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飞
第一次来南丰采风,没想到活动的启动仪式安排在国礼园,没想到国礼园就是橘子园,更没想到竟然还有被誉为“活化石”的南丰傩舞表演。
锣鼓声中,两位舞者戴着面具一前一后上了台。他们的面具都是笑脸,细长眼睛,弯弯的眉毛,嘴角微微上扬,整张脸像是糊了一层结实的春风。他们上穿红底白花短袄,下系红底碎花裹裙。一位戴着帽子胡须飘飘,手里拄一根木拐杖。一位头顶发髻腮边还有俩酒窝,手里抱着一个小人偶。
旁边有人轻声解释:跳的是《傩公傩婆》。
在我看来,正在表演的哪里是傩公傩婆,分明就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张爷爷和张奶奶换身衣服上了台。他们的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这不,要过年了,儿子儿媳总算回来了,不到一岁的小孙子也回来了。张奶奶抢先抱走了小孙子,心肝宝贝地搂了大半天,张爷爷不乐意了,一边嚷嚷着也要抱一抱。张奶奶只好将孙子递给张爷爷,顺手接过了张爷爷的木拐杖。老俩口头抵头,一起逗着可爱的小孙子……
《傩公傩婆》是南丰傩舞的经典剧目。从面具的外观特点来说,傩公傩婆属于“正神”,他们慈眉善目的,看起来不像享受人间香火的神衹,而是随时可以和你拉呱家常的邻家大爷大妈。与“正神”面相完全不同的是“凶神”,他们大多头上长角,或露着尖利的獠牙,或鼓着吓人的眼珠子,一副勇猛而又威严的样子,如钟馗、开山、魁星等。
傩,本是人避其难之谓,意思是“惊驱疫厉之鬼”。傩是上古时期原始宗教的产物。傩的意义,主要体现在傩祭仪式中借助神灵的威力,驱除火、虫、旱、涝和瘟疫疾病等灾害。
南丰傩以其传承的原生态性、完整性、系统性著称,拥有“傩的活化石”之美誉。南丰傩舞被列入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南丰也被中国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傩舞艺术)”。
南丰傩舞以石邮傩舞最具代表性。
石邮村是个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古村落,离南丰县城只有十几公里,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石邮乡傩记》写道:明宣德间,时任海阳县令的吴潮还乡时,带回一支由八人组合而成的傩班,又在石邮村挑选了八个杂姓子弟学习跳傩,傩班编制由此一直保持为八人,并论资排辈,代代传承。
在石邮村,傩面具被称为“脸子”,这里还有一句流传已久的老话:“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当傩班成员戴上“脸子”,跳起夸张而又稚拙的舞步,在众人的目不转睛中,他们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转化。当他们摘下“脸子”,便顷刻由决定芸芸众生命运的“神”还原为无比真实的凡人之身。
从“起傩”到“圆傩”,石邮村的傩舞至今保留着完整的古老仪式。大年初一,惊天动地的锣鼓声预示“起傩”仪式的开始。紧接着,傩班走村串户“演傩”。一直跳到正月十六,傩班回到村里“搜傩”。
《石邮乡傩记》曰:“春正元旦起傩,元衣朱裳,执戈戟斧铖驱邪具物,蹈舞于庭,谓之演傩。及至元宵后一夜,灯烛辉煌,金鼓齐喧,诗歌互唱,逐处驱疫,以除不祥,乡人又名曰搜傩。”
“搜傩”是傩舞表演的高潮部分。每逢这个时候,乡人犹如过狂欢节。傩班举着火把,开山手持铁链与钟馗、小神进入村民家中,“索室驱疫”。傩班所到之处,无不铳响炮鸣观者如云。“搜傩”结束后,还要“圆傩”。仪式的最后,傩班将面具封存于傩神庙,等到来年跳傩时再重新开启。
