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佩 娟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张抗抗的作品一直以来都充满了人文关怀,尤其是在世纪之末对女性的书写引起了许多研究者的关注。《情爱画廊》《作女》《隐形伴侣》等都反映了女性的思想解放和婚姻观、生活观,其中作者对女性身体的书写将小说推向了更加自由的市场。作者对女性身体的展示,颠覆了中国女性一直以来被塑造成的温婉、顺从又贤惠知礼的形象。她们大胆裸露、自由奔放,努力摆脱对男性的依附。许多研究者对张抗抗的小说解读立足于她作品中女性“反其道而行之”的独立意识书写;也有人将她作品当中女性身体的书写归类于大胆追求灵魂的自由,以这种形式来呼吁男女平等;或者是以此来展示女性也可以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中,弱化男性的主体地位。这些看法都主要是分析女性身体展现出来的自由精神,对小说中隐含的女性解放的片面性、不彻底性、以及表现出的商业性并未做深入探讨。《情爱画廊》这部小说不仅是写女性勇敢追求自我,同时也反映出了其他一些社会问题。女性表面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实际上依然很被动。女性暴露自己的身体,以此来宣示主权,也正好满足了社会商业化的需求。这种宣示女权的方式并没有达到人们预想的效果,反倒是让女性解放陷入了更尴尬的处境。
一
《爱情画廊》讲述了上世纪90年代青年画家周由和美丽动人的水虹母女,以及前女友舒丽之间的情感纠葛。周由痴迷于艺术,尤其喜欢画东方女性人体。他在苏州的小河边见到了阿霓,被这个活泼明朗的姑娘打动了,痴迷于绘画的阿霓也被周由吸引,于是请周由做自己的绘画老师。后来周由与阿霓的妈妈水虹也产生了爱情,母女二人都深爱着这个浪漫又自由的男人。周由的到来让这个原本幸福平静的家庭开始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将水虹和阿霓原本被保护起来的臃肿的外衣剥开,让她们展现出自己完美的身体和炽热的心灵。
小说中描写的水虹和阿霓母女两人因为家族遗传,有着如玉帛一般的半透明肌肤,这让她们在人群中特别耀眼,再加上姣好的身材和精致的五官,就越发的引人注目,她们每一次出行都会有一大群的围观者。
阿霓是主人公水虹的女儿,她光滑柔软的小手白润柔嫩,面颊微微白里透红,呈半透明状。十三岁的阿霓形体修长,个子已经超过同龄的孩子,周由断定阿霓长大后一定是个绝色江南美人。他觉得阿霓就是自己期待在画中创造的女孩形象,对她竟有一丝心动。阿霓是个可爱又单纯的女孩,她虚心向周由请教绘画技巧,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从最初的拜师学画到对他大胆示爱,她对周由的感情逐渐深入,到最后无法自拔。她为了见到周由,一个人从苏州坐火车到北京;为了能和周由在一起努力画画考取北京美术学院。阿霓作为一个未成年女孩,她的情感和身体都正处于懵懂发展的阶段,她对爱情,甚至是对婚姻的幻想,来源于自然的、原始的力量。但她的青春就像是残忍的童话,她的单恋和幻想让她沉浸在幸福之中,现实和大人们的谎言却在不停地伤害着她。她“在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两方面都很无奈,她会听到自己内心有一种新的、强烈的声音要求她作出回应,但是她却无法做到。她发现就在她的热情达到顶点时,社会却逼迫她不自然地克制或者误导自己的感情,并以此来度过自己的青春期。”[1]21-22阿霓的精神和肉体在大人们的感情纠葛中一点点被消耗,她的情感被现实束缚,无法达到她内心的愿望。阿霓的情感和身体未得到一致的解放,作为未成年人,家庭的保护阻碍了她的自由行动。但实际上,她已经表现出了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新的活力。
对于周由来说,阿霓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当他在吴家见到卸下“丑妆”的水虹,再一次被那天然的美貌震撼。那“光滑细腻的半透明肌肤,如丝帛如玛瑙,那两道微微弯曲的秀眉,像是一件精工制作的绣品,发髻像一只曲颈小黑天鹅。黑发与肌肤相互映衬,使水虹具有高贵与自然之美。”[2]25美丽动人的水虹深深打动了周由的心,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画的中国女性。他为水虹画像时被她优美的胸部造型打动,“如果再低一些,就是漂亮而不是美了;如果再高一些,就太性感而破坏了优雅。”[2]33水虹的美和谐、完美、高雅,一切都恰到好处。
