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三体》三部曲对固有认知的揉捏

2019-12-29 16:24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维德刘慈欣北海

张 悦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科幻世界与现实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故事发展的时空不同。刘慈欣把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放在科幻世界这个变形镜中,将自己的想象力附着在现实生活带给读者的时空感受上,以科幻情节对读者进行视差性心理建构。经验是作家和读者的共同感受部分。通过部分现实经验的书写,刘慈欣的科幻小说给读者可靠的感觉。真实感的增加能使读者更加认同和尊重作家在经验之上的想象。[1]刘慈欣在《三体》三部曲中运用因果半连续写作方式使想象以现实的一角为跳板向上飞跃。在作家的牵引下,读者可以对人类未来展开巨大尺度上的想象。原初现实经验和阅读体验的改变,给读者带来奇妙感受的同时,深度思考也随之而来。

刘慈欣认同卡德对科幻文学体裁的看法。卡德认为各种文学体裁像各个不同的笼子,上面分别贴着“纯文学”“科幻、侦探、言情”等类型文学的标签,然后评论者和读者把不同写作倾向的作者塞进各个笼子内。在作家创作时间内,评论者和众多读者不进行打扰,任由笼内的作家在自己喜爱或擅长的领域自我发挥。在这个过程中,科幻作家惊奇地“发现笼子里的世界比外面还大”[2],科幻世界里的想象使在现实经验下形成的固有认知发生一定程度的形变。科幻作家大部分会对现实环境进行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拉扯坐标式的描绘,刘慈欣也包括其内。这样时空扭曲的前提下,刘慈欣在《三体》三部曲中大力揉搓在现实生活里几近板式化的认知,读者也能对本身固有化认知进行重新思考和再次定义。

一、忠奸不再板式

首先是“忠与奸”。在《新华字典》中对“忠”的解释是赤诚无私,(对国家、人民、事业、领导、朋友等)诚心尽力。[3]653而“奸”有“虚伪狡诈”[3]225和“叛国的人”[3]225之意。

《三体》三部曲中有两个人物形象对“忠与奸”的再诠释足够引发读者认知上的晃动。其一是章北海,他具有中国军人般的钢铁意志,未雨绸缪的深度思考,勇往直前、敢为人先的极大胆识,以及快速做决定的果敢举止。从担任中国海军航母政治委员,到之后任职于中国太空军政治部门,章北海不断地调整和深化自身政治思想,以起到带头作用。为了在更远的未来顺利地执有更大权力,进而达成保存人类文明的目标,章北海一边认同逃亡主义思想,一边戴上胜利主义者的面具,私人用陨石制造子弹暗杀太空军中对地球宇航技术研究持有保守意见的将领,好让人类有踏入太空的机会。随后章北海主动参与“增援未来”计划,进入冬眠。被唤醒后,为迎合上级对太空战舰舰长权力的限制,章北海成为“自然选择”号的执行舰长,起到保险丝的作用。但这道“保险丝”却在取得舰长执行权的时候断然要挟舰长,劫持了整艘飞船逃出太阳系。这个行为是邪恶的,算不上军人所为,但是却使“自然选择”号加上四艘追击战舰躲避了三体世界对地球示威的死亡攻击。虽然章北海最后因为人性中的不忍使自己连同“自然选择”号上所有战士都丧生于黑暗战役中,但所幸把章北海的初心实现了——人类文明得以在浩渺宇宙中延续。

其二是叶文洁,她具有悲惨的身世,少时看到曾经受人尊敬和爱戴的父亲被打死,母亲为了自保而成为父亲之死的帮凶;在森林开荒时,以为遇上了知己,帮忙誊写信件,却惨遭对方为了自保的陷害,她身陷牢狱。在这两次真切感受人性恶带来的伤害后,叶文洁运用职务之便,私自调试公共设备以太阳作为电波放大器把信息传向太空,从而暴露地球存在于太空中的信息,这是地球毁灭的发端。回到大学后,叶文洁参与西北偏僻山区相关调研,认识了伊文斯。在与这位护林爱鸟之人的相识过程中,她了解到人类对自然环境保护的严重轻视与对其他物种的无情迫害。这次失望连同着感受到伊文斯面对地球环境持续变坏现象的愤怒,叶文洁从对人性失望到对人类发展的绝望,告知伊文斯确实有除了地球以外的高级文明存在着,这一举动对地球三体叛军的生成起到关键作用。叶文洁的行为给地球文明带来不可挽救的伤害,以致后来地球变为不能回去的家园,地球愈发生灵涂炭。

章北海忠吗?因为他对军人责任忠诚,面对前所未有的困难也是依照上级指示,坚决执行;因为章北海对国家、事业尽心尽力,一切计划都是为了人类文明,而且实际上他也完成了保存人类文明的使命。在大局上,章北海是忠的旗帜。但章北海为了踏入宇宙的研究计划可以顺利实行,在太空中谋杀行业前辈即科研高级知识分子;为了自己顺利进入冬眠以延长生命抵达未来,用令人看不透的胜利主义表现强劲掩盖内心深处的逃亡主义思想,以揭发同事的失败主义思想作为掩护自己的手段;为劫持飞船飞向太空,用多位战士的生命作为要挟,逼迫舰长不得不答应发出指令……个中细节呈现出的又是章北海的奸。