南宋末年,南丰人刘镗写下长达四十八句的《观傩》诗:“寒云岑岑天四阴,画堂烛影红帘深。鼓声渊渊管声脆,鬼神变化供剧戏……”这首长诗生动呈现了宋时南丰人跳傩的演出情景,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最直接最完整最详细地记载傩舞表演的珍贵史料。唐代诗人孟郊在《弦歌行》里所描写的“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也间接反映了当时傩舞艺术的繁荣。
傩神庙是众神(也就是傩面具)栖息之地,也是举行傩仪的主要场所。作为傩舞之乡,南丰至今仍留存二十多座傩神庙,其中,以历史悠久的石邮村傩神庙最为著名。
这座傩神庙看起来庄严气派,朱红色的大门朝外开着,门上方刻有三个醒目的大字:“傩神庙”。门畔有一副石刻楹联,上联是:“近戏乎非真戏也”,下联是“国傩矣乃大傩焉”。我是这样理解上联的:石邮傩舞的表现形式是拥有一定故事情节的舞蹈,有着戏剧诞生之初的原始模样,所以是“近戏乎”;但傩舞刚开始出现时其实是祭礼的一部分,所谓“本乎礼”,而且,真正的戏剧重在“演员演故事”,石邮傩舞却没有唱词,跳傩之人像是“哑巴”,所以“非真戏也”。据考证,从周代起,傩祭成了春节最为隆重的习俗之一,政府要组织大型傩祭叫“国傩”,老百姓举行的小型傩祭叫“乡人傩”……这些用于祭祀的傩舞中,档次最高的当然是“国傩”。因此,下联所说的“国傩” 和“大傩”,既说明了石邮傩舞的高品位与重要性,也表达了村人对傩神的敬重之情。
在我曾经生活工作多年的湘中小城冷水江,其实也有跳傩的传统。少不更事时,我以为跳傩和农村“唱太公”之类的迷信活动没什么区别。当我还在冷水江教书育人时,研究梅山文化的新吾先生就邀我参加他组织的梅山傩戏研讨会,还给了我一支圆珠笔和一个黑色的软皮笔记本,要我负责会议记录。新吾先生以为年纪轻轻就时不时在报刊发表“豆腐块”的我,应是“可造之材”。让我备感羞愧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是梅山文化的门外汉……
新吾先生一直致力于梅山文化的研究。年过花甲的他,如今已是中国傩戏学研究会副会长。他认为梅山傩戏的首要功能是祭祖与传承。除了祭祀家族祖先与傩祖,梅山傩戏还可通过剧目表演还原祖先的劳动生产过程。
南丰傩舞与梅山傩戏同属傩的表演形式,但一个是“舞”,一个是“戏”;一个是“哑傩”,一个是说笑逗唱插科打诨无所不用其极。
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梅山傩戏借鉴或融合了当地的戏曲表演形式,常以当地方言进行“说唱”。梅山傩戏的情节一般很简单,有时像拉家常,有时是讲故事,有时像开玩笑,从内容到形式,都以尽量获得观众“欢心”为目的。可以这样说,梅山傩戏已经将傩戏娱神又娱人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比如著名的梅山傩戏《搬架桥》中有一个片段叫《搬锯匠》,说的是操办巫事的“主家”为了迎接各路神圣、祖师和猖兵,需要架设杨祖桥,于是请来“张良”和“鲁班”。“张良”和“鲁班”接受任务后,立马上山去找树。四面八方都寻遍,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树,两人只好下了山,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竟在“主家”的后花园里发现了一棵上好的沉香木,赶紧请来各路“坛神”帮忙砍树。“张良”和“鲁班”将砍下来的树锯成木料,架成阴阳两座杨祖桥,又将“主家”请上桥,两人一唱一和的,对着“主家”说了一大段赞美和祝福之类的话,“主家”听得心花怒放,观众也看得眉开眼笑。其间,“张良”和“鲁班”还会拉观众临时上台充当“木马”,以丰富剧情,增加演出的趣味性。原汁原味的演出,地道而又滑稽的方言说唱,引来一阵阵笑声、掌声、喝彩声。
