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短篇)

2019-12-27 04:09金少凡
南方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孙微信儿子

白花花的太阳把大街上和小巷子里的人,几乎都给清干净了的当儿,老人急匆匆地从农贸市场里走出来。

老人推着车,车筐里放着一只装满了菜的帆布提兜。老人眯起眼睛来抬头看了一下火一样的太阳,之后使劲儿把提兜的口紧了紧。但还是有一节藕露在了外面。老人便把已经踏上了车蹬的脚放了下来,摘下自己头顶上的帽子,把那只小孩子胳膊一样胖嫩的藕给遮盖上。

车是老人的拐杖。以往老人出行,就推上它。它不倒,老人就不会倒。

但这个时刻,老人心里有些发急。他一直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一辆汽车如果每小时开60公里,沿路上18盏红绿灯,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遇上9盏红灯,每盏红灯的时长为两分钟,那辆车需要多长时间能从15公里之外开过来,然后经过短暂的逗留,再开回去,不耽误下午正常上班。

老人又抬头看了看天上如火的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上。于是,就赶紧把车子悠起来,抬起沉重的腿,骑了上去。他觉得,那辆汽车,应该已经开过来了,或许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

跟老人同样年迈了的车子似乎感到了不适,立即吱呀一声,随即还摇摆了起来。车把开始不停地抖动。像是那次自己高烧,浑身上下抖个不停。老人使劲儿用两只手抓牢了车把,用尽力气,努力控制着方向。好比自己披着被子蹒跚着挪到柜子跟前去翻找退烧药,之后又挪进厨房,支撑着身子,艰难地接了半杯凉水,把药吞进肚子里一样。

还好,太阳炙烤的路面上,没有其他车辆。

车在地面上画了一阵龙,在一棵树上擦了一下后,终于被控制住了,被调直了方向。老人就又想起了那次高烧。尽管蹒跚,尽管抖动,但摸到的药和晃洒了只剩下半杯的凉水救了他。老人心怀感激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棵树。又低头看了一下那只被擦破了的右手。血蚯蚓一样蜿蜒着,从手背上流了下来。说实话,他知道,如果这样不采取措施,那血会一直这样流淌下去。会伴随他一直流到家里。去年的春上,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从此开始服用各种各样抗血凝的药物。临近就有一家社区医院。或者立即停下车子,用手强压一阵也可以止血。但老人没有停车。他只把那只受了伤的手抬起来,在空中甩了两下。他感觉那辆汽车已经开进了小区,就要接近自家的楼下了。这样一来,手上的疼痛似乎是随着从指间穿过的风,瞬间没有了。

老人用最快的速度骑了回去。中途两个红灯都被他逆行绕了过去。身后交通协管朝他摇旗子,吹哨子,呐喊停车!停车!罚款!也全然没顾。

您好,有人来找我吗?骑到院门时,老人赶紧刹车。可车停不住,是车闸失灵了。他急忙伸出右脚去在地上蹭。

您好,有人来找我吗?老人在滑行当中问门口的保安。出门时是关照过他的,待会儿可能会有辆车开过来,请他行个方便,放行。他希望得到保安的肯定答复,同时还希望他能立即跑过来,把车子给抓住。他就要支撑不住了。但保安却没理会,也没说话,只摇了两下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手机。

车子撞在了那根长长的横杆上才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倒了下来。

或许是碰撞的声音并不大,保安依旧没有抬头。老人知道,那一根铝合金的横杆价值是两千块。隔壁老荆就因为自家的汽车出入和保安发生了争执,拽坏过一根,最后赔偿了这样的数额做的了断。于是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捡起菜和那顶帽子,顾不上那只流着血的手,更顾不上看一下擦破了的膝盖,赶紧把帆布提兜放进车筐,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

