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萧易
(华侨大学 文学院 福建 泉州:362021)
《遗弃》是一部建构在个人哲理思维上的小说。这部小说的主角图林,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喜欢哲学,自称“业余哲学家”。他毕业于名牌大学,有一份人人羡慕的体制内的工作,收入稳定,衣食无忧。随着生活趋于单调与平淡后,他发现了世界的混乱,生命的迷茫与存在的虚无。“世界遗弃了我,我试图遗弃世界”是小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主人公图林离开体制甚至“遗弃”世界的开端。从那时起,图林便成了一个“自愿失业”的“业余哲学家”。图林的生活恰好印证了克尔凯郭尔说的,人的真正的绝望有两种:“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绝望,二是因他要做他自己而绝望。”[1]。“业余哲学家”的身份让图林意识到存在的焦虑,“自愿失业者”的身份让他意识到生存的困难。在这两种身份的挟持下,图林展开了他“遗弃”的过程。
图林首先“遗弃”了亲人。小说开篇即是父亲渴望“我”的安慰,却被“我”大声吼了出去的描写。图林接着“遗弃”了外公。外公重病住院,可能不久于人世,此时的图林用尽一切理由逃避看望外公。当全家人决定陪外公在医院度过他的最后一个新年时,图林仍然选择中途逃回来。图林认为外公“他也许早就死了,也许早该死了。”图林还“遗弃”了母亲和外婆。他厌恶被“体制”牢牢控制住的母亲,对母亲在体制内得到的褒奖感到嫌弃;图林对每天在耳边唠叨的外婆感到厌烦,他甚至拒绝外婆的一切关心。图林随后“遗弃”了女友。他与女友Z大学时相爱,毕业分配工作时被迫分隔两地。图林对女朋友的“遗弃”始于不愿回信,终于两人见面说出“结束语”。图林同样被女友“遗弃”。女友因为两人遥远的距离感到寂寞,怀上他人的孩子,这个消息令图林颤抖,也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最终原因。
图林接着“遗弃”了体制。薛忆沩用了“试图遗弃”的表达,可见图林的遗弃不是简单地一刀两断,不是下决心就可以完成的。《遗弃》用大量篇幅描写了工作单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无聊,工作内容的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可以整天坐在办公室里聊天、喝茶、看报,还不断举行轮流派发香烟的仪式。”[2]18图林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而选择离职。单位领导无视他的“自愿离职”,反复劝阻,家人更是无法理解以致于爆发争吵。与图林主动“遗弃”体制不同,父亲最初是一名国家体制内的干部,由于政治上的一些原因被免职。父亲被他信任了半辈子的组织“遗弃”,由此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每晚沉迷赌场,渴望通过一夜暴富挽回失去的尊严。
图林最终选择“遗弃”了世界。在6月23日和24日的日记中,图林为整部小说呈现了一种罕见的好心情。他这两日前往表姐家,表姐家周围的环境让图林感到“人间天堂”不过如此。这“人间天堂”让图林暂时忘记了“失去”一切的悲痛。图林“遗弃”体制后,生活和思考的范围被局限在了房间里,不料生活的打击接踵而至。在图林经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弟弟在战争前线自杀和与父亲在赌场尴尬相遇,图林选择隐居于表姐家三个月进行他“关于生活的证词”的创作。当图林试图通过写作拯救个人时,他发现混乱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于是他把手稿交给唯一的好友韦之后,彻底消失,“遗弃”了世界。
但图林又是矛盾的,他看清了整个世界荒诞的现实和必将走向混乱的结局,却又试图拯救自己。他抗拒和排斥一切人际交往的同时,却热心帮助一个在劳务市场受骗的女孩子;他在讽刺整个社会物质化的同时,却又因为卖废品获得了钱财而沾沾自喜;他觉得坐在办公室毫无意义,却能在“追饮料瓶”这件事上找寻到意义;他感受到受困于体制是一件非常无意义的事,却又因为离职后没有金钱来源忧郁和绝望,他想忍受体制无聊的同时又想要迷人的自由;外公的死亡他无动于衷,陌生人的死亡却让他恐惧万分……
这部聚焦个人精神状况的小说在上世纪80年代出现极具先锋性。正如刘再复所说,“个人的精神痛苦,个人的生命焦虑,个人与社会和历史的抵牾以及个人对荒谬的反抗等等本是文学最核心的话题,却长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缺席。”[3]图林的思考恰好弥补了这种缺席,他在变革中的中国社会找寻不到生存的意义,只能在“遗弃”和“被遗弃”的过程中进入生命的“荒原”。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国门打开,西方思潮不断涌入,所以整个1980年代对薛忆沩来说,也是他个人“开放的时代”。薛忆沩在西方哲学思想海量涌入的年代读了大量的哲学书籍,其中萨特、加缪与维特根斯坦对他影响深远。存在主义思想甚至成为贯穿薛忆沩整个创作的思想核心。《遗弃》正是他对这种大环境强烈的反应。同时周国平评价薛忆沩的《遗弃》称:“这本小说是不寻常的。中国有了自己的《卡夫卡》、自己的《恶心》、自己的《局外人》。我这么说,绝不指你模仿。恰恰相反,你和许多描写荒谬感的中国作家的区别正在于你摆脱了模仿。你是真正体验到了,并且成功地写出了这种体验。”[4]
