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朴
随着科技的发展与创新,物质生活的丰富,人类与世间万物的接触度在不断降低,许多有温度的生活现场,正在一步步被新科技的衍生物所取代。如此一来,诗歌写作中的“二手经验”写作、“假大空”写作以及凌空虚蹈式写作,就开始在无形中滋生,并日益蔓延和扩展。在中国社会发展进入新时代以后,人民群众的精神追求也需要同时跟进,诗人需要准确把握时代脉搏,贴近生活,以人民为导向,创作出不负时代、不负人民的作品。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贴近现实的诗歌写作就显得尤为重要。
诗歌写作的趋向与经济社会发展的繁荣或衰败紧密相连。新时代以来,诗歌现实性写作的两面性更是日益明显。一方面,一些诗人随着自身经济条件渐渐好转,脱离了童年的艰苦环境后,出现了“伪乡土”写作的现象,或投身于春花秋月中无法自拔,或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有一少部分诗人借鉴前人的经验(无论本土的还是西方的),在现实性与诗性中架起了一座桥梁,写出了诗歌美学中的本真之美,达到了诗性与现实性的统一,艺术性与思想性的统一;另一方面,一些草根诗人始终坚持着生存现实的原初书写,将诗歌与生命紧紧融合在一起,在诗歌的现实性写作领域中实现着一次又一次的语言突破,让更多新一辈青年诗人看到了诗歌现实性写作的光明前景。
“诗歌太贴近社会现实、太追求反映现实、强调社会公用,容易为其灼伤,失去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或者说,诗歌应该追求诗歌意义上的真实而非社会现实意义上的真实,诗歌应该以诗歌的方式、以诗意的存在为前提,在诗意与真实之间应该保持恰当的平衡,两者得兼。”[1]在诗歌与现实的平衡度把握方面,印象中青年诗人张远伦与纳兰都有优秀的表现。比如张远伦的《我有菜青虫般的一生》:“那附在菜叶的脊背上,站在这个世界的反面/小小的口器颇有微词的,隐居者/多么像我。仰着头,一点一点地/咬出一个小洞,看天”;以及纳兰的《羊》:“肉身实在是有限/寿数、智慧和眼界皆为有限/作为一只羊/我不想在羊圈之内,也不想在羊群之中”。同样看似在以现实中的某一种具象为主题,实际上却在语言上下透了功夫,不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且以意象贯穿着隐喻。同样是写“我”,却各有一方天地,各有一番见解,将人类与万物的息息相关之态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在新时代诗歌写作中,这样的道路应当是宽敞的,也是可以坚持走下去的。
很多时候,诗性和现实性对于诗人而言就像是一个天秤,诗性重了,现实性就会较轻,现实性重了,诗性就会较弱。如何去平衡这两者之间的比重,是一个诗人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而在两者的平衡点中写出一首好诗,能充分展现出一位诗人的才能。近年来,不少现象级诗人的走红,无不与诗歌的现实性比重有着直接的关联。在现实性的诗歌写作状态下,诗人才会更大程度地敞开心扉,吐出肺腑之言,才会将生活的泪水和苦水化成一把利剑,一针见血地刺入读者的心脏,让读者在感官阅读中或聆听的共鸣或颤抖或坐卧不宁。
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写作中的困境可谓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的焦虑”背后的困境,题材的困境,灵感和经验的困境,甚至生活的困境都在时刻威胁着、同时也成全着一个诗人,督促其走向更卓越的道路。“诗歌的进步并不是指前辈诗人困境的解决,而是将困境扩大、加深,是生存问题无限性的反映。”[2]随着社会的发展,诗歌写作也必面临新的问题与困境。诗歌的现实性写作的困境只是主要困境之一,而非全部。如何解决这个困境,不仅是诗人和批评家要思考的,也是语言与时代的课题与任务。中国诗歌史上从来不缺乏书写现实的经典佳作,比如这些年,相对于对李白的推崇,人们对于杜甫诗歌的喜爱度和推崇度明显上升。这说明现实性诗歌写作根植于普通大众的内心,现实性诗歌写作领域有着无限丰盈而广袤的土壤。只要诗人们能解决一个又一个困境,汉语诗歌重现大唐之荣耀也未必不会实现。
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人的一生中干的最主要的两件事情就是改变物体的形状和位置”。透过这句话,不难了解,我们的生活本身与现实是何等难解难分。诗人写作的时候,也在隐隐约约中践行着罗素的这句名言。不过,有了这么多的现实经验与素材,就会写出无限量的诗歌作品吗?答案是否定的。“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在诗歌质量参差不齐的网络自媒体时代,芝麻蒜皮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早已被众诗人忽略,工厂的流水线和建筑工地的砖块早已失去新鲜感,就连地震和泥石流、海啸也都已被写遍。也许有人会问,现实性诗歌还有出路吗?