临近自家楼下,老人遇见了一个年轻人,平素虽没说过话,但认得是一个门里居住着的。年轻人下班回来总爱在途经老人家门口时丢一个烟头,再长长地吹几口气,似乎是要把吸进肚子里的烟,在进入自己家门之前,全部倾吐干净。老人迎上去朝他扬起笑脸,您好,请问,看到有人来找我吗?年轻人没理,甚至看没看他一眼,哪怕他手背上有血,也一脸漠然地擦肩而过。老人回望过去,看着那背影,看着背影上印着的那个对勾的标志,无奈地摇了摇头。老人很失落。世界變化太快了,翻天覆地。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个对勾,没有那串英文,更没有那么些花花绿绿的,露着膝盖、屁股还有肚脐的时髦衣裳。人人被一套灰衣服要么是蓝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男人一律寸头,女人两条辫子。无论男女,最时尚的也就是一身绿军装,再斜背一个军用挎包。那时家里住在筒子楼,一家一户挨得很近,一家吃臭豆腐所有人挨熏,一家炖肉全楼过年。那时候整栋楼就像一个大家庭,按照年龄长幼排辈,井然有序。可没听说过有谁跟谁打听点事情没有答复的。那时候人人都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放在心上。

老人很怀念那个时候,越是老了,越是怀念。他常常想起楼里的一位孤寡老太来。老人管老太叫四奶。四奶过六十大寿时,全楼举家来贺,一溜方桌摆在楼道里,每家几个拿手菜,盘子摞盘子碗挨碗地摆在桌子上。也正是那天,父亲交给了他一项任务,今后每天负责给四奶往楼下倒垃圾。父亲说,咱们这一层,就你一个这么大的男孩子,往后四奶家所有的力气活儿,你要全包下来!

老人很快就来到了车位前。

他预先占了一个。

当看到那个车位里停着一辆车时,老人立即就兴奋了起来。

他推着车子快跑了两步。真是快!他想,或许今天运气好,18盏红绿灯都是绿色的,也没遇上堵车,一路顺畅。

可跑到车跟前发现,却并不是他期盼的那辆。颜色不同。车型也不同。

这可是我占下的车位啊!而且就只用一小会儿!老人开始发急,忙四处寻找。就见那把用来占车位的、仅有两条半腿的破椅子很不像样子地被扔在了停车位的一旁。老人用毛笔写着“中午请勿占用,谢谢合作”字样的那块纸牌子,被压在了那辆汽车的轱辘下面。老人很艰难地弯下腰去,把纸牌子从车轱辘下抽出来,直直腰,很想仰起头来朝着天空喊一句,我三年五年,就占用这么一小会儿的车位啊!这么一点点人情都没有了吗!可是他没能喊出口。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手机嘀地响了一声。

老人立即兴奋地心头一跳,忙呼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微信!

床旁边不远处是一张桌子。手机在桌子上。朋友圈里总有人说手机有辐射,睡覺时绝不能放在枕头旁边。老人不是太相信那些微信,可是平时并没有什么人跟自己联系,因此把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也无妨。但昨天晚上,是特意把它放在床对面桌子上的。因为他要等那嘀的一声响。他很期待那个微信。老人忙下地,要去把手机抓过来。

身子直立起来之后,感觉呼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朝头顶上奔涌,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头皮一阵阵麻木,继而灼热,眩晕潮水一样一下紧似一下地席卷了过来,腿也立即就软了。他赶忙停住脚,用一只手扶住墙。但麻木、灼热和眩晕的程度要比以往更强烈,头皮仿佛就要被冲破了,身子也感觉就快要支撑不住了,便又把头也抵到了墙上。额头上立即就凉丝丝的。老人觉得舒服了不少。

老人双目紧闭,静静地等待着眼前的金星陨落,等待着眩晕的潮水退却。但金星和眩晕还很强劲,一时还没有收势。

但老人一心瞎记着那个徼信。

于是决定顶着那股眩晕摸到桌子边上去。

老人早就醒了,他一直在床上瞪着眼睛仰面朝天地等待着。那嘀的一声,恰好落在他一年又一年,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又一个三百六十五天的期盼上。