与梅山傩戏的娱乐化相比,没有花哨的说唱、只有肢体动作的石邮傩舞更显庄重,更具原始宗教般的仪式感。
直到离开南丰,我才知道自己误读了《傩公傩婆》。原来,我在国礼园里看到的那场傩舞与祈子有关,意思并不是“张爷爷”“张奶奶”争着抢着要抱第一次见面的“小孙子”,而是老来得子的傩公傩婆怀抱稚儿乐享天伦的情景。
唐代李倬在《秦中岁时记》里写道:“岁除日进傩,皆作鬼神状,内二老儿,其名作傩公、傩母……”
李倬文中所描写的傩公傩母也是南丰傩的生殖崇拜神。在南丰,跳傩必跳《傩公傩婆》。尤其是有人结婚时,还要在他们的新房里加跳一次《傩公傩婆》,就像湘中地区的人们在婚宴上要喂新娘吃红枣和桂圆一样,求早生贵子之意。傩公傩婆抱着的小傩崽,身穿大红色的袍子,小手紧握着一枚红壳鸡蛋,看起来喜庆又可爱。
“近戏乎非真戏也”,稚拙的南丰傩舞从时间的深处一路走来,风霜雨雪,花谢花开,古老的傩舞在盛世华年里重放异彩。
“国傩矣乃大傩焉”,当锣鼓响起来,当傩舞跳起来,迎接我们的,必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多年前,城头山只是一座不太出名的古文化遗址时,我就来过一次。走马观花式的游览,并未留下太多印象。没想到现在的城头山声名显赫,不仅是公认的发现时代最早、文物最丰富、保护最完整的古城遗址,更成了四时风景各不同的休闲胜地。
再次走进城头山,景区入口已有观光车等候多时。
这回,我得好好读一读这座“山”,这座“城”。
时值初秋,行车道两道的银杏树青的青,绿的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全然不顾轻风的温柔警告。坐在观光车上的我却打了个哆嗦。原以为一袭长裙足以应对天气预报所说的“最高气温二十八度”,谁知城头山的风暗藏机锋呢。扛不住冷,我只好打开怀里搂着的双肩包,掏出一块丝绸披肩,匆匆往身上一裹。
若是此刻的银杏树浑身金黄,我心里的暖意或许会更多一些。总觉得将落未落的银杏叶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沧桑之美。在我看来,时间对于银杏树的额外馈赠,无不写在那些由青转黄日渐热烈的蝴蝶翩飞般的叶片上。
银杏树的后方,有一片残荷。荷叶多已干枯卷曲,荷花更是踪迹难觅,忽见一支倔强的长茎,奋力向上挺举,顶端的花瓣虽然耷拉着,青灰的主色调里却隐隐透出几缕深红。一阵风吹过,花茎往前微微一扑,很快又站直了。一只褐色的小麻雀从荷田里扑棱棱飞出来,摇摇晃晃地,没入旁边的稻田里。禾苗那么高那么直,看不出半点抽穗的迹象。也许不是稻子吧,我不敢确定。此时的稻田,应该挤挤挨挨站满了弯腰驼背的稻穗才对。
下了观光车,我们走进“中国最早的城市”。这座城市到底有多早呢?七千年前,就有人类在这片岗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尝试种稻制陶,希望过上更加安定的生活,于是,他们挖出深深的壕沟,用来防御洪水,抵挡野兽的侵袭。然而,随着城头山的日益强盛,时有外族部落前来侵扰和掠夺。为了建造更加坚固的防御体系,人们开挖新的壕沟,并筑土为城。经历四次大规模的筑城之后,这座城市已然达到繁盛的巅峰。
在城头山城墙遗址剖面展示馆,我们可以通过西南城墙的剖面,看到历时数千年的四次筑城所形成的地层,其界限清晰而分明。考古专家认为,前两次筑城是随着地形地貌往外推进,城墙和壕沟不一定封闭,形状也不规则;第四期城墙完全是在第三期城墙的外坡上加筑而成,第三期和第四期的城墙和护城河是封闭的,只留有通往外界的门道,城墙和护城河所围合而成的古城是圆形的,城内与城外也已经完全隔离开来。高大的城墙和又深又宽的护城河一起构成难以逾越的屏障,展现超出初衷的用于军事防御的新功能。