图林的生活仿佛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是一个黑暗的格言。图林的生活是人与人之间,人与集体之间,人与整个世界之间互相遗弃的关系。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人的孤独是由两方面造成的。一方面来自社会的“恶意”,比如文中的父亲,父亲孤独的根源在于被动地失业;Z的孤独来源于工作分配使得两人被迫分隔两地。但更为重要的孤独来自于人的本然处境,是人对世界、对他人天然敌意,是根植于人的本然的孤独。图林在进行的实验是他主动遗弃的实验。进而言之,他坚持自己的孤独而厌恶他人。在一个偶然的、荒诞的世界上,一切“存在”都是多余的、无理由的:他人对图林来讲是一个纯属多余的,无理由的存在,而图林对他人来说也是如此。因此人与人、人与集体之间产生了必然的嫌恶之感。例如在1月28日的日记里,图林提到,“我不喜欢打雪仗是因为我不喜欢集体的活动。集体让我感到冷漠,让我感到孤独。从前的冬天,我总是趴在窗口,看邻居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游戏。我不想加入他们。我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2]36图林规避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他自我封闭起来找寻个人存在与这个世界的意义,最终得到的是人类生存本身的虚无与无意义。当图林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抛到一个荒谬的世界上,找寻存在的价值而不得其果,怎能不对这个世界产生厌恶之感呢?这令人回忆起萨特在《厌恶》中所写,“一切(存在)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所公园,这座城市和我自己,都是。等到我们发掘这一点以后,他就使你感到恶心……”[5]
《遗弃》中关于“死亡”的书写是图林思考人类存在意义的另一种展现形式。图林惧怕死亡,他对于死亡的思考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心理。“任何制度都不可能最终挽救人的危机。死亡决定了生命的荒诞,荒诞引发了人的危机。这是纯粹的危机,绝对的危机,无法挽救的危机。焦虑和恐惧是这种危机的标志。”[2]248外公濒死时图林害怕去医院探望,外公死后图林害怕去扫墓,他甚至告诉自己他一辈子都不会去。父亲告诉图林把他的名字印在了墓碑上时,图林感到的不是作为一个孝子贤孙承载的责任,而是对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墓碑上的恐惧,是一种对于自己与死亡如此接近的恐惧。邻居老猫的火化让图林联想到了人被烧成灰烬后形状仿佛“珊瑚碎片”,而这个“珊瑚碎片”的比喻给图林带来了噩梦般的心理负担。薛忆沩对死亡的问题极为敏感和关注,他的作品处处可见对死亡的感喟。薛忆沩借助图林之笔创作了《死者》。《死者》中主人公的命运对应着图林的生存焦虑和混乱状态,仿佛暗示着“图林”走向崩溃的结局。
图林生活的印记仿佛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某人谈他不理解的东西是徒劳的,哪怕你告诉他,他也照样不能够理解。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你所爱的人身上。”图林与家人的生活方式恰好就印证了这一点。外婆每天试图与“我”沟通,以此打破与我关系的僵局;父亲也想与“我”交流,换来的是“我”对父亲愈发的冷漠。父母无法理解图林的擅自离职,把这种行为当成父亲被体制“遗弃”以后另一个巨大的“家丑”。“我知道父母亲不会理解我。我知道没有人会理解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寂寞又像洪水一样涌来,淹没了我。我没有在寂寞中爆发。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知道所有人都睡下了才离开。”[2]91
薛忆沩的叙事打破了中西语言的疆界,并对思辨哲学的绝对权威有所抗辩,“存在哲学,直接启示了小说内部的灵魂紧张。”这种叙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与读者保持了距离。有很多人把《遗弃》称为中国版的《局外人》,整部作品弥漫着一种“无关性”,外公的死与“我”无关,体制与“我”无关,似乎“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对哲学、时间、真理、意义的思考,这种思维方式诉诸笔端,则形成了随处可见的隐喻、意识流、象征。