终于挪到了桌子边上。

手机抓在了手里。

哆嗦着,赶紧把手机的屏幕按亮了,看下左下角的时间,不多不少,正是5点08分。老人的心,一下子就被手机的亮光映照得亮堂堂的了。

老人攥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看着5和8那流畅完美的曲线延伸、弯拐、曲折,最终形成了标志着他生命伊始的数字。手机暗下去了,他再把它按亮。又暗下去了,再按亮。他畅快地从嘴里吐出长长的气来,直至那个让他喜欢的8一转身形,变成了9。

老人伸出手指去,滑动手机屏幕,把微信打开。

已经许多年不见面了。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听到那嘀的一声。才会有一段很简单的话“老爹,生日快乐”,通过看不到摸不着的信号或者说辐射,从空中传递过来。老人总能在这一刻想到七仙女和董永。那嘀的一声,就是他们之间一年一度的鹊桥。

老人有些激动。

即便是只有六个字。

期盼让他的眼睛开始潮润了。那一刻,他觉得看到了儿子——早早地起床,没顾上刷牙洗脸,忙抄起手机来,赶在5点08分时,把微信发过来。他仿佛还看到了儿子对着手机措辞,微笑,按了发送键后,转身快速去洗漱,穿衣服,一面把脚伸进鞋里,一面系着皮带,匆匆赶去上班的影子。

尊敬的先生(女生)您好,今天是您

的生日,我代表凤凰岭集团公司的全体员

工,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小孙。退

订请回TDFW。

老人的心猛然被扎了一下。

心里刚升腾起来的那股兴奋,倏一下跑光了。

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一天。

6月的19号。

热闹了一阵的五一和端午已经走得很远了,而新一轮国庆节的假期,还有很遥远的路途要赶。因此,对所有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工作日。

但对于老人来说,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特殊的,不仅仅是他的生日。

是他决定,要在这一天离开。

他一直在想应该有个什么仪式。把离开放在生日这一天,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

那么今天,需要穿什么衣服?需要吃什么饭菜?需要去一个什么特定的地方?需要做一件什么特殊的事情?

老人似乎觉得都应该。可又一时还想不太好要穿什么,要吃什么,到一个什么特殊的地方去,还有就是要做一件什么特殊的事情。人往往是这个样子,日子密密麻麻一个赶一个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做任何事情都会很随意,可一旦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少得只有一天了,只有一次选择了,就会犹豫不决起来。

一个小时又悄悄地过去了。

天彻底亮了。太阳把红红的颜色涂抹在了身材高大的杨树上。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那满身的红色就被揉碎了,散乱了,随了树叶子,朝不同方向闪烁着金红的光芒。

重新又躺在床上的老人,一直把手机放在枕边,时不时把头侧过去,时不时用手翻动一下。可是它一直保持沉默,再没发出任何响声。老人把躺累了的身子翻了一下,想,儿子大概昨天睡晚了,5点08分时没能起来。儿子随自己,也有爱睡懒觉的习惯。况且又在一家银行工作,还担任着大堂经理,工作繁忙,责任重大。据听说,每天下班全行结账盘点,哪怕有一分钱对应不上,全体员工都要加班,直至找出原因为止。老人想,儿子多睡会儿好,工作有精神。就让他多眯一会儿吧。

老人无聊地拨弄着手机。朋友圈里有人发来了清晨公园的照片。一座桥,桥头有座亭子。亭子两侧的柱子上有一副黑底金子的对联。老人凭借这副对联,认出了这是紫竹院公园。

老人的心被拨动了。

他忽然就有了想法。今天,在准备离开之前,应该再去一次紫竹院。随即,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片竹子,竹子边上,几块假山石,还有那张没有靠背的长凳子。