叶文洁奸吗?她仅仅因为自己对部分人性的失望,便自私地把整个人类群体和地球文明放在案板上任高级文明宰割;她只是因为上级无法认同她发射电波的想法,就在一次线路检查中把绑住上级的绳索隔断,扫清上级这个“梦想”实现路上的障碍物。从这些来看,叶文洁是奸的代表。但是叶文洁对自身背叛地球的行为认知成“地球没有办法变得更好了,地球自然环境和思想倾向只能越来越不可控制地趋向恶”,所以她从心底是希望自己发射电波能招来比地球拥有更高技术的高级文明,可能高级文明能拯救地球。只是叶文洁错在认为具备更高科技能力的高级文明必然更加推崇真善美的品质。这是叶文洁在线性思维下形成的思维定式,而这种思维定式带来毁灭地球的结果是叶文洁意料之外的。这样看来,叶文洁的初心是想为人类、地球效忠的,是希望地球能变更好的。

刘慈欣带着读者感受章北海和叶文洁两个人物意象所蕴含的忠与奸定位上的博弈。一方面,忠没有那么纯粹,做到忠诚也没有那么难——不需要在每个决定上都无比正义,可以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筹划眼前任务,可以暂时失去自我做到完美伪装,可以在关键时刻以他人的性命作为威胁手段,也可以牺牲一些人。这些投射在读者的认知上变形成:只要最终目标是为忠,尽管手段有点奸诈,也不妨碍在目标达成后对忠诚精神的彰显和弘扬。忠并非板式地被认定为方方面面都是忠,反而会使人物形象失真。另一方面,奸也没有那么纯粹——奸诈举止的背后可能有心酸的隐情,也可能有渴望改变社会的莫大期许,可能只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办法,刚好有这个在大众看来充满恶意的解决途径,也可能仅是一念之差。因此读者透过刘慈欣这种加大时空拉伸且运用因果半连续的手法,能看到世俗意义上的奸人背后的初衷,即看到在行为意义上是奸诈、罔顾他人的人,百思不得其为何这么反社会、反人类之时,读者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进入深度思考,不片面地一锤定音,去捉住奸这种不忠诚行为背后的原因。这原因或许是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也或许是精神错觉形成的大幅度认知偏差。在刘慈欣设置的太空语境下,忠奸不再板式化、脸谱化,这对忠这种品质的身体力行开凿了更加容易到达的道路,也易于形成对奸的行为进行深入原因剖析的条件反射——不随意贴标签,对事实真相勤于探究,才是社会进步的指向。这是刘慈欣在科幻小说中运用因果半连续写作手法带给读者的温情提示。

二、善恶影响倒置

关于“善与恶”。“善”可以解释为“善良,品质好或言行好”和“好的事情、行为、品质”。[3]440而善的反面即“恶”可认知为:“极坏的行为,犯罪的事。”[3]119

刘慈欣谈过“科幻中的道德问题”,他指出科幻文本能够提供读者平时接触不到的尺度来看待问题,这样现实经验下的道德判断就失去了站立的“根基”,线性思维认知下的道德底线就变得可疑。[4]如果作家进行科幻写作的同时仍顽固坚守传统道德认知,对善恶的判断没有设置一个科幻的场景,那科幻小说便失去这种类型文学独有的光彩。因此在《三体》三部曲中刘慈欣对善恶的界定进行了反向化处理——对人类整体命运而言,传统道德判断中的“善”会导致厄运,“恶”的行为又带来护卫地球文明的力量。

程心这个角色是由多面的善良构筑起来的人物形象。原生家庭非亲生父母对程心付出的无私的爱是程心“以爱行事”的思想根源。在每个选择当口,“以爱行事”思想驱使程心做出真善美的决定。从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到成为继任的执剑人,这期间程心简直是传统道德判断中“善”的化身——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局长维德对程心惊悚发问“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5]47程心惊恐摇头并怀疑自己听错了;有竞争关系的同事评价程心有着超越工作指向人格的责任心,成年却依然拥有赤子之心;新新人类艾AA 认为程心应该重新认识其秉持的责任与良心,这两种特质如若过多表现则被新时代认为是社会人格强迫症,是病态的。这也侧面说明程心坚守的良心和责任其份量很重;在广场上抱着婴儿所散发的母性光环令大众认同并推选程心为新执剑人,大众给予“圣母玛利亚”的头衔是程心善良品质的佐证;在澳大利亚逃亡中,智子愿意给程心特殊待遇,但程心因为执剑人的失误心生愧疚而断然拒绝,承受着超强度的精神打击和心理压力,才有后来的视网膜剥落并坏死。但程心这一人物形象也因为善良的不合时空而广受诟病。维德这类兽性和理性先行的男性形象像一面镜子,处于程心的对立面,照出善良在时空扭曲导致因果改变的大环境下表露出来的恶意。