“新时代诗歌的现实性焦虑,其实是一种良好的自律。一方面要求诗歌在艺术探索中警惕抽空现实,或一味地形而上,让人们无法在诗歌中看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另一方面,是不要在琐碎的镜像、个人的悲欢、日常的口水中无法自拔。”[3]如何在现实中将个人的情感和经验通过诗的书写而获得大众的共鸣,将小的情感汇入大江大海,将烟火味通过诗歌的烟囱冒出来,是一个进行现实性诗歌写作的诗人的必修课。“踏入的最后一个门是妻儿的梦乡/这一次,你不忍敲响/扫描枪已自动关闭,超能力瞬间消失/你静静坐着,整个城市停止奔跑//夜晚是短暂的,短到/快件又把地球缠绕了几十圈/短到北五环的星光下/又有几万名快递小哥开始新的征程”(王二冬《快递中国》组诗之一《城市超人》)。作为“90后”的“北漂”,以及快递行业从业者,王二冬在朴素的诗意中将现实性的场景有效地融合到诗中,通过自己的创造,再一次让读者感受到了现实性诗歌的可贵之处和无穷魅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事实证明,现实无处不在却又令诗人往往无处下手。为什么?因为缺少王二冬那样切肤的经验。如此,归纳起来,新时代诗歌现实性写作的困境有以下三点:一是特殊生命历程的一手生存经验匮乏;二是深入生活现实性的程度远远不够,肤浅的表现无处不在;三是对新时代诗歌语境的掌握不够充分,思想境界有待提高,眼界有待拓宽。
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写作者对于任何一种体裁的写作,不一定要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勇气,但却一定要有“独辟蹊径”的意识自觉和语言自觉。如同这些年散文领域非虚构题材的写作热潮一样,那些陈旧不变东家长西家短的俗世生活早已被前人写尽,如何跳出村庄、庄稼、老屋这些人云亦云的素材和视角,就成了散文家的新的课题。诗歌写作也一样,新世纪以来,在网络诗歌的强力侵入下,人人皆知诗歌数量汗牛充栋,广为流传的好诗却仍是凤毛麟角,这就是诗歌现实性写作困境的具体体现。向死而生,才能有所建树。
诗歌中没有现实描写,就如同人类的鼻孔前没有空气,就如同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没有燃油而无法前行。诗歌的现实性书写,在艺术表现形式中,就像是一块非虚构写作的压缩饼干,有着记录时代变迁、呈现社会发展面貌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功用。新时代的诗歌写作,在汉语资源空前丰富的形势下,无疑具有极大的扩展空间。在这个前进的过程中,百花齐放的原则不能变,推陈出新也十分重要。
超市里有一种新的商品出现,电脑里就该有一首新的诗歌出现。这是诗人的敏锐感,更是诗歌在场的表现。当然,任何一次创新都要有宁缺毋滥的创作精神和独一无二的创作动力,都要有解剖学专家一挖到底的精神,找到事物的内核,而不是只停留在外层。“诗歌中的现实介入更多的时候应当是活生生的甚至血淋淋的,写‘工厂里流水线上工人戴着的手套’会比写‘老板的奔驰车开出了厂门’更具有现实感,写‘雾霾笼罩下的天空’会比写‘月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更具有现实感,写‘父亲割麦子的镰刀’会比写‘一位少女抱着一束玫瑰花向我走来’更具现实感”。[4]现实有大现实和小现实,有远现实和近现实,有苦痛的现实亦有幸福的现实,具体如何书写现实,考验的是诗人的功力,而诗歌现实性写作的未来永远值得期待并为之而努力探索,因为没有任何一滴河流中的水会主动流淌到一个干渴的人口中,同样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会在日日夜夜的沉睡中产生。
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发展到何等状况,诗歌终究是语言的艺术。一个学富五车的人未必会写诗,一个诗人和另一个诗人对现实的关注点都会不同。“像一出荒诞剧,一笔糊涂账,死之前/名字才正式确定了下来,叫了一生的雷天阳/换成了雷天良。仿佛那一个叫雷天阳的人/并不是他,只是顶替他,当牛做马”(雷平阳《祭父帖》),雷平阳这首诗的现实色彩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诗歌所能承受之重,他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与现实达成了和解。