多少年了?老人连忙把身子支起来,靠在床头上开始计算。其实,根本也无须计算。那时候自己二十四岁。已经四十年了。那时候,他和同系一个叫李辉的姑娘恋爱了。那是初恋。恋情是紧随着秋天的脚步,像树叶逐渐被注入了浓重的色彩,一点一点浸漫过来的。他们是走读的大学生,所有的美好和甜蜜,紧张和激动,就发生在每天一大早,要赶乘的那辆编号为2114的105路电车上。他从半途中的缸瓦市站上车,而她则在早他三站地的新街口站上车。他俩分别在前门和后面站着。相隔很远,中间拥挤着数不清的乘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每个人的头顶上还戴着厚厚的帽子或围着臃肿的头巾。他们谁也说不清,两个人的眼睛是如何搭在一起的。总之是隔着拥挤的乘客,从极不容易寻找到的人缝当中穿透了过去,捕捉到对方的。再之后,他就往回走三站地,到她上车的新街口,等车,等那辆编号为2114的105路电车,并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上车。整个秋天,他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在车站上和车厢里被挤得贴身站着。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和激动,他有时候是装着看一本书,她有时候是嘴皮子嚅动,假装背外语单词。很快,就到了冬天。期末来到了。之后便会是很长的一个假期。假期当中,两个人将有漫长的一段时间不能相见。他们都觉得在这个时刻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上了车,就相互看着对方。他笑笑。她也笑笑。他说要考《概论》了。她问准备好了吗?到了考最后一门功课的那个早上,他终于邀请了她。他说,美术馆有个展览,听说很不错,想,想去吗?说话时,眼神闪烁,慌得不行。她却很大方,答应了,说考完试,在篮球场边上等你。那天考试他就很不专心。一直想着她答应他时的眼神和表情,还有把手张开,托出几枚硬币,让他数出一毛钱来,帮着买车票的动作。她的手上戴着毛线手套。他从掌心里数了硬币。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好容易熬到了交卷的时间。他冲出了教室,跑到篮球场假装投球。他左顾右盼。好一会儿她才出现,却没理他,一闪身,从他身边快步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他一眼。他就又投了几个球,之后假装着要往家赶的样子,追了过去。

那天,他们并没有去美术馆。去了紫竹院。

猛然间,手机又嘀了一声。

老人心里又一跳。

老人其实一直用想象跟踪着儿子。早上一个懒觉,直至差几分8点才起来。其间几次闹钟也没听见。楼上住着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每天都睡得很沉,闹钟嘀嘀地响无数遍也叫不醒。每天老人被吵得忍无可忍了,就会穿着睡衣爬上去敲年轻人的门。可把手敲痛了,年轻人也全然听不到。老人真羡慕年轻人的睡眠。总想他能把这样的睡眠分配给自己一点,该有多好。儿子大概也会是这样。或许每次都是被邻居用雷一样的敲门声给唤醒了的。之后看看表,一面说着坏了,晚了,要迟到了,一面慌慌张张地穿衣、穿鞋,胡乱地漱漱口,胡乱地往嘴里塞点吃的东西,跑下楼去,把车打着,轰一脚油门下去,飞驰着去了单位。

老人看了看表。8点35分了。儿子应该已经到了单位。应该已经换好了西装,打好了领带。应该在大堂经理的座位上面带微笑或是威风严肃地坐好了。这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编发微信,然后一按,把那六个字发了过来。

老人忙把手机抄起来。

按亮。

滑动。

随着微信页面的出现,老人的心就跳了起来。

尊敬的先生(女生)您好,今天是您

的生日,北京银行的全体员工,祝您生日

快乐!心想事成!

还不是儿子。

老人的心又猛地被扎了一下。

心头预先涌起来的那股热热的潮,咕噜一下冷却了下去。

老人提着口袋,艰难地爬上了五楼。

打开房门,口袋放进厨房,老人用受了伤的右手,把盖在那只藕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藕依旧白白嫩嫩,像小孩子的胳膊。老人舒了口气。这才把手抬起来查看了伤情,然后踅身去找创可贴。可是在柜子里和桌子的抽屉里都找遍了,却没有找见。创可贴一贯都是放在那只急救箱里的。急救箱是退休时单位工会特别发的,里面有酒精、碘酒、纱布和野外保暖用的金属膜,甚至还有速效救心丸。前几日收拾东西时还见过,可放哪儿去了呢?老人拍着脑袋,把目光扫向整个房间。一堆堆捆扎好了的行李,舍不得扔掉的书和杂志,凌乱不堪地把房间堆得毫无空隙。老人快速寻找的目光忽然瞥到了墙上的挂钟,见时针已经搭在正午的刻度上了,便只好放弃掉创可贴。他只朝那只伤手上基本凝结了的血渍上连吹了几口气。

