数都不会听,不会说汉话。老师必须在课堂上采用两种语言交叉讲解,学生才能听得懂。但这个张恒老师他不会说爱伲话,他要想把汉语知识教给孩子,就要迫使自己先学会爱伲话。

要说教书,还真找不出比这个张恒老师用心负责的人。为了教好书,他首先自己用心地跟我们学爱伲话,他一边学爱伲话,一边就用刚学的一些简单的爱伲话来配合汉话教学生。为了学好爱伲话,他经常将学习成绩最好的一名女学生,也就是我说的“门都”姑娘留下来教他学爱伲话。门都成了张恒老师的爱伲话小老师后,每天下课以后,她都要留下来教老师学习爱伲话一两个小时。同时,张恒老师也辅导她写作业和学汉语,使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老师去给中班和小班的学生上课的时候,就把大班的学生交给门都来负责辅导,门都就这么成了他的一名教学小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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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娜木寨的孩子以前没地方上学,门都她们读大班的学生当时都是十四五岁的人了。门都人长得就像一朵山茶花似的好看,她还在学校上学,寨子里的伙子夜晚就开始到她家的木楼前去吹竹笛、弹三弦找她对情歌了。可她上学经常留下教老师爱伲话后,一个是男老师,一个是女学生,两个人竟然好上了。那时候我们生活在大山里的爱伲人思想还相当封建保守。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她若是跟一个爱伲小伙相好,那是很正常的事情。问题她是跟一个外族的人相好。爱伲人认为若是与其他民族通婚,就不能保证爱伲人纯粹的血统,就会生出怪胎来。这位张恒老师偏偏是个族规里明确不能通婚的外族人。自然,她俩相好这事就被族人视为违犯了族规,遭到父母和族人的坚决反对。

关键是这个张恒老师脾气有点倔,仗着自己上过师范,比我们爱伲人更懂国家的法律和政策,他理直气壮地跟门都姑娘说:“族规,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旧风俗,现在讲的是法律,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爱,这些陈旧的族规也要服从国家的法律。”

张恒老师为了说服门都的父母把姑娘嫁给他,还专门到勐巴拉城给门都,还有她的父母每人买了一套衣服,给她阿爹买了一床线毯和烟酒糖果,算是正式上门去跟门都的爹妈提亲。那时候张恒老师的工资也不多,每月除了自己的生活开销也剩不了多少钱,买了这些礼物已经花掉他全部的积蓄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喜欢门都姑娘,想好要娶门都做老婆过日子的。他以为只要带着礼物主动上门去跟爹妈提亲,再跟他们讲讲国家的政策和法律,爹妈应该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的。没想到门都的阿爹如同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论张恒老师怎么哀求,他还是坚持说:“我们爱伲人历来就不跟外族人通婚,何况我姑娘比你小十多岁。我要是答应你们在一起,那就是对祖先和族人最大的不敬,这种违犯族规的事,我是绝不可以答应的。”

最让张恒老师着急的是门都姑娘已经怀孕了,如果父母答应让门都嫁给他,抓紧时间去办结婚登记手续,申请领取准生证还来得及。不然,政府对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他作为人民教师,领不到“准生证”生孩子,是要被开除公职的。

门都的爹妈知道她已经怀上张恒的孩子,如同天塌下来一般。这种严重违犯族规的事情,倘若处在解放前,按照族规是要将她们两个人活埋掉的。她爹妈认为女儿丢尽了他们的脸面,带给他们是一种严重的伤害和耻辱,这事让他们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做人,就狠下心来坚决与门都断绝了关系,并将她们赶出了家门,她只好跟张恒老师住到了小学校。

门都姑娘人长得是个男人都喜欢,我们本民族的好几个小伙一直在追求她。她却选择了一个外族的小伙子,这让本民族的小伙子感到受了羞辱,特别是寨子里“龙巴头”(寨子里最有威信,主管村寨宗教祭祀活动的长老)的儿子更是恼羞成怒,他联合寨子里王族帮小伙子们,要求族人按族规严惩门都和张恒。若不是这位张恒老师读的书多,懂得国家的法律和政策,跟他们讲了法律、政策,并威胁他们说:倘若你们执意按照所谓的族规惩罚我们,国家的政策和法律部门肯定要追究主事人的法律责任。当时我是村长,也极力阻止年轻人这么做。但他俩毕竟违犯了族规,人们都说:“可以不按严厉的族规处罚他俩,但必须将他俩赶出寨子。