水虹漂亮又有着艺术修养,十八岁嫁给了吴奂雄,对于外界除了工作外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她在吴家像是被悉心保存起来的艺术品,因为太美而被禁锢在窄小的家中。水虹与吴奂雄的情感和相处是模式化的,没有情趣可言,两人的性生活也被规定为多久一次,一次多长时间,这对水虹来说是痛苦的。见到周由,并给他做了模特后,水虹的内心开始涌起波澜,对这个充满活力的男性开始有了幻想。在吴家的十几年,她慢慢变得成熟优雅,与此同时不断生长的还有她渴望的自由和真正的爱情。这也是促成她和周由产生爱情的重要因素。他们在一起畅谈艺术,感受两性之间的欢愉,被周由像女神一样侍奉、膜拜,这一切让她如浸在蜜中,似乎她完美的身体在这样的生活中才能真正绽放出她的美。水虹的出走和她对自己本能的身体需求的满足,展现出女性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开始关注自己的感受。
阿霓和水虹都爱上了周由,并为他不顾一切,作者通过这两个人物表达出女性对自我的追求。水虹和阿霓看似是温和娇美的女子,需要时刻被保护起来,但实际在她们的身体里蕴藏着一股要主宰自我的力量,当周由出现时,这股力量被激发了出来。水虹放弃了原来优渥的家庭生活,放弃了自己的女儿,义无反顾地和周由相爱。她的出走让她的生命更完整,也让她的美真正地由内而外地绽放。张抗抗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爱情神话,绝世美女秦水虹执着地追求爱情,也没有被旁人谴责,这样的爱情无疑是最完美的了。阿霓对周由懵懂的爱情也正体现出新一代的年轻人对人生和爱情的勇敢追求,她不再像传统的女孩面对爱情羞涩含蓄。
二
作者的身体解放观念和审美意图是通过主人公周由的人体艺术创作理念表达出来的。周由认为“中国女性长期处于被儒学的伦理道德压抑之中,缺少来自生命本源的美文化和美文明的基因。”[3]6因此,他试图通过人体艺术绘画来弥补中国几千年来没有人体艺术的遗憾,希望能将人体艺术普及,让人们能发自内心的接受人体艺术。周由深受西方艺术的熏陶,认为艺术是能够真实表达作者的思想,作品的接受度也能反映大众对这种思想的认同程度,他觉得:“当中国人能够坦然而纯真地欣赏自家客厅的人体油画艺术作品时,这个民族大概才能真正面对精神的解放和自由。”[3]6
在水乡看到水虹时,周由内心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她的美征服了,从此深深地爱上了她。周由为水虹创作的现代画,内容是三个男人的嘴唇和四个女人的嘴唇,以此诉说着他们的爱情,不同的口型代表着“我爱你”和“我也爱你”,他用抽象的身体艺术来表达他们之间热烈的爱情。再次见到水虹,“他捧着水虹的脸,像是接受一粒上天赐予他的圣果,”[3]56“水虹躺在色彩素淡的床单上,她身体各个部位和谐优美的比例、曲线、肤色、动态和神韵,仿佛是在对周由进行美的教诲和训导。”[3]58看到水虹完美的身体,周由像个圣徒,惊讶又惶恐。作者没有过多地直接对水虹的外貌进行细致描写,大多是通过周由的视角和他的反应来表现水虹惊世骇俗的美貌。
周由和水虹在一起后并没有以水虹为模特进行创作,他们终日沉浸在身体的交合之中。作者用各种手法描写水虹和周由的性爱场面,对她优美的身体和做爱的形态进行了形象的描绘。表现出水虹在周由的爱情滋润下无拘无束地释放自己的性欲,抛开所有的世俗观念,真实、自由地表达自己对爱的渴望,对性的需求,发泄出了一直被压抑的生理需求。水虹的出走和重新绽放展现出女性走出被压抑的家庭,追求到幸福,也通过她在周由面前展现出的身体,表达出女性对爱和性的本能需求。同时作者在小说中对性爱场面的描写也让人充满遐想。“跳跃的乳房”“饱涨的画笔”“快乐的呻吟”……一系列的描写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水虹妖娆的身姿不仅撩拨着周由,也撩拨着读者。
90年代文学逐渐进入消费市场,成为人们消费的商品。这一时期,文学界掀起了女性身体写作的狂潮。文化市场更广阔,文学作品的商业价值不断增加,一些作家开始以身体书写作为小说的卖点。由于前期一些身体书写题材的作品很受读者欢迎,于是“一些女作者巧妙地借消费文化市场之势回应文化消费,将‘身体书写’理论转换成表现其特定身体部位及其感受的理论武器,迅速将‘身体写作’越出其原有轨道,演绎成女性性暴露和欲望书写,这种写作已经完全淹没了‘身体写作’所特有的独立和自尊,使女性言说在喧哗的背后再次失语。”[4]人们总是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尤其是对女性的私密生活充满想象。在此时,身体书写题材的小说应运而生,满足了人们的各种幻想和需求。