老人赶紧又回到厨房,摘菜洗菜。

水龙头哗哗响着。

水声之外,老人总觉得有汽车行驶过来的声音。刹车。停车。下车。关车门。他甚至听到了汽车遥控器的声音和车门落锁的声音。

老人的心跳开始加快。

老人感觉有脚步声从楼下朝楼上走来了。

皮鞋踏在楼道的水泥台阶上,啪啪地响。

银行的职工是要穿皮鞋的!是儿子来了!

老人立即把那节嫩藕平放在了菜板上。他把头扭过去,透过厨房的门,望了一眼楼道的大门,有些慌乱地喊:门没锁!

果然,大门就有了被推开的声音。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一身西装。

老人一阵欣喜。儿子,你先喝口水,炸藕合马上好,马上好!

老人早就设计好了,要和久别的儿子拥抱一下,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可是老人刚要回身却听身后传来的是辛叔叔的叫声。定睛细看,是小孙,左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蛋糕,右手里捧着一大束包装得相当考究的鲜花。老人就局促了起来。蛋糕像小塔一样,好多层,玫瑰足足有上百朵。这样的蛋糕和鲜花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特别是小孙还给他深鞠了一躬,说了代表公司祝贺生日快乐之后,老人便更是手足无措起来。老人没想到跟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并且还会送来这么厚重的礼物。正不知要说些什么时,小孙就把蛋糕和鲜花摆在了客厅的桌子上。之后看了下老人手下的藕和肉馅儿,脸上拥着笑问,您这是要炸藕合?老人这才有了话,回答那是儿子最喜欢的一道菜。上大学时,每次回来都要求给他做,并且吃了还要带走。说完了,忙请小孙坐,还邀请他待会儿一起吃饭。小孙没坐。说不打搅您和儿子聚会了,还说原本是要请您去饭店给您老庆祝生日的。临迈出大门时回过头来,又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摇了摇,说,我五点钟带着搬家公司准时到。

小孙走出门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老人很希望随着脚步声走上楼来的是儿子。他很希望把儿子介绍给小孙,并且很希望儿子并排跟小孙站在一起。小孙高高大大。儿子也同样高高大大。老人在心里做了无数次的比较。总觉得儿子应该比小孙高才好,才体面。他所希望的是儿子哪怕只比小孙高一公分就行,他就十分开心。

老人其实心里清楚,儿子应该不会来。

但是老人还要做一些菜,炸一个耦合摆上餐桌。每年的这一天都是这样。他觉得他应该来,会在这一天来。

以往儿子不来,老人并没有太过失望。但现在他失望了。老人把眼睛闭了一阵子,又默默地叹息了好一阵子。

炸藕合已经凉了,塌陷了下去。老人凑近闻了闻,依旧清香。

肉馅儿是老人特别调制的。

儿子不吃葱姜蒜。可是肉馅儿里没有那些作料,就不去腥,就没有香鲜味儿。后来,老人通过反复琢磨,终于发明了用花椒水和馅儿的方法。

老人這次用的是新花椒。楼下的花园里有一棵花椒树。树上的花椒青翠饱满很招人喜爱。老人不知道这树是自然长出来的还是谁家种下的,就在树上挂了一个牌子,告知了自己的门牌号码,说明了摘的花椒朵数。他原本想再把一卷零钱绑在牌子上,可想了想,又犹豫了阵子,最终还是没那么做。