他俩被赶出寨子后,这事还是惊动了政府和教育局的领导。张恒身为人民教师,竟然跟自己的学生相好,使学生怀上了孩子,认为张恒的行为已经亵渎了人民教师的名誉,同时严重影响到边疆民族团结,他不配再做人民教师,就将他清理出人民教师队伍了。

张恒老师丢了工作,两个人一时间没有了去处,他只好带着门都到勐巴拉城去另谋生路。可他除了会教书,并没有其它的谋生技能。才工作了几年也没存下什么钱,又带着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两个人在城里折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着正而八经的事做。可两个人每天要吃要喝要睡觉,处处都得开销,他们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眼看着男人走投无路,门都就劝他说:“我们再在城里呆下去,就只能讨饭了。你还把我送回山里去。在离娜木寨七八里路的南拦河边,有我们寨子的一片水稻田,我阿爹在田头盖有一间田棚,田棚跟家里的木楼是一样的,只是更小一些,每年种田的时候,一家人都要搬到田棚里住好多天,里面锅碗瓢盆和油盐大米什么都有。就算犯了族规,只要我们不回寨子,有人看见我们住在自家的田棚里,也不会再有人来撵我们了。你把我送回去住在田棚里,我可以在田棚附近种些菜,你只要帮我准备一些柴火和生活用品,然后你再到别的寨子买几只鸡,买一头小猪崽回来我养着,把鸡放在田棚里养长得快,我生孩子时也有鸡吃。然后你再出来找活做,维持我们今后的生活。”

听门都这么说,张恒觉得这或许是度过眼前困难的好办法,两个人在城里开销确实太大,眼看自己身上的钱越来越少,让人心里直发慌,他就按门都说的,将她送回到田棚里住了下来,买了十几只鸡,一头小猪崽,搭了猪圈和鸡窝,买了足够门都吃几个月的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安顿好老婆他又返回勐巴拉城去找事做了。

后来我听说,门都住到田棚后,在离生孩子还有半月左右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孩子提前生下来了。当时只有她阿妈明独夜里偷偷到田棚去陪她,她生下孩子后大出血,她阿妈还没来得及将她送医院就断气了。我也只是在事后听门都的阿爹说的,说当时他的小姑娘生下的是个女孩,女人因为生孩子生死了,按照我们的风俗是绝不能就把这个婴儿抱进寨子里的。他们当时根本找不到姑爷,就只好把这个女婴抱到山外送人了。

听了先二老人的讲述,杨艾草十分着急地追问老人,哪现在门都的阿爹阿妈在那里?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唉!说起来这家人怪可怜的,门都的大姐嫁人没多久,傣族过泼水节,她们在半路上遇到熟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勐哈镇过泼水节,手扶拖拉机在半路上翻车摔到山崖下面给摔死掉了;她的二姐也是出嫁才五年就让毒蛇给咬了一口,送到医院也没救活,姊妹三个没有一个是活到三十岁的。她阿爹查克接连失去了三个女儿,受打击后身体就彻底垮了,病病歪歪地活到63 岁也死掉了。她们就数“明独”命大,受了这么大打击,虽说也生了几回大病,可她在床上躺上几天后,却又神奇地好起来了,明独比我还大两岁,今年有86 岁了,她家就剩这么一个孤寡老人了。

走!走!我还是直接把你们带到她家里,她的脑子还清醒着呢,她肯定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事情。

8

娜木寨的木楼像蘑菇一样密集地建在一面缓坡上,寨子里的通道拐来拐去的如同迷宫,要不是有先二老人走在前面,父女俩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父女俩跟着先二老人走到一间低矮的石棉瓦房前,看房屋的门是敞开的,先二老人就对着门里喊:“阿姐,你在家吗?”

