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皓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论语·里仁》
近日,一段小伙见义勇为伸张正义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甚广。视频显示,一位乞讨者正坐在路边整理自己乞讨所获得的财物,一名站在他对面的施暴者突然抬起腿朝乞讨者胸部踢出一脚,还没待乞讨者回过神来,施暴者又抬起手对乞讨者施暴,是时路边已有些许人围观。就在大多数人选择沉默旁观之时,突然冲出一位身着黑色夹克的侠士,他以极快的速度跑向施暴者,飞起一脚把施暴者踹倒在地。视频戛然而止,却在上传网络后引起轩然大波,几乎清一色的声音都表示:施暴者被打活该,侠士见义勇为值得表扬,甚至还有网友戏谑地评论道,“在倒地后如果能补上两脚就好了”。
在一片叫好声之下,恰恰也折射出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之处。网民一边倒的情绪表达之所以会产生,恰恰说明了这位侠士的行为并不平常。从视频中也可以清晰见到,不少市民从暴行刚开始就在围观,但全程连指责都没有一句,更不要说出手相助了。
不禁感叹,见义勇为、维护正义的口号是多么的响亮,而现实又为何是这么冰凉?
早在多年以前,我们的大众媒体就热衷于讨论诸如“社会为何冷漠”“倒地老人为何没人敢扶”“盗窃行为为何无人制止”这类话题。当问题还悬而未决答案未明,此类探讨却突然集体失声,也不知是大家默认无法解决还是已经接受了一个冷漠的社会,在此笔者也不敢妄加推测。
但凡牵扯到上述这类议题,其实归根结蒂都可以概括为五个字——正义感缺失。当然,在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过程中,人类势必缺失很多东西。我们的传统文化会在新一代人中缺失,我们的乡土情结会在城市移民潮中缺失,我们的天然食物会在工业生产中缺失……在往昔的讨论中,各路专家也试图从现代化生活方式、经济发展、私人空间等等方面为正义感缺失寻找答案,但似乎都没能很好地说服大众。上文所述网友对视频中见义勇为的一片叫好就很好地说明,人们并不能接受用某种原因来淡化甚至消解正义感的必要性。
由此,必须指出,正义感是一种源自人类本能的基本需求。它非但不能被客观因素剔除,而且随时有被唤醒的可能。
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从每个人自身利益出发。不妨作如下对比,同样是损失100元,被人勒索损失100元和遗失100元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被人勒索损失100元时,人们常常会感到愤慨,产生愤慨的原因是我们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可见人决不是仅仅计较利益的动物。摔一跤是疼,挨一拳也是疼。可是这两件事给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还感到屈辱,我们忍不住想还击。还击的目的不一定是自卫,因为对方可能并没有进一步伤害的意向。还击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容他人随便否定。我们明知在还击的过程中,自己免不了还会多挨几拳。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即便最后打赢了,也只会为自己的身体多添加一些疼痛,但是唯有奋起还击,我们才能使自己的心理感到快慰。因为我们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如果人只考虑利害,那么唯一合理的选择是挨了一拳后极力避免再挨第二拳,除非打败对方能得到更大的物质利益。可是我们却甘愿再挨几拳也要还击,即便我们知道我们并不能从打败的对方身上得到什么物质利益。
自己挨打,我们会产生还击的冲动;见到别人挨打,我们也会同样产生还击的冲动。所谓“路见不平”,便会产生“拔刀相助”的冲动。有人不慎落水,我们会忍不住拉他一把;有人无辜挨打,我们会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两者都出于同情心,但是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还会多一种愤慨之情。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道德义愤。道德义愤会驱使一个人在和自己直接利害无关的事情上,甘冒风险而采取某种行动。这种行动未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往往还会给自己招致若干损害。但正是在这种行动中,人们才会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更进一步,善于自省的人往往会为自己错过某个伸张正义的机会而懊恼,其根本也就是源于人类基本需求未能满足的失落感。要抚慰这种失落感,唯一的方法是遗忘,人们遗忘,是因为人们想遗忘。善于遣忘痛苦也许是人心的一种保护性本能,不过它也不是没有负作用的。尤其是这里所说的遗忘痛苦,是指遗忘他人受到不公所遭受的痛苦,因此它无关乎人的心理健康而只表明正义感沉沦。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米兰·昆德拉笔下的言语:人类反抗正义感沉沦的斗争,就是記忆反对遗忘的斗争。当然,也更是关于人类本能的斗争。