叹息过后.老人决定自己吃饭。想了想,又找出来一瓶红酒。这是几年前的6月19日晚上,儿子来给自己过生日时带来的。那天是个雨天。儿子打着一把印着银行名称的黑色大伞,在月色江南饭店的门前等他,见了面,就把这瓶酒递过来,说是前几天去酒厂参观时买的,绝不是假货。那大概是儿子工作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请他吃饭,给他庆生。是儿子主动提出来要去饭店的。依照老人的习惯,自己在家做两个菜,既方便又卫生。可是儿子说我都在网上安排好了,您到时间下楼就行了。这酒,是一直珍藏着的。但老人决定,在这个时候把它打开。

把启瓶器拿在手里了,老人忽地又在脑子里生出另一个念头来。不再想跟往年一样,一个人吃这顿饭,不再把吃不掉的菜倒掉。就把手机抓过来,在微信好友里翻。他找到了老荆。两个人一贯走得很近。可老荆这个人是个酒腻子。端起酒杯来话就没完没了。这一瓶红酒全归了他一人肯定还不够。还说不定要嚷嚷着回家再去取酒过来,一口气喝到晚上。不过,这人也豪爽。老人这个时候,需要这样一个人一起吃这顿饭。

可刚在微信上说了“老荆你好”四个字后,老人忙止住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老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儿子没回来的事情。

老人喝了酒,感觉有些疲惫。但他只在床上稍微躺了一下。地上摊着的许多东西,还需要赶紧整理。

老人先打开了一个方盒子。里有好多日记本。他翻找到了记录和李辉初恋的那一本,又从里面找到了夹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空空的长凳子。

四十年前发生在那个冬天的初恋,因为他家里没房子,因此没有获取到李辉妈妈的通关牒,老人家像在烟缸里掐灭手中的香烟一样,把他们按在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里。这之后,很长时间里,他都会在冬天的时候去紫竹院,看看那片竹子,那几块假山石,并在那张长凳上坐一会儿。可是,后來,公园重新规划,移走了假山石和长凳,扩大了竹子的面积。那个地方,就被竹海给淹没了。

老人决定把自己所有的日记都处理掉。他已经计划好了。就在洗菜的池子里点了火,之后把日记一本一本搬过来,一张纸一张纸地扯掉,再一张纸一张纸地丢进火里。那张照片是最后一个放进去的。老人有意把手抬得很高。松手后,那照片飘着,转着,朝下落去。起先,它还抗争,卷起身子来,上下左右躲了几次,可是最终还是被火给逮到了。老人似乎是听到了照片的呻吟,呼一下打开了水龙头。老人抢出了照片的一个角,可是上面的那张长凳,已经不见了。

喘息了一阵,老人开始整理另一部分东西。儿子的出生证明,长命锁,玩具,小学的课本、作业,电子琴考级证书,英语口语级别证书,还有同学们过年过节送的贺卡。儿子所有的东西,老人一直精心地保留着,都装在了一个大口袋里。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皮本子。那是他替儿子记的日记。日记本的第一页上,贴着儿子的照片。老人现在记不起来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给儿子拍的了。可是儿子脸上的一个小酒坑儿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小酒坑儿是个小痘痘,小痘痘无意中被儿子挠破了,伤疤就变成了酒坑儿。老人翻看着日记。可惜的是,他只给儿子记了这么一本,只从他出生写到了12岁。这之后,儿子就随着妈妈走了。老人还清楚地记着,那天儿子从地上捡起那副摔碎了的眼镜,递给自己的场景。儿子仰着头,一脸惶恐,眼睛里潮润润的,眼神飘忽不定。儿子目睹了他和前妻的那次争斗,目睹了他的眼镜被挠下去并被踏在脚底下的全部内容,包括那个年龄还听不大懂的许多话。他知道儿子当时想问自己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做任何的解释。或许儿子至今仍然相信自己心里一直都装着那个叫李辉的人。自己和前妻离婚是因为李辉那个时候刚好也离婚了。老人不想解释。他不想跟儿子说,是一个叫李贵成的人,改变了这个家庭,以及家庭里每一个人的命运。