屋里回了一句:“在着哩!家里要来人,我就没出门。”

先二老回头招呼说:“她在家的,我们进家去说。”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要不是一侧的火塘里烧着火,很难看清屋内的情景,走进屋里看见被叫做“明独”的老人,在火光的映衬下颤颤巍巍地从火塘边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背光走进屋内的父女俩。杨艾草一看站在眼前的这位老人,感觉自己的胸口猛然发热,眼窝里痒痒的,情不自禁地就涌满了泪水。她赶紧掏出纸巾抹掉盈眶的泪水。只见站在面前的老人,眼里同样充盈着浑浊的泪水,当老人看清她时,随手将烟斗叭地扔在地上,摇晃着身体朝前迈了两步,一下就将杨艾草抱在了一起,哽咽着语无论次地对她说:“阿乖,阿婆晓得是你来找我了。我的乖孙女,阿婆总算把你给等着了!”

“阿乖,这就是把你养大的你阿爹吧?也不知他们是费了多大劲才把我的孙女养大成人的?把我的孙女养大了,还带着来找阿婆,做人能做到这个份上真了不起!”

杨崇林跟老人解释说:“阿婆,您可别这么说,我们早该带她来找您们的。只是前些年总想着女儿还小,担心她还没有思想准备就带她来找您们,万一她一时想不开,反而会影响她的学习,就把这事给拖后了。”

老人说“不晚!不晚!我活着时能见着我孙女,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今天我高兴,真的,多少年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阿乖!你阿妈早就托梦给我说过了,说你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来认我这个阿婆的,让我在家里等你。阿乖呀!你阿妈,阿公和姨妈她们一个个都走了,阿婆有几回也差点也去找他们了。可我一想到时要是你回来找我,见不着我的话,那你就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也不晓得。想着你找不到亲人不知要多伤心,阿婆几次走到阴曹地府的门口,又返身回来等你了。

就在昨晚上,你阿妈又托梦给我说,我的乖孙女已经进山来找我了,让我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今天一大早起床,我就听见两只四喜鸟飞来叽哩!叽哩!一直对着我的门口欢叫,这一大早就有四喜鸟来给我报喜,我就知今天我就能见着我的乖孙女了。

明独老人站着说了一大堆话,这才想起指着一张藤篾圆桌说:阿乖,你瞧,我晓得今天要见着你们,早晨起来我就忙着杀鸡,我煮了一锅鸡肉稀饭,蒸了香喷喷的红山糯米饭,还煎了一碗香喷喷的竹虫,这竹虫还是寨子里年轻人孝敬我的,我用竹筒养了好长时间了。我还煮了腊猪脚,老冬瓜。我光顾着说话了,你们坐!坐!大老远地来,肚子早就饿了,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说。喏,家里还有你阿公留下的一坛苞谷酒,让你先二爷爷陪你阿爹喝酒,阿婆我俩吃鸡稀饭,吃这又香又糯的红山糯米饭。这种红山糯米饭以前你肯定没吃过,在我们这里绝种好多年了,我这点是缅甸那边的一位远房亲戚来看我时带来给我的,阿婆舍不得吃,都留了好长时间了。还好,我尝了一点,虽说香气淡了点,但还没有陈米的气味。

杨艾草一边尝着鲜美的鸡肉稀饭,心里却在想刚才阿婆说的话。阿婆说是自己的阿妈昨晚托梦给她,跟她说孙女已经进山来找她了,让她在家里等,阿婆还说一大早就有四喜鸟给她报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凭一个梦,或小鸟对着她的门口欢叫,她就认定自己会在今天找到她,她还提前做好了这么一桌平时她根本舍不得吃的饭菜在等自己的到来,这事也太令人不可思义了。难道自己亲生母亲,一直都在冥冥之中守护着自己?不然,自己都还没把随身带来的衣裳和银泡拿出来让她看哩,她竟然就阿乖,乖孙女地喊自己。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老人,一见面就认定自己就是她的孙女,这让杨艾草感到十分惊讶。

父女俩和先二老人陪着明独老人吃过饭后,父亲跟她商量说:“草草,今晚你就陪你阿婆睡下吧!她一定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我回去把已经找着你阿婆的喜讯跟你妈和爷爷说说,让他们也一起高兴。”

杨艾草担心父亲已经喝了酒不能骑车,就劝他说:“我爹,你已经喝着酒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骑车回去,我看阿婆家里有床有铺盖,我俩都一起住下吧。这里有手机信号,我打电话给我妈和爷爷说就是了。我也跟小徐和她妈他们说一声,让他们也一起高兴。”