气概、自尊、正义感、要求承认的愿望,它们都是人性固有的东西。它们可以被一时泛滥的欲望所遮掩,可以被迷茫失措的理性所蒙蔽,但它们绝不会消失。在眼下的局面中,理性的迷误再一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许多人将信将疑地接受了物质主义的理论,把一切理想主义都视为陈腐的意识形态说教置诸脑后;与此同时,人们又不能不感觉到他们似乎失去了些什么。我们的任务则是澄清这种迷误,呈现人心中高尚的追求,重新赋予人生的意义。
不可否认,很多民众在生活、自我保存等其他世俗的压力之下,或无暇顾及,或主动放弃人性底层的需求,这也得以让经济、利益、安全等因素异化了人性。
吊诡的是,人性基本的需求随时处于一触即发的待唤醒状态,对于伸张正义、见义勇为这类略带侠气的浪漫话语,内心往往憧憬万分。如此矛盾的情绪之下,也就衍生了文章开头所述事件的咄咄怪相:事件现场冷漠的观者众多,视频评论区叫好声亦众多,如此反差,不知是网民不上街还是上街的人都不上网?
人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我想做”和“我不能做”的两难境地,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正义得到伸张,但是能站出来的却寥寥无几。在普遍的公共秩序冷感情绪之下,人们本能地选择一种搭便车的心态,仿佛是“我想洗澡,但不想被弄湿”。
回到“我想做”和“我不能做”这对矛盾之下。所谓的“我不能做”也就是我拥有压抑自己本性的能力,这种本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攻击性:面对不公的本能攻击性。德国心理学家汉斯-约阿希姆·马茨在其著作《情感堵塞》中就分析到此议题:“我早已表明我不赞成暴力,但我赞成合理的攻击性。如果我们不愿意也不被允许有攻击性,那么暴力就有资本持续存在。”
当然,攻击性毕竟只能作为面对不公时的应激反应,真正得以唤醒本性的关键在于重建符合人类本性的秩序。这一切,势必要落在知识分子身上。
知识分子必须担起建设更好的社会秩序之责任,此类提法其实早已有之。社会学家希尔斯曾为近代知识分子下过定义:“每个社会中,都有一些人对于人类本源的事物具有非比寻常的敏感,对于他们宇宙的本质、对于掌握他们社会的规范具有非凡的反省能力。在每个社会中都有少数人比周遭的寻常伙伴更探寻、更企求不限于日常生活当下的具体情境,希望经常接触到更广泛、在时空上更具体的象征。在这少数人中,有需要以口述和书写的论述、诗歌或立体感的表现、历史的回忆或书写、仪式的表演和崇拜的活动,来把这种内在的探求形诸于外。穿越当下具体经验之表象的这种内在需求,标志着每个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存在。”
即便知识分子承载了这样的身份与责任,但现实往往会为良好秩序的建立出尽难题。这是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必须以兼顾现实与理想的方式,而非犬儒的方式来探究。王尔德说,犬儒者知道每件事的价钱,却连一件事的价值都不知道。仅仅因为知识分子依附于某种利益体系,就指控他们全都是出卖者,这种指控是粗糙、终致无意义的;另一方面,把个体知识分子当成完美的理想,像是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纯洁、高贵得不会受到任何物质利益的诱惑,这种想法也同样草率。对知识分子的身份期待,其实等同于民众想要搭的那辆便车的期待,我们当然希望有人会去制止施暴者继续施暴,但我们也许不应该指望见义勇为者付出生命的代价;同样的道理,知识分子在可能的发声范围内,站在什么立场上表达他的声音,才是问题的重点,换句话说,知识分子至少应该不惧争议,敢于引出问题。
所有这一切的关键在于:唤醒知识分子该有的书生意气。“意气”一词,本身就涵盖了一种不可摧毁的气概,这是人性最基本正义感的上升表现,他诉诸于一种无畏世俗并只求真理的勇敢,这种勇敢脱胎于本能的正义感,以一种不卑不亢的谈话姿态出于世前,其意图只是为了建立更好的秩序,并不与任何人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