张抗抗曾表示:“写长篇小说《情爱画廊》,初衷是由于对物质时代人的爱情和生活原则的功利化趋势,以及文学中情爱描写的低俗和琐屑的市民趣味有所不满,希望能以至善至真的美感给读者另一种影响。”[5]从小说中作者的书写来看,“另一种影响”是作者期待的审美体验和理想化的爱情故事。可是在消费文化势头正猛的90年代,这并没有成为人们发现女性美,促进女性解放的精神力量。作者强调小说的“可读性”和“提供给读者潜在的需求”,在当时的消费环境和写作语境下,这也正说明了小说中的性描写也是一种“潜在需求”。“这部小说给读者带来了别开生面的新鲜感,造成的商业效应是本人和出版社都没有充分估计到。”[5]从小说内容看,这样的局面是情理之中的,在 “身体文学”市场正好的时期,任何一部跟“身体”有关的作品都会成为被关注的对象,更何况是张抗抗这样知名的作家。市场和消费性成了这部小说的重点,掩盖了女性解放和审美情趣,使其失去了原本的主体地位。
三
在《爱情画廊》这部小说中,作者描绘了一个理想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爱无私、单纯又美好。作者从女性的视角和女性化的语言审视和表达女性的生理和心理需求,以女性的生活体验审视当下其他文学作品书写的女性形象,想从审美的角度展示女性的身体,以此来突破传统观念对女性身体的束缚,从而达到女性身体和精神的解放。但从小说内容看,用身体书写来宣告女性独立是不合理的,这种审美没有将女性真正解放开来,反而像是为掩饰小说中过度描写的女性身体和性行为而设定的。
这种掩饰表现在:水虹离开了富裕的吴家,追求自己的爱情,这说明对于水虹来说物质无法取代精神需求。她选择出走展示出她对自我精神的追求,让她的身体初次从婚姻中获得自由。跟周由在一起就完全释放自我,沉溺于享受身体的快感。作者描写了大量的性爱场面,并将其烘托得非常诱人,让男女主人公尽情绽放他们的“美”,用他们的身体来表达身体和灵魂的自由,展示出人性本能的需求。水虹并没有因为周由对她“美”的膜拜和敬仰,以及对她伤身体的满足而解放,她获得的爱情也不能代表她的解放和独立,这些只能证明她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感和身体的感受。
审美能够让人身心愉悦,让人在精神上得到一种积极、美好的体验。作家对于身体的书写,是要通过身体来展现人本身的形态,将女性从长期被压制的状态下解救出来,展现出女性自身的特征和独特的美。从这一点来说,通过身体的描写和展示,打破之前道德和礼教的束缚和压迫,“解除对其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关系,从而使她得以接近其原力量。”[6]193但身体的书写出现在我国八九十年代,这一切就又不再能简单地用审美方式来解读。审美在这一时期不但没有成为促进女性解放的有效途径,反而成为将女性身体书写从形而上的精神寄托者变为形而下的情欲发泄对象的虚伪面具。当揭开《情爱画廊》这部小说的审美面纱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依然是美女的肉体、赤裸的性爱场面,这使这部小说不再单纯地被作为表现女性解放的作品。
《情爱画廊》在备受争议的文化环境中被创作出来,试图用一种高尚的审美方式表现女性的身体,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躁动的读者们无法真正安静下来体会秦水虹的绝世之美,更无法体会水虹与周由性生活的高尚和美感,而只能将这种书写想象成低级趣味的色情小说成分,在这一过程中读者体验的并不完全是来自于艺术的美和人性的自由。因此,这并没有达到作者期待的效果:通过审美的方式让女性的身体进入大众视野,并以高尚的、光辉的形象给现实中“堕落”的人们一种向上的精神指引。
另一方面小说中的女性并没有完全地走向独立。作者曾表示要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女性的自我意识,让女性在自我意识中不再把自己当成弱者。小说中舒丽这个形象就足以表现出作者的这一期待。舒丽善于交际又美丽大方,在商界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但舒丽并没有真正的解放。她和周由分手后独自去了广州,其目的是要挣钱给周由换一间大画室;从广州回到北京是因为赚了钱回来实现这一愿望;最后委屈自己要求做周由的情人,被拒绝后做了周由和水虹的经纪人。她在事业上是成功的,但在情感上却始终依附周由,并一再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换取周由的爱,她在这一过程中也将自己放在了与周由不平等的位置,她的乞求和付出恰恰展现出女性的不独立和卑微姿态。
《情爱画廊》的审美途径未真正成为女性解放的有效方式,这种理想的书写只能让女性意识到自己可以追求自由。女性的解放不应该停留在肉体的解放或是在他人的言语当中被解放,而应该具有独立的思想和能力,只有能够独立生存,才有可能做到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