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气温开始下降的时刻,乡愁就会逐渐上升。
中秋节就是一个典型的东方文化的乡愁符号或例案。李白杜甫张九龄孟浩然苏轼等等月光爱好者,他们在每年的月光里几乎句句碰头。诗例此处不宜多举。
在装满时间的季节小方舟里,月光自有它们自己的那一道吃水线。
中秋节是中国人团圆的象征,大家也肯定多吃圆形的果蔬。北中原有谣歌“八月十五月正南,瓜果石榴列满盘”。谣歌里介绍明月初升的方位、座标,以及地理图谱里的乡村食品种类。在乡村拜祭月亮的仪式中,还可见石榴的重要。
另有一首北中原乡村流行的民谣:
八月十五月儿圆,
西瓜月饼敬老天,
敬得老天心喜欢,
一年四季保平安。
“老天”是虚指、代指。在乡村,居住在三尺以上的神灵都可尊称“老天”。你听这诗的口气和风格,像是白居易创作。实际上,它是我们邻村二大娘口占一绝。虽说有点讨好老天爷的口气,但绝对是“诗言志”。
石榴正好在中秋节前后成熟,个个大如拳头。中秋的石榴长熟后,在我们那里不叫“摘石榴”,而是叫“卸石榴”,语气加重。
卸下的石榴先装到明净的盘子里上供,祭月。然后,一家再分吃。在乡村,石榴是吉果,它代表长寿、团圆、多子。它像梦幻一样。我们家的院子里,姥爷先后种有两棵石榴树:白石榴和红石榴。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晶莹透亮的《石榴志》,纪念那些飞翔的石榴。
石榴来自西方的波斯,后来成为东方华夏的一员。它年年沉浸在东方的月光里,在我们村深处的月光里瞌睡。它在月光的裙子里。
在我的童年时节,那些瓜果们还是按照传统时间顺序一一登场的,因为没有冰箱,四季尚未颠倒,大地尚未四季如春。
保持季节的顺序是对大自然最基本的敬重。
在北中原,一颗西瓜能存放到中秋节且完整而不腐败,确是一种不易的坚持。它不是藏在干燥的麦囤里面,必定就是西瓜秧上最后的那一顆贵族。
中秋节这一天,亲戚来临,能吃上西瓜那才叫有面子,在整个村里都有面子。稳储西瓜也包含一种耐心。
盘子里有毛豆。
“八月十五月儿圆,毛豆角儿一顺弯。”是民谣里毛豆的形状。中秋月亮地里,煮了一锅青嫩毛豆,那清气自然就会弥漫小院。它显得乡村祭月也是带有乡土性的。
况且,熟毛豆在乡村里吃才显得体,又有月光相佐。
葡萄在中秋也可以上席。我说了不权威,且看有八大山人《清供图》为证:墨葡萄。
每一个人童年拥有的那一部分想象,都是在一方葡萄架下面最早窥到的那方天空。一方露水里的天空,它是如此辽阔,如此深邃。
不吃月饼的中秋节能叫中秋节吗?
中国的月饼发展到现在,种类已是“百花齐放”、“金碧辉煌”,早是今非昔比。“只要最贵的,不要最对的”,这是现代成功人士一直坚持的标准之一。
童年时乡村的月饼大都是“面月饼”,我姥姥要提前一天来蒸月饼。在一方陶制品的月饼模子里,一一耐心填上面团,再往案板上面磕下来。月饼装一肚子白糖,红糖。外面撒几颗芝麻。
月饼上面拓出来的文字多是“花好月圆”、“平平安安”这些字样,显得“有文化”。后来上锅一蒸,它们都成了“面文字”,但我吃起来,并没有语言的味道。
整个村里家家都有月饼模子,有陶质、石质、木质。村里有的月饼模子却显得没文化,上面竟然没有一个宇,那些没有文字的月饼模子,在村里许多姥姥们手下,不甘寂寞,就开始用顶针、木梳篦、小酒盅,在面饼印上另一些花纹。那些花纹细碎可怜,咳嗽一声,似乎就要抖落下来。
我们到邻村走亲戚,篮子里也要带上熟月饼,上面曾印着我姥姥的手纹。
后来有一年,在一个中秋晚会上闲聊,大家给我讲完康定斯基之后,我就问周遭的人:中秋节你家里吃啥?
一个南方人说,中秋节要吃芋头,他们叫“剥鬼皮”。剥鬼而食之,大有钟馗驱鬼的气概,胆子可敬。
另一个富N代回答我:我们家吃一千元一盒的金箔极品月饼吔!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一个人的私家菜—说食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