“草草,你不消为我担心,我没敢多喝。何况这是你外公婆留了二十多年的老酒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酒量,放开喝的话,像这么好的酒我喝一斤都不会醉。刚才我喝的不足三两酒,我跟没喝一样,骑车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看你阿婆也真不容易,你留下陪她说说话。你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让你外婆给你说说,把事情搞清楚了,心里就敞亮了。从这里回到家要不了两小时,明天我再返回来接你。”

我爹也是,咋这么犟?一起住下明天回去得啦。

“你不晓得,最近一到晚上三点左右,你爷爷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爷那么嗜酒的人,这几天他连酒都没敢喝了。再说他都八十好几的人了,你妈她带着小孙子,我不回去万一你爷犯病,一老一小你妈她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

你说我爷爷的哮喘又犯了,怎么我问他却跟我说他好着哩!我爷也是,跟我也不说实话。也怪我粗心,我爷爷犯病了我也没看出来。既然我爷爷的身体不好,那我也跟你一起回去,阿婆这里我以后再来跟她住。

草草,你就听爹的,今晚你就留下来陪阿婆住一晚,我一个人回去就得了。骑这种山路我骑得慢,你放心就是了。你阿婆也是86 岁的老人了,老人最怕心情太过于激动,我看她见着你后心里特别高兴,我俩就这么走了,我俩心里同样不放心她老人家,你还是留下陪她住一晚,陪她说说话,明天我再返回来接你就是了。

9

把先二爷爷和父亲送走后,杨艾草收拾好碗筷,又帮着阿婆把床铺好了,就问她:“阿婆,过去阿公您们一直生活得很困难吧?”

阿乖,你是问阿婆别人家住木楼,我怎么住在这么低矮的石棉瓦房里吧?我们爱伲族若是家里没有男人了,家里的木楼再好也必须拆掉,就只能盖这种简单的小房子住。这是从老祖宗那里就传下来的规矩,沿袭不知多少年了,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然,过去阿婆同样住木楼,生活不说比别人好多少,但也不比别人差。

听了阿婆说的话,杨艾草感到十分困惑,甚至心里有些气愤地跟阿婆说:“怎么现在还会有这么歧视女人的风俗?只要家里没有男人,就算原来家里好房子也必须拆掉,另盖这种小房子住。这也太不公平了。”

“阿乖,这就是从老祖宗那里就传下来的规矩,规矩已经沿袭了不知多代人了,要想改变哪会这么容易?”外婆跟她解释说。

尽管阿婆已经认定她为亲孙女,杨艾草觉得还是应该把随身带来的银泡和衣裳拿出来让阿婆看一眼,跟阿婆最后确认一下。哪晓得阿婆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她把手伸到挎包里还没把信物拿出来哩,阿婆就对她说:“阿乖,我知道你要给我那两样东西吧?那串银泡是阿婆临时从衣裳上撕下来放给你的。包在你外面的衣裳是你阿公从身上脱下来包在外面的。阿乖,阿婆这么说你该相信了吧。其实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跟阿妈长得简直就像一个人。这两样东西你必须收好,这可就是你的一份念想,你可千万不能把它搞丢了。”

阿婆的眼睛就像雷达一般,自己脸上细微的一点变化,也逃脱不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接着跟杨艾草说:“只要我一想到你阿妈,阿婆就生气。生你阿妈的气,生你阿公的气,生我自己的气,生你阿爹的气。阿婆这辈子没记恨过其他任何人,就恨你那个不争气的阿爹!我的小姑娘要不是碰到他这么个不负责的男人,她根本就不会死得那么惨!”

阿乖,你是不知道他当时到家里口口声声保证说:“让我们放心,他这一辈子都会对我的姑娘好,求我们放心地把姑娘嫁给他。”

我们说跟他们断绝关系,赶他们离开家那是他们违犯了族规,倘若家里不这么做,寨子里的人就要处罚我们家,为家里免遭处罚,当时不得不那么做呀!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有哪个父母会真的与自己的女儿断绝关系呀?那不是形势所迫做给别人看的嘛!本以为你那个阿爹这么向我们保证,让他把我的姑娘带着离开家,我的姑娘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可他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快生孩子了,他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田棚里,他一去就三个月不照面。

