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 邻
前年,诗人老乡走了。国人说,走了。说得好。人怎么会没了呢?不过是走了。走了的人的背影,是能够看得见的。
认识老乡近乎四十年了。最初见他,他三十八岁。我和阳飏去拜访,敲开门,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我们欲进屋,老乡却堵着门跟我们说话。记不清那一次我们是否进去了。
后来,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一次,去老乡家。他正用洗衣机洗衣服。我看见漂洗衣服的水还有很多的洗衣粉的泡沫。老乡却说,好了,可以了。说完,他诡谲地摆摆手,笑笑,不让我说。他对生活的要求是极低的,穿衣、家居之类,尽量简单。
他一首诗里有这样的句子:“一双筷子,一只碗,一个自食其力的老百姓”。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段时间,阳飏、娜夜、古马和我,后来还有牛庆国等其他一些人,大约是每个周末,大家带一首诗去,相互阅读,批评,最后是老乡一锤定音,或一锤不定音,留下余地,叫人回去思考。
老乡善谈,记忆力极佳,言语犀利、睿智,常有惊人之语。现在想起来,他说过的一些话,那时候的我们也只是似懂非懂。但无疑的是,甘肃的一大批年轻诗人的成长,都跟老乡不无关系。不惟是诗歌,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影响。
老乡嗜酒,家里有一个大酒瓮,里面大约有七八十斤酒。我们谈诗的时候,老乡倾斜了坛子,用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接上一斤多酒,几个人传着,一人一大口,边谈边喝。谁喝的那一口小了,老乡必然喊着,要再补上一口,还说:“酒都不喝,怎么写诗!”
后来条件好了,也不过是寻常的四川或是新疆的酒。有意思的是,他有一次忽然发现,街面上有一种酒,叫“老乡酒”,就买了很多来招待人,似乎是自己酿制的酒。
我们偶尔闲谈,老乡会遗憾,咱们自己要是有一个酒坊就好了。开个小酒馆,就在酒馆里面一空闲处酿酒,几样简单的招牌菜,挣几个小钱,够喝酒,够招待朋友就行。
他也跟我谈起他小时候,在伊川的老家小河里,摸鱼、摸螃蟹。螃蟹那么小,小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谈起他的父亲,那个会打猎、会在深山采药的人。谈到他在新疆当兵,发报,他还会一边用蜷起的手指,做着“滴、滴、滴”发报的样子。
我们有多次的长谈。老乡有时兴起,会谈得天花乱坠,言语神出鬼没那样,我只能听,而无缘置喙。我认识老乡很久,知道他除了文学,对诸多学科,甚或杂学,都有很深的造诣。偶尔他会透露一点,他也曾经深研过《周易》。平时的闲聊,尤其是在酒后,他时时会妙语连珠,金句纷披。我和阳飏多次跟他谈,希望他能写一些杂记。我们以为那些文字,虽是片段,却是不可多得的妙悟。我们甚至以为,那些妙悟,可以成就另一个文学意义上的老乡。
可是,老乡不写。也许,他以为,他这一生写诗就已经足够了。也许,他以为,任何精妙的思维,都不过是“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自然,我们见面的时候,更多的是谈诗。
老乡苛刻,时常批评我们忽略紧要的诗核。他说,你们诗歌里面偶尔的一句,南方的聪慧诗人随便抓着,就是一首好诗。他告诫我们,时时警惕,对于一闪而过的诗思,要紧紧抓住,反复揣摩,力求言简意赅,别出心裁。
老乡也数次谈自己的诗,说他没有写好,说一个有出息的诗人,前半生建立自己,后半生要破坏然后再造自己。老乡的前半生建立了自己的诗歌风格,后半生呢?破坏了没有?有,但可能是有限的。阅读他的诗,有好些看似寻常,因此我常常疑惑,我究竟读懂、读透了他的诗么?他究竟是哪样的表达呢?
