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东 谭青枝
(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汉长安城外存在一定范围的郊区,即城墙以外、京兆尹长安县辖境以内的区域。笔者曾对汉长安城之郊做过简单的论述[1],可知郊内有长安县下辖的诸多乡、亭,当时皇族、外戚的一些大型墓园多依乡、亭而建,长安城以及城郊乡、亭居民的墓地也都分布在郊内。此外,郊内还散布有宫、苑、作坊、仓、市以及大量礼制建筑。这里将目光投向长安城的东郊,重点对顾成庙和奉明园问题加以讨论(图一)。
京兆尹长安县东与霸陵县为邻,大约以霸水为界;文帝七年又置南陵县,大约以浐水为界。
《汉书·文帝纪》:“(四年)作顾成庙。”[2]东汉服虔注“庙在长安城南。”长安城南范围甚广,此注未明确指出庙在城南何处,只给出了大致的方位。明确说到顾成庙位置的是北宋的宋敏求,他在《长安志》中记录:“(休祥)坊内有汉顾成庙余址,庙北汉奉明园,园北汉奉明县。”[3]此后历代学者大多采纳此说,如清徐松的《唐两京城坊考》以及当今学者的大量论著[4]。细究此说,作者并没有具体说明顾成庙等位于唐长安城休祥坊、即汉长安城南郊的缘由,所以似可理解为这仅是北宋学者的一种推测,未必有真凭实据。汉长安城南郊分布的礼制建筑甚多,到宋代历时已久,造成误判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汉书·东方朔传》:“爰叔曰:‘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偃顿首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太主园为长门宫。”[5]注引如淳曰:“窦太主园在长门。长门在长安城东南。”这段记载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顾成庙距离长安城很远;二是顾成庙距萩竹籍田较近,此籍田应为文帝所始立,《汉书·文帝纪》:“(二年)春正月丁亥,诏曰:‘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6];三是顾成庙附近有长门园(窦太主园),武帝更其名为长门宫;四是顾成庙、萩竹籍田、长门园(宫)都应位于长门一带,而长门则是位处长安城东南的一个亭,《汉书·郊祀志上》:“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立五帝坛,祠以五牢。”[7]注引如淳曰:“(长门)亭名也。”
图一 汉长安城东郊区示意图(采自《西安市地图集》,略有改动)
长门亭一带是西汉礼制建筑集中分布之地,除文帝顾成庙、萩竹籍田和五帝坛外,还有几处大型墓园,如葬有宣帝外祖母博平君王瑥与外祖父思成侯王廼始的思成园和元帝时葬宣帝王皇后父王奉光的邛成侯园。《汉书·外戚传上》曰:“初,廼始以本始四年病死,后三岁,家乃富贵,追赐谥曰思成侯。诏涿郡治冢室,置园邑四百家,长丞奉守如法。岁余,博平君薨,谥曰思成夫人。诏徙思成侯合葬奉明顾成庙南,置园邑长丞,罢涿郡思成园。”[8]又曰:“后二年,奉光薨,谥曰共侯,葬长门南,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如法。”[9]
作者曾推测西安市未央区阎新村附近的秦汉大型建筑群遗址可能即是文帝在长门附近所立五帝坛的旧址,又推测在西安市东元西路石家街发现的大型西汉墓可能是葬于长门以南的邛成侯王奉光之墓[10],若此,长门亭可能位于汉长安城东郊略偏南处。
值得注意的是,与文帝有关的礼制建筑大多分布在东郊长门一带,除了上文述及的萩竹籍田(文帝二年)、顾成庙(文帝四年)和五帝坛(文帝十六年)外,还有渭阳五帝庙。《汉书·郊祀志上》:“(文帝十五年)于是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五门,各如其帝色……明年夏四月,文帝亲拜霸渭之会,以郊见渭阳五帝。五帝庙临渭,其北穿蒲池沟水。”[11]从大的方向上看,渭阳五帝庙也在长安城之东(偏北),由此表明,文帝似乎对长安城的东郊(或略偏南、北)情有独钟,将自己的陵墓选建在东方偏南的台塬上[12],可能是上述的开始礼制建筑。庙与陵本来就存在内在的关联性,从这一角度看,顾成庙位于长安城东南较远处是合乎情理的。
顾成庙既然位于长门附近,文献中为何又出现“奉明顾成庙南”的说法呢?下面就讨论有关奉明的一些问题。