薛忆沩借助图林之笔,揭示了一幅黑暗虚无的人生图景。人类生存在这个从本质上说是荒诞的、不可理解的世界上,因而深感其存在的偶然性、盲目性、荒谬性、孤独性、有限性。薛忆沩描写了这种荒诞,也描写了图林试图反抗,积极介入,却未能从根本上拯救自己的困境。在这种无望与荒谬的生存中,图林的所有行为都如同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一样陷入妄想和徒劳。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兴起的先锋文学浪潮,表现出了对当代个体生存情况、人生境遇的深切关注。随着商业文化的发展,个人的生存问题开始上升,触觉灵敏的先锋作家开始把笔触伸向个体存在的焦虑或是充满苦闷的内心生活。《遗弃》出版于1989年,小说中展现出的生存焦虑、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人对生存环境的天然抗拒、人的弱小与苦闷都符合先锋文学的语境。但薛忆沩又有其独特的一面。一方面,如张清华所说:“这些作品大都在艺术上采用了‘非全知’的‘怀疑’性的和梦幻性的叙事方法,而这种带有‘不可知论’色彩的视角同时又成为了作品存在的追问与怀疑的一部分。”[6]薛忆沩的作品没有陷入文学实验之中,语言极其简练质朴,文本更是极少渲染笔法,叙事结构呈现日记体的线性记叙方式,穿插进数篇小小说使得文本更加丰富。另一方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作家较少关注日常生活的琐碎表象,薛忆沩却在此时创作出了长篇小说《遗弃》,通过主人公图林日常生活的碎片化书写,表现了1980年代年轻人的“精神困境”。可以说,薛忆沩对西方现代派的思考与同期作家相比更为深入,没有浮于“怎么写”的表面,而是如刘再复所说“《遗弃》通过一个年轻人面对上世纪80年代的思考和困惑,将‘个人状况’带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填补了一个巨大的空白。这应该是《遗弃》的文学史意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遗弃》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版图里的‘奇观’。”[3]所以在这本小说里,我们既能见到关于人类存在问题的形而上的思考,也能见到思考市场经济弊端的表述。与此同时,薛忆沩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遗弃》奠定了他30年先锋创作的基石,在部分先锋作家转型或消失在文坛之时,“思考人的存在”这一根本立场贯穿了他整个创作生涯。
《遗弃》采用了日记体的形式,薛忆沩想要在《遗弃》中表现的“混乱”状态太多,能完美容纳这种状况的题材只有日记体。日记体的运用也完美诠释了“一个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年轻人在剧烈变革前夕的中国留下的个人生活与思想的记录。” 以日记的形式来讲故事是个很取巧的方式,因为各个篇章之间的相互限制总是会少很多。每一篇,可以是故事,可以是随笔,可以是“无意义的”喃喃自语……但是,相对的,日记体的题材驾驭不好,也很容易就完完全全写散了。而薛忆沩在访谈中谈论1980年代社会风貌时说:“当时有不少人对精神生活很有追求,我得益于与他们的交流。而大多数人的生活大概永远都是那样‘平庸’。我对‘平庸’一直都非常恐惧。”[7]不仅如此,薛忆沩的《遗弃》还最大程度地精简了世俗社会,小说除了交代图林的父亲母亲都就职于体制内,其余的背景特征都被抹去,人物的身份用话务员、母亲等名词代替;人物的名字用代称Z、I-See代替,呈现出一种“普遍性”的特征。薛忆沩聚焦的,已经不再是某个人,而是时代背景下,某种面目相似但模糊的边缘性群体。薛忆沩总是在作品中淡化时间色彩,可以淡化历史但又不缺乏历史感,这部作品甚至在30年后的现在读起来也并不过时,反而总有种时间的超越性。薛忆沩的作品形成了跨越时间的,一种情感上的共鸣。
薛忆沩的先锋性还体现在他在日记里面掺杂了数篇小小说,这些小小说有时独立成为某一天的日记,有时掺杂在某天记录的某处,这些短篇小说仿佛处处暗示。例如1月10号的日记,图林目睹了一场车祸,当天图林并未记录创伤体验,而其痛苦的经历恰恰隐藏在1月11日的日记中,用短篇小说《阿奇住进了精神病院》表现出来。而关于体制的思考,则通过《人事处老P》《人狗》《伦理学》表现出讽刺的内涵。又如,薛忆沩在《遗弃》中通过弟弟的来信与弟弟战友的两次造访侧面描写了战争,而薛忆沩对战争的反思则通过短篇小说《老兵》《革命者》《铁匣子》表现出来。这些短篇小说大多拧断了常规的语法,意识流充斥其中,与整部小说平淡简约的语言风格差异较大。
《遗弃》1989年最初出版,被薛忆沩称为读者不会超过两位数。薛忆沩2012年移民加拿大蒙特利尔后重写了《遗弃》。“重写”后的再版得到了极高的社会影响,入选了被称为是“中国图书业风向标”的深圳读书月“十大好书”。这种“悖论”式的先锋出击让《遗弃》重新出现在了读者眼前。作为一个新移民作家,薛忆沩极少书写文化差异带来的异域生存问题,30年来薛忆沩的创作内核始终没变,他始终关注人类最根本的“存在”问题,描写混乱与矛盾的个体。幸福生活的年轻人本该在体制内吃喝无忧,却产生对现实强烈的排斥与对抗。小说呈现了一个真实而矛盾的个体,背后体现的是图林对“混乱”的深深忧虑。30年过去,薛忆沩不变的精神气质,使他被评为“中国文学界最迷人的异类”,文字始终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