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兰卡组诗

2019-12-27 04:09王彻之
南方文学 2019年5期

狮子岩

利爪的太阳,红空气

揪着我们上升。在来到山顶之前,

好心的,难以分辨面孔的尼甘布人——

司机称呼他们为“丛林人士”——轻如

羽毛,

随风粘在半山腰凸起的岩石上。不像我们

中的任何一个,

来自中国、南亚或欧洲,笨重而疲惫,

一群连休息也得供人观赏的土象,杂乱有

序地

被编排在队列之中,头也不敢抬——他们

也微微低下头,

克制着自己的趾高气扬,几乎与岩石融为

一体。

和狮子相比,捕猎的技巧还不成熟,司机,

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踌躇时,突然从岩

石里显形,

仿佛我前面哪个人做了祈祷。“让我帮助

你吧,”

一种混杂着当地语、咖喱与鱼腥草的英

语,汗水中露出怜悯,

他感到自己会被需要,因而说出了“我们

当地人——

来这儿,做好事。”后半句像个殖民者,

强调着某种

他们自己将信将疑,而道德性不容争辩的

废话,

直到转过山腰,语言露阴癖般,暴露出最

混蛋的那个词——

也许还夹杂着翁达杰那特有的怯懦——而

我们

拒绝的口气,更加正义,也更像野蛮人,

或者来自蒙古利亚、特洛伊和古阿拉伯的

轻骑兵,

此刻高高地占据山顶,带着野兔挣脱厄运

的兴奋。

两个世界一分为二,远处的三明治风景

典范于金枪鱼蛋黄般的光晕;欢呼恰到

好处,

瘸着一只腿的狗摇着尾巴,新婚夫妇

趁小孩溜号的间隙疯狂亲吻。这片新被征

服的土地上,

(只要有钱,每天会被征服百八十次),

旅行图册,从新的秩序中找到生机,

而已经打乱的,则并不在我们称之为生命

的欢愉中。

穿越雅拉

出发时,朦胧的天色

尚未被月光最后的哀吟唤醒,

亚乐紧随我们,朝向厄俄斯的双手

所推开的平原远去。月亮暗紫色,

尽可能俯身,以便让湿地狸藻自鸣得意,

闪烁像大地乐器上发光的箔片。

每一根弦都使我们低调,把自己缩进口袋,

而斑点苔像阴影般透露着恐惧,仿佛音乐

戏剧性的框架;反差中,水牛的重音

倒比它更羞涩,对越野车轻佻的喊叫无动

于衷,

反而椭圆地上升,直到和风融为一体,

发出鲁特琴般暗箱的回音。有时被提醒,

操琴者,即使明知不完美,但依然保持

克制,

脸青得像本地的石料加工员,不放过一点

赭石色,

对待人和火星别无二致;但车灯滔滔不绝,

更强调你我周围,大海的碎片

如蓝孔雀般结晶在确切的岩石上。

通向现实的必经之路,是音乐成为它本身。

等待猎豹时,仿佛看穿另一种虚构,

我们自身也被缺乏象征性的树影沐浴着。

像蜥蜴般匍匐,苍凉的转音,谨慎地出没

并在沼泽的结尾吐露它的秘密,仿佛某团

火焰

燃烧在我们自觉的内省中。但意识漫无

目的,

构造如三明治般简单,你亲手固定了它的

形态。

那些随我们的颠簸,猛烈扭动的是什么?

无声的,成熟的抽泣,在雨水来临之前减

弱频率。

而在苍鹭所飞过的,以及曾经

幻想探险的风景之外,听众无关紧要,

一种啼鸣已不存在于我们想象的观察中。

加勒,雨

苦役的蜂浆,胡乱涂抹着嘴唇。

桌子上摆满了甜蒲桃,与卡其色菠萝,

黑色衣裳乌云般聚集,沉吟着鬼魂

涤棉布般洗练的语言,直到雨开始飘落

让大地的重量增加,把麻栗血块状的叶泥、

猕猴的粪便,和英式植物园的郁金香树

被印度洋的日光烤焦的气味混在一起,

我光着脚,踩在拼贴着卵石子和混凝土

花瓣的砖道上,为了刻意的图案而完成它,

你体内的火铅球也跟着下坠,

使痛苦一点点失去我们。它飞翔的模具无法

攥住煤球般的雨滴犹如因行星破碎

而死去的黄蜂,砸向芒果摊竹竿支撑的頂篷

冲刷的激流,小山丘上帽子的邮局,

按摩馆如女人经血染过的木棉树的脖颈,

白蚁群的珍珠项链被风扯碎。池塘的英语

经由果蝇调音,从海滩酒馆迅速聚拢

围着重金属啤酒飞舞,海浪

模仿着瓦纳姆,以你咸涩的瞳孔

盛满诗中逝去的大海。码头黑夜扭动着

小巷,

不停有车灯麻风病似的颤抖,

招徕客人的语言,多被简陋的汉语取代,

元音服从着抑扬格。加勒的港口,

黏腻如椰奶的云斟满了狗窝,月光徘徊

在弥漫熏鱼和肉桂味的客舱内。我们

绕过水洼回家,缓慢地,如当年冒失地

过来探险的两艘卡拉维尔船,蹒跚在滑

石粉

做成的细沙和彩色旗杆湿滑的呜叫里。

现在星星成群结队卸下我们的货品,

我们的身体要比暴雨到来前更新。

王彻之

原名王浩,1994年出生,诗人。本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牛津大学文学博士,现居英国。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延河》《诗江南》《汉诗》《上海文学》等杂志。2016年获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奖,2018年于纽约出版中英双语诗集《诗十九首(19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