如上所述,《长安志》认为奉明园、奉明县位于顾成庙之北,同样在唐长安城的休祥坊、即汉长安城的南郊。其实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渭水下》也指明奉明园、奉明县在汉长安城的东郊;南宋程大昌的《雍录》已将奉明县标注在长安城以东,但未详述其经纬。这里参以文献,进一步阐明奉明园等也应位于汉长安城的东郊。
《汉书·宣帝纪》:“(元康元年)夏五月,立皇考庙。益奉明园户为奉明县。”[13]颜师古注曰:“奉明园即皇考史皇孙之所葬也,本名广明,后追改也。”此记载说明奉明县是由奉明园益户形成,而奉明园又来自于地名广明。《汉书·武五子传》:“贺到霸上,大鸿胪效迎,驺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14]此文献明示广明是在长安城东、宣平门外大道近旁,当距宣平城门不远。据此推论,设于广明的奉明园理应位于长安城东。
上引史料说明广明位于长安城的东郊。《汉书·武五子传》:“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15]注引苏林曰:“(广明)苑名也。”此传又曰:“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16],既言“郭北”,说明广明应为乡名或亭名。也正因广明为乡或者亭,才能于此设奉明园,后又益户形成奉明县。
奉明园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过程。武帝时太子刘据等因巫蛊事被诛,“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卫后、史良娣葬长安城南。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皇孙二人随太子者,与太子并葬湖。”当时太子一系被杀者八人,分葬三地,太子及其二子共三人葬湖,武帝卫后与太子夫人二人葬长安城南,太子之女及另一子史皇孙夫妇共三人葬广明。昭帝时对三地诸墓有所增建,见下引文献。宣帝因系史皇孙与王夫人之子,所以“帝初即位,下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岁时祠,其议谥,置园邑。’”于是,“有司奏请:‘……谨行视孝昭帝所为故皇太子起位在湖,史良娣冢在博望苑北,亲史皇孙位在广明郭北。谥法曰‘谥者,行之迹也’,愚以为亲谥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诸侯王园,置奉邑三百家。故皇太子谥曰戾,置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园置长丞,周卫奉守如法’。以湖阌乡邪里聚为戾园,长安白亭东为戾后园,广明成乡为悼园。皆改葬焉。”再后来,“后八岁,有司复言:‘《礼》‘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因园为寝,以时荐享焉。益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奉明县。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园奉邑,及益戾园各满三百家’”(《汉书·武五子传》)[17]。《汉书·五行志上》又载:“成帝建始元年正月乙丑,皇考庙灾。”[18]奉明园之名在宣帝时先改为悼园,后改为皇考,到平帝时被王莽等议毁。《汉书·韦贤传》:“至平帝元始中,大司马王莽奏:‘本始元年丞相义等议,谥孝宣皇帝亲曰悼园,置邑三百家,至元康元年,丞相相等奏,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悼园宜称尊号曰‘皇考’,立庙,益故奉园民满千六百家,以为县,臣愚以为皇考庙本不当立,累世奉之,非是。又孝文太后南陵、孝昭太后云陵园,虽前以礼不复修,陵名未正。谨与大司徒晏等百四十七人议,皆曰孝宣皇帝以兄孙继统为孝昭皇帝后,以数,故孝元世以孝景皇帝及皇考庙亲未尽,不毁。此两统贰父,违于礼制。案义奏亲谥曰‘悼’,裁置奉邑,皆应经义。相奏悼园称‘皇考’,立庙,益民为县,违离祖统,乖缪本义。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者,乃谓若虞舜、夏禹、殷汤、周文、汉之高祖受命而王者也,非谓继祖统为后者也。臣请皇高祖考庙奉明园毁勿修,罢南陵、云陵为县。’奏可。”[19]