在三体人的认知中,地球选择了程心作为执剑人就是给了他们机会对地球发起进攻,善良的程心对于三体世界来说只有大约百分之十的威慑度,而能做到“把母亲卖给妓院”的维德在所有外部环境参数下的威慑度都是百分之一百。如果是邪恶的维德执剑,那么三体世界有可能选择向地球文明妥协;但地球选择了圣母特性的程心,也就是选择了家园被侵占、文明被破坏的结果。也正是由于不择手段前进的维德一直给善良但有些软弱的程心以工作上的信心,使不可能成为可能——云天明的大脑被送上了太空。这才有之后云天明获取了三体世界的信任,向程心讲述三个童话故事进而启发人类,最后保住了人类血脉和部分地球文明。善良最邪恶的部分是程心坚持的善良在地球危亡时刻做出了致命的举动:程心给维德自己拥有的一切资源,让维德制造光速飞船等解救人类的设备。但程心面对维德有可能威胁人类生命的战略布置,毅然决然地发出禁止行动的命令——在后文中程心这次“善意之举”却断送了大部分人类进入太空、延续生命的机会,是导致地球走向万劫不复命运的推手。这些善要么推动了地球实体的死亡,要么被恶带领着走向保存地球文明的成功。

在刘慈欣打造的科幻世界中,时空拉伸剧烈,地球命运犹如手中银剑。善恶是相反方向的两个作用力,善的力更大,银剑就开始快速变形,地球命运就愈加动荡;恶的力更大,银剑就更加无坚不摧,人类前程就更富希望。刘慈欣这样的书写是其对传统道德判断进行的太空实验。程心的善良像水一样润泽每一个读者,告诉现实读者遇到道德选择应该如何作为。在大部分没有经历过战争动荡的中国科幻读者来看,程心做的每一个决定也是平静生活中的读者会做的,这是读者的现实经验。刘慈欣凭借大尺度下科幻情节的设计,构筑太空险恶环境。程心善良背后的软弱在秉承黑暗森林法则的太空环境里是致命弱点,以维德为代表、在现世看来冷酷邪恶的形象执行的“不择手段地前进”[5]55的策略方是险恶太空世界的通行证。刘慈欣借《三体》中程心和维德形象扭转读者对善恶双生子的固有认知,渴望塑造读者在和平时期里的战争思维,因为盲目的善良容易把充满恶意的刀尖指向自己。地球上的善是不掺杂质的善,太空下的善就得掺和进恶的元素,才能让社会不断向前走。刘慈欣拓宽了读者在现有经验之外的视域范围,以纯粹的善会带来了负面效果为读者敲打警钟。文本中善与恶的博弈不是为了证明恶才是正确的,而是这背后蕴含着刘慈欣式启发——在个人决定历史的选择题上,如果一味紧握传统道德判断,个人为了追求心灵上的安稳,从而顽固求善,非常容易让集体的命运陷入生存死局。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大众不理解的问题解决方式,大众站在个人角度来看可能这些方式并不是为善的最优解,从而质疑相关单位的专业能力甚至人心,引发大篇幅负面舆论。刘慈欣通过剖析执剑人程心的形象内涵,为读者大众提供一个指挥大局的身份来代入,或许有更多读者能学着对社会大问题如何忖度以致解决有更多样的善恶权衡。倒置善与恶的影响,是刘慈欣对人群中安逸心态的大力锤击。

三、对固有认知的揉捏而非击碎

刘慈欣运用因果半连续写作方式给予读者“奇异化”感受。[6]读者不再是“知道”忠奸、善恶,而是随着刘慈欣的笔触投入故事内核,对忠与奸、善与恶的内涵和它们之间强大的张力进行“感受”。《三体》三部曲对固有认知的揉捏推动读者产生新奇感,延长读者日常认知事物的时间,增加读者感受事物多维意义的渠道。这种科幻式的艺术处理揉捏了读者对“忠奸”“善恶”的认知,而非全然击碎。刘慈欣的理性思维贯穿《三体》三部曲,他以因果半连续的写作思想,把现实固有认知和科幻小说带来的新认知连通,不是“硬碰硬”地展开思想对垒,而是带领着读者感受有所同也有所不同的“忠奸”“善恶”。相同之处犹如一把密室的钥匙,读者可以较为轻松地进入刘慈欣打造的科幻文本;不同之处就像密室里的宝藏,读者能在惊叹之余,更加强劲地感受科幻世界里对固有认知的变形,以及变形之后新的美感和意义。刘慈欣的文字稍稍对固有认知用力,以此拓宽读者的认知视域,增加读者的思考维度,更新读者对事物的看法。刘慈欣这般创作目的表达了一位理性主义者对现实社会发展的别样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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