这首诗发表后,有不少诗歌写作者开始效仿,但至今未见有出其右者,这并不是说他的父亲如何伟大,也不是说他的题材如何隐秘,在自身功夫的背后,敢为人先的写作理念和突破禁锢的诗歌思想、自由之精神更为可贵。“黄昏了,我的男人带着桉树的气息回来。/黄昏,雨水在窗前透亮/我的男人,一片桉树叶一样找到家门。//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我的男人,在家中度过/他回来只做三件事——//把我变成他的妻子,母亲和女儿。”(灯灯《我的男人》),与雷平阳不同的是,灯灯的现实情感本身在诗歌中超越了艺术的境界,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虚实实,像无影拳一样,却招招致命。“在诗人们丰富的话语实践中里,隐藏着许多根本不同的诗歌路径,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每个诗人都想准确地描述出灵魂苏醒之后的现实。”[5]诗歌毕竟是忠于灵魂的写作,掺不得假,而诗人只有忠于现实才会忠于灵魂,才会与“伪诗人”保持距离,更加接近诗歌的本身。
新时代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下一代的,更是属于未来的。只有当下的诗人始终坚守诗歌的道义、良知、担当和本能,未来的诗人才会少走许多弯路,才会在传统的传承与现实的拓展中将现实之光照亮诗坛。脱离现实的诗歌写作是无病呻吟的写作,是背叛历史的写作,更是难以将汉语语言发挥到极致的失败写作。新时代诗歌现实性写作的困难是有的,没有难度就没有高度,没有高度就没有温度,只有有温度的写作,才会让更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感受到诗的温暖,达到慰藉灵魂的功效。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韩东《我们不能不爱母亲》)写作也是如此,我们以为缪斯之神厚彼薄此,对我们赐予的天赋不够,其实是我们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们把更多的时间留在了办公室、餐厅、卧室,而对窗外、田野或路人置之不理,更多人习惯于抬头望日月星辰蓝天白云,或一根烟接一根烟看着直播,而少有人像外卖小哥一样穿着雨衣骑着电动车在人流中穿梭,少有人闻过扛一袋水泥上七楼后的汗味。我们以为我们很爱诗,曾经将诗用笔抄在了笔记本里,并背诵了下来,诗人一出诗集,就要收藏签名本,诗人开朗诵会,就去现场聆听,并希望能与之握手并合影留念……其实我们对诗的热爱远远不够,每一首好诗都静静地在下一站等着一位诗人去领养它、照顾它、纪念它,而我们没有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借光的日常,很多诗人自恋心理膨胀过度,不知虔诚、谦卑、积淀为何物,在诗艺提升的路上落伍或背道而驰。同样,我们对于金钱的热爱远远超过了诗歌,对于发表、获奖的热爱也远远超过了诗歌,对于“诗歌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和“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这两句名言还远远未理解透彻,这就是我们难以写出一首好诗的病根所在。
新时代已经来临,我们要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惬意,也要有“生活在别处”的警惕,要有“诗意的栖居”的梦想,更要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之心。现实无处不在,诗歌也应与时俱进,在现实关照上求新,在艺术高度上突破,因为有诗的民族未来必是一片光明。
注 释
[1] 王士强:《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页。
[2] 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陈超现代诗论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页。
[3] 范剑鸣:《诗歌的直径和重量——关于新时代诗歌的现实性书写》,《星星·诗歌理论》2019年第6期。
[4] 陈朴:《新世纪以来网络诗歌写作的现实意义》,《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
[5] 谢有顺:《乡愁、现实和精神成人》,《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