太子刘据一系的三处葬地中有两处位于长安城郊。其中一处位于城南,史良娣冢原在博望苑北,后改葬到白亭东,此即戾后园;武帝卫后葬处见《汉书·五行志中之上》:“成帝建始四年九月,长安城南有鼠衔黄蒿、柏叶,上民冢柏及榆树上为巢,桐柏尤多……桐柏,卫思后园所在也。”[20]颜师古注曰:“桐柏,本亭名,卫思后于其地葬也”,此即卫思后园。戾后园与卫思后园分居两个亭,亦即二园虽同在长安城的南郊,但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此作法正与礼制相合,因为卫后与戾后既无血缘关系,又非同辈。另一处在广明,文献明确记述卫后、史良悌葬长安城南,同时又记述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可见广明必不在长安城南。《长安志》不仅误将长安城东的奉明园置于城南,还误将分属两地的卫思后园和戾后园合置于一处。
宣帝不仅增益奉园之民而成如同西汉帝陵陵邑一样的奉明县,还设立如同帝陵陵庙一样的皇考庙,这些建设活动既是古代帝王推崇孝道的体现,也是宣帝为了表明其皇位正统性的一种现实需要,同时还可能是为了在极其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强化其统治的一种手段。如上所述,在长安城的东郊还有宣帝外祖母博平君王瑥与外祖父思成侯王廼始的思成园以及宣帝王皇后父王奉光的邛成侯园,可以想象,正因为奉明园的所在,宣帝才将其外祖父的墓园从遥远的涿郡迁到了长安的东郊。
长安城的东郊分布着较多礼制建筑,所以武帝才欣然接受窦太主献园并更名为长门宫,以方便到距离长安城较远的萩竹籍田和文帝顾成庙活动时作为宿宫使用。另外,《三辅黄图》记载“城东有嘉仓”[21],此仓可能也是为了满足在长安城东郊举行各种礼制活动的需要而设立。
长安城东郊有轵道、长门、广明、平望诸亭,轵道在霸河西岸,长门、广明可能自东而西分布在轵道与长安城之间,平望亭位置不明。顾成庙和思成园虽然离长门不远,但都应位于广明(奉明)界内(图一)。
汉长安城郊内的乡、亭,至今还没有任何考古发现的线索,大概因为这一类建筑等级较低,基础较浅,所以极易在后世的建设中遭到破坏。相反,汉墓一般埋藏较深,在现世的基建过程中大多能够被发现、发掘,因此,利用汉墓资料来研究乡、亭问题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方法。通过综合梳理长安城周边汉墓的时空分布态势,不仅可对长安城郊内乡、亭的布局进行探索,也可对奉明园等礼制建筑的所在加以推论。
[1]刘振东.简论汉长安城之郊[J].考古与文物,2016(5).
[2]班固.汉书:文帝纪(第4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21.
[3]宋敏求.长安志[M].清光绪辛卯孟秋思贤讲舍用灵岩山馆本重雕.
[4]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班固.汉书:东方朔传(第65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2853.
[6]同[2]:117.
[7]班固.汉书:郊祀志上(第25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214.
[8]班固.汉书:外戚传上(第97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3963-3964.
[9]同[8]:3969-3970.
[10]同[1].
[11]同[7]:1213-1214.
[12]杨武站,曹龙.汉霸陵帝陵的墓葬形制探讨[J].考古,2015(8).
[13]班固.汉书:宣帝纪(第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254.
[14]班固.汉书:武五子传(第63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2765.
[15]同[14]:2747.
[16]同[14]:2748.
[17]同[14]:2747-2749.
[18]班固.汉书:五行志上(第27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36.
[19]班固.汉书:韦贤传(第73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3129-3130.
[20]班固.汉书:五行志中之上(第27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374.
[21]同[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