你阿妈离正常生下你们就十来天时间了,她到地里去拔菜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提前把你们生下来了。自己的女人快生孩子,他早就该赶回来守在身边照顾了。你阿妈生你们姐弟俩的时候,就只有阿婆一个人在田棚里陪着你阿妈。事情发生得突然,离家又有七八里路。阿婆既要照顾你阿妈,还要负责给你们接生。阿婆更没想到的是你阿妈产后就血流不止,很快就昏迷不省人事了。我只好把你俩随便用床单包裹好放在一边,就忙着抢救你阿妈。可我也是头一回碰着这样的事情,除了赶紧找了止血的草药熬给你阿妈喝,眼看喝了药也止不住血,阿婆只晓得把你阿妈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又不敢放,救又救不了她,当时我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言呀!结果你阿妈就这么走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是你阿妈摔跤伤着你们,还是在肚子里被羊水呛着,你那个弟弟生下来全身就是乌紫的,哭泣声也很微弱。当我看着你阿妈在我怀里断了气之后,我只好将你们姐弟俩留在田棚里,疯了似的跑回家把你阿公给喊来。当我们返回来时,你的哭声还响亮,可你那个弟弟已经哭不出声了。我和你外公看着自己的姑娘死了,还留下你们这么一对小冤家,一时间是又伤心,又是着急呀。

阿乖,我们爱伲人认为生双胞胎是“怪胎”,是最“不洁净”和“不吉利”的事情,生出双胞胎就意味着灾星降临,是要给全寨子的族人带来祸端或灾难的。过去,为了避免带给族人灾祸,寨子里的人要将这家人的住房拆除烧掉。这家人所养的猪鸡、牛羊宰杀来吃掉,包括家里能够拿得出来的全部财产,也要用来买肉买酒来请全村人吃喝。同时还要请寨子里的“龙巴头”做法事“消灾解难”。父母必须按古礼将生下的双胞婴儿交给老人,或“龙巴头”。送到远离村寨的荒野里埋掉。然后还要举行夫妻“净身礼”,家庭“洗家礼”、寨子“洗寨礼”和“净水源”等一连串的祭祀洗礼活动。这种净身和洗礼的仪式十分严苛,要用簸箕端水来给产妇洗澡和冲洗寨子里的道路,以祛除因自己的过失给寨子或族人带来的污秽,并以此乞求村民的谅解。即便完成了这些苛刻的惩罚,这家人也如同对全寨人犯下了重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将受到族人的孤立与歧视。生下双胞胎的父母和孩子还要被赶出寨子,住到自家的田棚里面,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不得进入寨子。

你阿妈本来就是违犯了族规被赶出寨子的,她又生下了爱伲人最为禁忌的双胞胎;生孩子生死掉的女人同样被认为血腥不吉利。她一个人犯了几重的禁忌。这事一旦让外人知道,若按族规对我们家处罚,我们会变得头无片瓦,在寨子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这么多的灾难一下子全部落在我们家的头上,阿婆和阿公当时感到天塌一般的绝望。

最为气人的是在这么关键时候,阿公阿婆不晓得你们的阿爹在那里?该到哪里去找他?更担心时间拖长了被外人碰见,那你阿妈生下双胞胎的事就瞒不住了。我跑回家把你阿公喊来之后,你阿公毕竟是男人,他跟我商量说:“虽说生下双胞胎犯了族人的大忌,但毕竟是两条生命,为了让你们姐弟俩能活下来,只能将你俩悄悄抱出山去送人了。”

阿婆刚失去了女儿,脑子里什么主意也没有,你阿公要抱你俩出山时,我只晓得赶紧用床单把你们包好,你的外面是你阿公用衣裳裹了一层。你那个弟弟外面,是用阿婆的衣裳包的。将你们包裹好后,你阿公把田棚的板壁拆来堆成柴火,把你阿妈放上面连同田棚一起点火烧了,让我在那里守着,他就急匆匆地抱着你们到山外去找收养你们的人家了。你阿妈生了双胎的事,直到现在寨子里也没有人晓得,包括你死掉的两个姨妈,她们到死也不知道当时在田棚里所发生的事情。

杨艾草听完阿婆讲母亲生育自己的过程,心里感到喘不过气来似的疼,她追问阿婆说:“阿婆,照你这么说,我还有一个弟弟了。那您知道阿公把他送给什么人家了吗?”

