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美国)
最近读到一段报上的小点滴,有一位司机在调查表上填写几个问题:职业—司机;专长—驾驶;嗜好—开车。我的情形也与此公相似,东施效颦,填表如下:职业—教员;专长—教学;嗜好—读书。
在我的生活中,读书是职业的要求,也是兴趣之所在;于是读书如同吃饭穿衣,固无可规避,却也没有值得特别表扬之处。因此,就读书一事撰文,竟有难以措手之感。我的身体残缺,无法多动,自幼以坐卧为主,则舍却看书之外,也别无可做的事。稍长之后,能走几步了,而看书已成习惯,也就不觉其苦乐。记忆中,数十年来似乎还难得有一日未曾执卷。这是习惯,甚至不能真正称为嗜好。
我读书的兴趣殊为庞杂,有时手头一时无可读之书,则凡所触目,都会顺理成章地读下去。不过,幼年在战时度过,不能上学,先父书架上的书籍,其中史地为多,不知不觉中我也培养了对史地的兴趣,后来,在台大选了历史为终生的专业范围,殆与幼年接触这一段因缘有关。至今读书虽然不免扩大了选读的圈子,仍觉得与历史有关的书籍最易投入。
我读书的兴趣,并无所谓“正经”与“闲书”的分野。治社会史的史学工作者,对于任何读物都视同史料。为此,我在读纯文学作品时,在欣赏之外,也不知不觉地在做搜集史料的工作。这种“职业病”,大约与警察与侦探的专业相类似。因此,在我的生活中,大致也没有非进书斋不能工作的习惯。
说到书斋,我并不挑剔。自幼及长,书房倒是逐日扩大。来美以后,购书不成为负担,藏书数量也渐渐增加。最近迁居,许多书仍在书箱中等待上架。书房不算小,但是放了敝夫妇两张书桌以后,可也就不够放几架书了。我的书桌不小,只不过“窗明”下面,难接“幾净”二字。因为无日不在工作,桌上自然总有摊开正在撰写的稿子,也总有一本一本待查的书籍。我在学校的书桌也罢,在家里的书桌也罢,桌上都不见有一平方尺以上的空间。最后,写信之类的杂务,竟不能不在厨房的饭桌上做;读当天的报纸,更只能在饭桌上方足够摊开。
凡此习惯,都不足称道,其实是坏习惯。不过,对于自己的坏习惯,我们每每推诿于别处。我也总觉得,书桌太乱是因为书桌不够大,书在桌上是因为书房不够大。我梦中的书房,是一间大房间,四壁都是书架,沿着书架,全是可以当书桌使用的长板桌面,书架上的书,可以随手取下,用完之后,立刻又可以上架。这一梦想,至今不能实现;只怕梦想实现时,自己已没有读书的气力了。
我读书并不挑剔版本,也不在乎环境。读书生涯,不过是平凡的片段,如此而已!
(选自《许倬云问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