在诗歌理论界,有人认为他是怪才、是怪杰,但是也有人认为他的诗有限。我没有能力评判这些。也许,还需要时间,才会有真正懂得他的人,能够把他的诗谈透的人。我的不相信,是缘于一个内心对于诗歌的认知极为复杂也极为深入的诗人,他的诗是不容易理解的。也许,我们错了;也许,是老乡错了。我不知道。
但我分明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无奈。他在局限和无奈中,尽其可能,完成了自己。他的局限和无奈,也许是我们不能理解的。
老乡退休之后,居住天津,每年夏天必然回来小住。老乡回来,是兰州的诗人们聚会的日子。
他悄悄回来之后,往往要安静待上几天,才电话告诉我们。那几天,他在安静写诗。他是可以打腹稿的人,一首诗是在他的肚子里反复润饰、打磨,成型了,他不过是把那首诗记录下来。这古风一样的写作方式,如今已经很少了。一个肚子里带着诗句的人,于一支烟、一杯茶、一杯酒之间,那首诗萌生、发酵,最终与肉身一起长成。
我们聚会时,他不喜欢去酒店,只要身体允许,他总是在家里做几样菜招待大家。老乡做菜,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西北羊肉美味,老乡将大条的羊肉汆过,加上大量的花椒、辣椒和盐,用干煸的方法做成麻辣羊肉;后来,又将鳕鱼按此方法炮制。这两道菜,成了兰州的诗人们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晚年居住在天津的时候,条件好转。我去看望他。他指着柜子说,那里面有酒,你自己挑。
我打开柜子,里面是各样的名酒。我拿出一瓶,回头看见老乡的脸,他笑眯眯的,很是高兴。凡他有的,他都愿意拿出来跟友人分享。
与人交往,他是卑微的,但更是硬气的。
他有一首诗,是他的自画像——
行装卑微 语言卑微/酒钱卑微/但没一个拦路的豪强/敢让那个卑微的人/从自己的胯下穿过//上天堂 擦过皮鞋/下地狱 扛过棺木/那个人只靠劳动吃饭/既不听从财神爷的教诲/也不眼红丐帮的帮主//那个人不坏 偶尔还能冒出/一两个优点/——这是经过山河反馈的信息/并经过日月的验证/——《那个人》
老乡经常是幽默的,善意的,但更多是自嘲的,说自己是“一个喝酒喝高的高人,一个写诗写矮的矮人,一个河南耍猴的猴人”。但他的朋友却这样评价他,说他是“一个把寻常的酒喝出大境界的人,一个和伟大的诗歌精神一样高的人,一个大智若愚的慈悲的河南人”。
他出生在贫穷的河南伊川农村,在乡间读过书,在艺术学校学过绘画,在艰苦的新疆南疆当过战士,在企业当过普通劳动者,更做了三十多年的诗歌编辑。他复杂的人生经历,并没有让他的内心跟这个世界一样变得冷漠粗硬,他的心反而随着岁月愈加透明,炽热,善良,爱憎分明。
他写过这样的诗句——
一个弯腰驼背的人
虽想助你一臂之力
但他力不从心
作为一个诗人的时候,他是有着强烈的自我的;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是有意识卑微的。
我曾跟老乡在一个小饭馆吃饭,两个人喝酒,喝到高兴,老乡竟然乘着酒兴叫来饭馆的老板,一起喝了起来。喝到最后,老乡对老板说,有一事相求。老板说,行。谁知老乡竟然说,你给那个服务员长点工资吧!
这之前,那个当服务员的女孩子给我们上菜的时候,老乡问了她的家境,知道那个孩子的家里困窘。
我们回到兰州,老乡还想起那个女孩子,说不知道老板给涨了工资没有。
前年的一天,突然收到从老乡的手机发来的微信:老乡身体不好!
我惊了一下。我知道老乡的女儿小也虽然帮着他跟我加了微信,但知道他从来不会用的,于是赶紧给老乡的夫人打电话。
第二天,兰州的几个诗人飞往天津。到了医院,病榻上的老乡却是一脸安然。我们编造了来天津的理由,老乡只是笑笑。那天,老乡说了很多话,尤其是遗憾,说不能陪我们喝酒了。
快中午时候,老乡着女儿安排我们吃饭,还特意交代一定记得把谁谁谁叫上。
离开的时候,跟老乡挥了挥手,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第二天凌晨,老乡夫人电话,说老乡先生走了。
老乡走之前,没留下什么话。也许,是不忍留下。也许,觉得不必留下。面对这个轮回的世界,他看得很淡,生而有肉身,死而有灵魂,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