外婆摇摇头说,你那个弟没了,可能是你阿妈摔跤时伤着他,也可能是被羊水呛伤了,他一生下来全身都是乌紫的,你外公把你俩抱到半道路上,你的弟弟就断气了。你外公看他已经没有呼吸,只好把他在半道上扔了,因为没给你们喂过任何吃的,担心你也出事,你阿公只好赶紧抱着你去找收养你的人家了。

那我外公又是怎么知道我父母不会生孩子,把我送到我父母他们家门口的呢?

听你阿公说,前面他抱着你到农场的连队找了好多人家,一路打听有谁家愿意收养孩子?本来有两家不会生孩子的人家想收养孩子,但他们只想收养男孩,一问你是个女孩子,人家就说让我另找人家。后来有一个好心人跟你阿公说,他晓得你爹妈都结婚十多年了,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让你阿公抱你去问问这户人家,看他家想不想抱养孩子?

你外公听说还有这么一户人家,就赶紧抱着你去找,找到你父母家时他看你饿得快不行了,怕他们同样嫌你是女孩不肯收养,他干脆不再问他们想不想收养?他把你悄悄送到他家的大门口放着,用手重重地拍了几下他家的大门,就赶紧跑到一边躲起来,当他看见有一个妇女开门出来把你抱进家去了,他就忙着回来料理你阿妈的后事了。

那我那个爹,他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过吗?杨艾草很想知道亲生父亲的情况,就接着问了阿婆。

回来过,他回来时你阿妈已经死掉二十多天了。他可能是回到田棚一看,见田棚被烧掉了,误以为是寨子里的人不允许他们住在田棚里,或者是你的外公不肯原谅他们,知道他们返回来住在田棚里,一气之下去放火把田棚给烧掉的。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到家里来,让我们把你阿妈交给他,还说他能挣钱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我跟他说你阿妈生产孩子时大流血,我没能救活她,生下孩子十多分钟她就死掉了。我都已经把事情给他讲得这么清楚了,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们说“虎毒还不食子哩!我们身为父母怎么会这么狠毒,把自己的女儿也逼死掉?”

自己的姑娘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这事让你外公很是伤心难过,他很后悔对你阿妈说了一些绝情的话,他晓得你阿妈住在田棚里的时候,其实他也悄悄地去看过你阿妈好几回的。哪想到最后再看到自己的姑娘已经是一具死尸。处理完你阿妈的后事之后,你阿公每天都一个人在悄悄地流泪。偏偏你阿爹还上门来这么瞎闹,乱指责我们,老婆孩子都没人了,他还口口声声说他有能力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你外公听了这话就特别气愤,开口就骂你阿爹说:“你简直是个吃屎都抢不过狗的东西,根本算不上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就要生孩子了,也不晓得守在身边照顾。你不是对天发誓跟我说会一辈子对我姑娘好!自己的女人生孩子生死在田棚里你都不晓得,竟然还有脸像一条疯狗似的跑到家里来乱咬人,往后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憨猪,你赶紧给我滚远一点。”那天,你外公在一气之下还动手打了你阿爹一巴掌。可能是让你阿公的一巴掌把他的酒给打醒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女人生孩子生死了,生孩子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有可能他感到自己理亏和心里愧疚,当时哭得很伤心。也可能是这事对他打击太大,他抱头痛哭了一阵之后就变得呆头呆脑的了,嘴里只会反复说一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本来我们不想把你阿妈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的事让他晓得的,又怕他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不把你抱回家来,等他回来把你交给他,而是把你抱去送人了。看他的样子让人气愤,又让人可怜。等他平静了一些,你阿公还是把他一个人叫进家里,关起门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跟他说了,并嘱咐他,这事只能自己装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为了让他知道你的下落,你阿公跟我说,他把收养你的人家在什么地方全跟他说了,还嘱咐他要想讨回自己的孩子,或者想要看孩子,就自己去找那家人商量,好好地跟人家说说,看人家能不能把孩子还给他。

唉!阿乖,真不是阿公阿婆心狠,万不得已才把你抱去送人掉的。要把你们抱走时,阿婆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想着你阿妈虽然没有了,若你们长大后想来找自己的亲人,我把手上戴的一只银镯子脱下来放进包你那个短命的弟弟的床单里,扯了衣服上的一串银泡放你身上。那只银镯子还是我嫁给你阿公时,我的阿妈,你的老祖给我的陪嫁。你阿公心里着急,就连那只银镯子都没想起拿回来,就连同你弟弟一起扔了。