其实,老人跟儿子做一次拥抱的愿望,是要在儿子婚礼上完成的。

有一个场景,这许多年,总是在老人的脑海里出现。那一天的傍晚,老人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忽然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子骑着变速车从自己面前一晃而过。儿子!老人心里一阵悸动,忙跨上车朝前去追。儿子——老人朝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呼喊:老爸在这儿!回家吧!可是前面的男孩子头也不回。脚下的变速车越骑越快。儿子——老人气喘着停下车子,朝着那个即将消失的影子做了最后的呼喊之后才清醒过来,原来刚才又是自己的幻觉。儿子被前妻带走之后,他很多次都觉得,眼前骑着变速车、穿着校服的男孩子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的婚礼定在去年国庆节的假期。

正在考虑自己在婚礼上如何穿着打扮的老人觉得这时间很合适。前年八月,老人参加过一个婚礼。因为天气炎热,新人的家长都穿着很随便,因此婚礼的气氛很受影响。儿子是个爱面子的孩子,从小学开家长会就叮嘱他脸要刮干净,头发要梳理整齐,还特别叮嘱不让穿布鞋。所以老人决定要穿西服去,还要打上一根红色的领带,尽管天气还稍微热那么一点点。即便儿子是盛夏举办婚礼,老人也要这样正装出席的。老人用很长时间准备了讲话稿,把它背下来,并且还特意设计了讲完话走到儿子跟前与之拥抱的环节。老人想象过无数遍,儿子看到自己朝他走过去会是怎样的感觉。应该感到很突兀吧。因为这完全超乎了司仪的设计。台下的亲戚朋友呢?也应该感到很新奇吧。看到自己和儿子拥抱,看到苍老弱小的老爸,伸出胳膊去,把高大的儿子拥进怀里,应该回应一片掌声吧。可自己呢,自己的感受呢?那些由来已久的心酸和悲凉呢?是不是都藏进了随即涌出来的热泪里了呢?

老人知道,这大概是自己跟儿子表示亲缘关系的最佳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次儿子在饭店给他庆生之后,已经绝少与他联系了。两个人之间唯一的牵扯,是一年一度那嘀的一声“老爹,生日快乐”的微信和老人回复的“谢谢”两个字。老人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是房子造成的。当儿子提出来,结婚想要住他现在这套房时,老人没说过户的事情,反而提了一个很奢侈的要求,自己能不能跟他们一起住。儿子当即表示不可以.还说了不划算的话。装修一次大概要用掉十几万块,可费钱费力装修的,却是不属于自己的房子。

老人没等来那个拥抱儿子的机会。

老人没有收到儿子婚礼的邀请。

儿子在没得到房子之后发来了一条微信,说刚看到老人和前妻的离婚协议书,刚知道老人在法律上跟他没有抚养关系。

和知道儿子这一天不会来一样,老人也早有预感,今年这个生日,儿子也不会再发微信过来了。

即便如此,当手机又嘀地响了一声的时候,老人的心里还是悸动了一下,还是赶紧把手机抄了起来。

尊敬的先生(女生)您好。一声问候

表达我真挚的祝福。祝您生日快乐。幸福

相随。微信关注**基金,回“生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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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次老人的心,没有了被穿刺的感觉。只是有一丝冰凉。