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如今只是一堆堆断土残垣。从鲜花着锦到满目荒凉,不过须臾之间。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强大如此?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绝情如此?当盛世华年深埋地底,当明明白白的今天也变成历史,所有的秘密,终将随风而逝。
隔着那道低矮的栏杆,古城墙的剖面仿佛伸手可触。时间就是这样一层一层往上叠吗?越叠越厚,越叠越高,直到某一天,不堪重负的时间轰然垮塌。时间的城墙不可能是豆腐渣工程,或许,在天长日久缓慢往上累积的过程中,时间已经消耗了太多气力,当塌方已成事实,时间反而在涅槃之后得以重生。就像城头山路旁的银杏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它们可着劲往上生长,不管它们多么葱郁多么茂盛,当冬天来临,它们必定掉光全身的叶子,重新积攒力量,在下一个春天绽放全新的自我。
以千年为单位进行计算与比较的那一大堆黄土,曾经拥有怎样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博物馆里陈列的文物们沉默不语。当我走到那几颗早已炭化的稻谷前,忽然失去了敷衍的勇气。眼睛挨到了玻璃橱窗,我还是看不清稻谷的模样。不,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相信。就像那一年,八十多岁的外婆,拿出她珍藏箱底的旧照片给我看,我却硬是不肯相信梳着长辫眉眼弯弯的美丽女子就是我那满头银发没了门牙的外婆。
一粒稻谷,从它刚刚成形起,就拥有隐约的芬芳和动人的色泽。当它吸够天地之精华,从容蜕去粗糙的表皮,它就是一颗晶莹的宝石,暗夜里都能熠熠生辉。可眼前的稻谷,仿佛黎明前的天空脱落的外壳,喑哑,暗沉,有着比夜更深的黑和比秋水更脆弱的柔软。我无法猜测袁隆平与这些炭化稻谷对视时,他们的眼神碰出了怎样的火花。当我听说袁隆平儿时就读的小学离城头山很近很近时,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推着袁隆平往前走,一直走到全世界水稻研究的最前沿。
除了炭化稻谷,考古专家还在城头山发现了全世界最早、保存最完好的人工栽培水稻田遗迹及完整的水稻栽培灌溉系统。当人们丰衣足食,当粮食有了富余时,酒肆的出现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城头山遗址,已经发现多座陶窑。斟酒器陶鬶和贮酒器陶瓮以及陶温锅的出土,说明早在五千多年前,城头山地区已经出现酒肆,酒文化慢慢形成,并得以充分的发展。
站在已成废墟的陶窑前,我不由打了个寒战。风越来越大,我的长发和裙裾一起凌乱。我微微闭眼,任凭思绪找寻秋风所藏的五千年前的酒香。“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的场景,哪怕只存在于想象,也能温暖某些刹那间的孤独与迷茫。
离开城头山返回县城的路上,当地的作家朋友指着车窗外的一大片稻田说:快看,那就是袁隆平的超级稻基地!满车的人都站了起来,望着那些沉甸甸的由青泛黄的稻穗,有人忍不住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车子并未停下来,车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可我分明听到了稻穗呼吸的声音,闻到了稻谷所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清香。难道是城头山的风?它们一路追随,带来从古至今芬芳如故的稻香?
风轻轻地吹,从稻作之源的城头山,吹向四面八方,吹向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