把你抱去送人后,你阿公自己还背着我跑去躲在你家附近看过你好几回,但他怕我看见你长得这么像你阿妈,会伤心得控制不住自己,就一直不肯带我去。他每次背着我跑去看你回来,就高兴地跟我说,我们的孙女碰到的可是一家好心人,我什么时候见我孙女她都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说你跟你阿妈长得一模一样,让我不要牵挂,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来认我们的。你阿公怕我悄悄地跑去找你,直到死也没跟我说你究竟在农场的哪个分场,哪个连队。以前阿婆会说的汉话不多,我心里再想也没法去找你。现在好了,我的阿乖回来了,阿婆就是明天就去见你阿公和你阿妈她们,我的眼睛也能闭上了。

阿婆,那您晓得我阿爹人在什么地方吗?既然阿公告诉过他我被什么人家收养,他为什么不去找我哩?

唉!阿婆仔细想想,他也真够可怜的。你阿妈死后他就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可能是一连串的事把他的脑子给想坏了,后来寨子里的人在勐巴拉城碰见过他,听说他喝得迷迷糊糊的,跟他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特别他身上的衣裳穿得脏兮兮的,走到哪里就有一群苍蝇追着他走。在你阿公死的头一年,我记得大概是七月间的样子,家里来了两个公安局的人,问我们曾经在娜木寨教过书的张恒老师,是不是我家女婿?说他可能是喝醉后摔跤,头撞到一块石头上,有人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死掉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无法联系着他的家人给他处理后事,问我们能不能去处理一下他的后事?

你阿公跟公安的人说,自从姑娘死就再没见过他了,只知道他家是悠乐人,因为当时他们违犯了族规,就连他家在什地方,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们也懒得问,姑娘死后就再没有来往了。

公安的人听你阿公这么一说,他没跟你家姑娘办过结婚证,又这么些年没来往,你们不能算是他的亲属。他们说再回去想法找他的亲人,他们就走了。

杨艾草听阿婆这么一说,突然联想到上小学时碰见过好几回的那个男人。总是在学校门口,或上学的路上碰见他,他身上穿得脏兮兮的,嘴里喷着酒气不算,身上总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总说自己长得像他女儿。他还往自己手里塞过零食,也塞过钱。只是从记事起,父母和爷爷奶奶不允许要别人送给的任何东西。他送的钱和零食自己从来就没收过。

杨艾草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自己刚走出校门,这个男人就突然走上来拦在前面,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掏两个红彤彤的苹果,说是要将两个苹果送给她。她搞不清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白送两个苹果给自己?他究竟安的什么心?再说,父母从来不准她要别人的东西,她当时没有多想就将他送的苹果挡了回去,还对他说:“叔叔!苹果你自己留着吧!我根本不会要你给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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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艾草看他又脏又浑身都散发着酒气,以为他是喝醉把人认错了,把他递来的苹果挡回去后,赶紧离开他往家走。不料他还不死心,立即追上来不容分说的就将那两个苹果塞进她书包里。她只好赶紧又从书包里把那两个苹果拿出来塞还了他,并逃避瘟疫似地逃离了他。当她跑出去好远,回头看他是否追来,却发现他手里依然捏着那两苹果,树桩似地站在那儿。

还有一次,杨艾草已到勐巴拉一中上学了,有一天下课经过男生宿舍楼前面时,这个男人蓬头垢面,身上穿着一件散发着一股腐味的脏衣服迎面走来。可能是由于酒精的作用,说话时他的舌头根本不听他使唤,重复了几次也没把意思说清楚。后来他竟然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300 元钱,突然塞在她手里,他转身就打着踉跄往学校大门外走了。她弄不清他怎么会这样,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把钱塞还了他,还吓唬他说:“我又不认得你,为什么总来纠缠我?以后你要再到学校来找我,我就报110 说你来骚扰我,让警察把你给抓了。”

听她说要报警,他却可怜兮兮对她说:“姑、姑娘!你不、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你不想见我,那我以后不来、不来了。”他这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后,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把头压得低低的,掉转头失魂落魄地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杨艾草用报警来吓唬他,是担心他喝醉了再到学校来找她,让同学见着她跟这么个邋遢的人有联系,那会让同学看不起的。也就是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这个男人了。这么看来喝得醉醺醺的来找过自己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人。而这个人一直都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女儿,只是他早变成了用酒精麻痹自己的酒鬼,他根本没能力抚养自己的女儿,他才不敢与自己相认的。