屋里的光线黯淡了下来。

老人凭感觉知道,5点钟就要到了。小孙就要带着搬家公司的人来了。自己该走了。

老人的手,开始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

在上午10点钟的时候,老人就想给儿子发个微信。他觉得,银行或许有工间操,儿子在那个时间会走到室外呼吸下新鲜空气。这样他的微信发过去,他刚好有时间看,有时间回复,不耽误一分一秒的工作时间。老人准备在微信里发两张照片,都是早已拍好了,在手机里储存着的。一张照片是一只小脚丫,红色的,鸡蛋般大小,很瘦弱,五个脚趾像是五颗小豆豆。小豆豆之间隔得很开,特别是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更隔着很大的空隙。脚掌上有几条纹路,其中两条粗一些的,像地图上的黄河和长江一样纵贯了整个脚掌。那是儿子刚出生时印在出生证明上的足印。足印的右上角,还有他妈妈的右手手印。另一张照片是一张床和一张沙发。床和沙发之间大约有一米的距离。老人想在微信里说,这是两张珍贵的照片。尤其是第二张。你整整一岁的时候,晚上我和你妈妈让你靠在床边上练习站立,可是,你只站了一会儿,忽然一转身,就朝那张沙发走了过去。老人想说,那是你迈出的人生的第一步。照片你珍藏吧,沙发和床之间的间隙,是你迈出人生第一步的地方。

但是微信老人没发。他还想等等。总觉得儿子会发微信过来。

楼下响起了卡车的轰鸣声。还有卡车在倒车时的那个女声喊叫:请注意,倒车!

老人迅速把微信编排好,之后赶在小孙敲门之前,按了发送。

小孙敲门进屋后,很客气地叫了辛叔叔,之后环视了一下屋子,问,您都准备好了?

老人没说准备好了,却说了能不能再等等。

小孙问,等什么?

老人说,等一个微信。

小孙的眉头皱了皺,但没说话,挥挥手,示意工人们先坐一会儿。

老人给他们都倒了水,之后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说,什么是爱?

问完,老人扭头看向了工人,工人们一脸漠然,只呼呼地喝水。

老人又看向了小孙。小孙端着杯子说,您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知道,又不知道,想说,又说不出。这样,咱们问一下度娘。说着就掏出了手机——爱是指喜欢达到很深的程度,是人为之付出的感情。爱是指人类主动给予的或自觉期待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网上给出来的答案,更让人感觉模棱两可。老人和小孙更是一头雾水。一个工人这时喝完了水,抹抹嘴说,爱就是给钱嘛!就像我们,每年回家喜欢谁,爱谁,就给钱!

工人说完,就站起了身。

小孙也忙说,搬吧,辛叔叔,咱们搬吧。

老人却还说要等等。老人看着手机。

小孙就再没了刚才的耐心和客气。小孙说,老爷子,现在已经过了五点钟了。按照合同规定,这房子已经不再是你的了。你已经用它抵押养老了。说完,一瞪眼睛,给工人们做了一个搬的手势。

老人没能阻止住工人们,只好上去护住那个大口袋。

小孙问,这是什么?不搬走吗?

老人说,是给儿子的东西。儿子六点下班,六点半谁能过来取。发了微信的。

小孙说,可以再给你儿子发个微信,让他到养老院去取,而且什么时候去取都可以的。

但老人很固执,坚持要在这里等。这里曾经是儿子的家。

可是,儿子六点半没到。七点半也没到。

搬家工人们开始跟小孙嚷,说再不走,就要加钱了。

小孙就赶紧去催老人,说,合同上规定,是五点钟搬家,五点钟这房子就属于我们公司的了,你已经没有权利再待在不属于你的地方了。小孙跟老人嚷,你这是单方面不履行合同,合同上说,是要按照百分之五的比例罚款的!

钱,钱,钱!从来就没发过脾气的老人这时忽然就在心头冒出一股火来,他平生第一次用了浑身的力气大声朝小孙、朝那些工人们喊,什么都是钱!你们就知道钱!罚款吧,罚吧!说着,就把自己手里的合同从书包里掏出来,张手就要撕掉。

这时候,忽然有个弱小清脆的声音从每个人面前飘过。

嘀的一声。

清风一样。

是微信!

工人们忽然住了嘴。

小孙也住了嘴。

所有人都看向了老人。看向了他的手机。

可老人却没听见一样,大家只听得嚓嚓几下。

合同被撕碎了!

金少凡

1957年生。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雨花》《中华文学选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我还没有西装》《诗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树梨花压海棠》《生死逃亡》《图纸》、中短篇小说集《拼婚》等。另有影视作品《快乐电信街》《没有发芽的春天》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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