她在心里猜测过被抛弃的无数种缘由,就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样的一种情形。寻找到这个真实的答案之后,杨艾草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10

杨艾草陪着阿婆住了一晚,第二天阿婆带着她走了一段上坡下坎的山路,最后来到一块田头,阿婆指着只剩五六平方米的一小块平地说:“阿乘,爱伲人不给死人立坟头,你阿妈的骨灰就埋在这下面了。”

阿婆顿了顿,就哽咽着对面前的平地说:“门都呀!阿妈带你的姑娘来看你了。你的姑娘养父姓杨,她名字是他爷爷给她起的,这名好听着哩。她的养父母待她好着哩,你就放心吧!现在你的姑娘也成家了,还生了一个小男孩,你现在也是当阿婆的人了,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听着阿婆隔着泥土跟她的女儿、自己的阿妈这么说话,杨艾草感觉被什么东西把心戳了一个洞似的,直感觉到灼心地疼痛。憋了两天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她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对埋着阿妈的平地磕了三个头。此刻她多想放开嗓子号啕大哭一场,但她抽噎了几下之后,生生把哭声强压回去了。阿婆毕竟年纪这么大了,这两天她的心情跟自己一样又喜又悲,要是自己的情绪再感染了阿婆,让她老人家再这么激动下去,难说会发生什么意外。她只好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低声对埋着阿妈的平地说:“阿妈,女儿来看你了,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阿婆,接下来我会好好地孝敬她的。”

在看过埋着阿妈的地方返回的路上,她就跟阿婆商量说:“阿婆,我城里的住房宽敞,你的孙姑爷也是一个性格脾气很好的人,您就跟我到城里一块生活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阿婆却对她说:“阿乖,你有这份孝心阿婆就心满意足了。你瞧,阿婆已经是熟透的果子,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落回土地里了,城里阿婆就不跟你去了。但阿婆要跟你说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的孝敬把你养大成人的阿爹阿妈,还有你的阿爷。你才生下来阿公就把你抱给他们了,也不知他们是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把你抚成人的。阿乖,养育之恩比天大呀!你可千万不能忘这份恩情。”

“阿婆,您的话我记往了,我肯定会好好地孝敬他们的。阿婆,我现在只有您这么一个有血缘的亲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着您,再把您留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麻?您就听我的,跟我到城里去吧。您什么也不用带,您人跟我到城里去就是了。”

“阿乖,阿婆一个人生活惯了,我到城里肯定不习惯。你们不消牵挂我,生病时寨子里的晚辈会来照顾我的。我是无法进城去看你们了,你们有空时就回来看看我,一定记着,乘我活着把我的小重孙也带来让我看看。”

始终劝说不了阿婆跟自己到城里生活,父女俩给阿婆留了一些钱,把父女俩的手机号留给了她,嘱咐她说,那您自己多保重,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回来看您,平时您想吃,或者想用什么就让寨子里的人帮买一下。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赶紧让寨子的人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立即赶回来的。

父女俩嘱咐过阿婆,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又转到先二老人家里,杨艾草塞了600 元给老人,对他说:“论辈份我也该喊您阿公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阿公,我能找到自己的阿婆,真的太感谢您了。本来我想把我阿婆接进城里跟我一起生活,但我说什么她都是不肯跟我进城去。阿公,现在寨子里其他的人我也不认识,只有麻烦您平时帮我多关照一下我阿婆,她要遇到什么事,您就赶紧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回来看她。”

先二老人说:“姑娘,你就放心吧!她是全寨人共同的老人,每天早晚都会有人去看她的,她要有事大伙都会主动帮她做,现在又有了你这么个孙女,她有什么事的话,我们肯定会立即给你打电话的。”

与阿婆告别后,杨艾草坐在父亲的身后,一直回头看着站在家门口目送自己的阿婆,眼看着阿婆的身影最终退出了视线,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父亲,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身体也控制不住剧烈地抖动起来,父亲立即将摩托停下来,怜爱地对她说:“草草,你就大声地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