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萍
(华侨大学 福建 泉州:362000)
在中国,作为新兴的文化现象,“二次元文化”①一直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二次元文化深受日本现代文化影响,在国内的迅速崛起与新媒体技术的普及密切相关,参与者以“90”、“00后”为主要人群②,他们利用互联网客户端接受来自国内外的动漫、漫画、游戏等休闲娱乐内容,并通过再现的吐槽、分享、再创造等形式进行多次传播,达到其影响再扩大的结果。
热爱二次元的“宅”男女们,往往站在远离主流文化和“三次元”现实生活的领域中,只与二次元同伴们谈论在他们情感中给予认同感的迷幻世界。而这个紧紧守在自己的小圈子,竖起牢固的阻隔烦恼和现实的“次元壁”的青少群体们,也在有意无意地规避和抗拒着主流文化的收编。然而,这堵坚固的“次元壁”却在“二次元宅”们关于国家民族自豪的视频《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的弹幕刷屏中悄悄倒塌——“每一只兔子都有一个大国梦”,这句民族主义情绪十分浓烈的话语真的出自一只兔子。
这只兔子为何能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力,二次元动漫形象又通过何种机制与官方意识形态相勾连?我们得先谈到这只兔子的产生过程。《那年那兔那些事儿》(下文简称《那兔》)是由军迷网友“逆光飞行”(本名林超)于2011年创作的历史科普漫画,连载于知名原创漫画网有妖气,该漫画将不同的国家“动物化”,凭借不同动物角色的“拟人”化个体行为暗示和呈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后的国内外军事和外交的重大事件,引发了无数“兔迷”内心的爱国情怀。2015年制作成同名网络动画开播之后引起全网热评讨论,动漫中的经典画面和言论被用于各种社交言论场合,激起了大批青少年心中的民族热血和感动。
这部目前国内播放量和口碑双丰收的爱国主义历史科普动画,拥有多平台的网络播放源和跨媒介的品牌运营方式,这为多个在亚文化内部活跃而又相较于主流文化比较封闭的圈子提供了一个趣缘扭结点,成功地将相当一部分“80后”、“90后”乃至“00后”的国家主义者(“自干五”)、民族主义者(“四月青年”)、军事迷(“军宅”)、动漫爱好者(“二次元宅”)、女性向网络文学爱好者(“小粉红”)③连接在一起,整合成一个声势浩大、数目惊人的“兔粉”群体。
有学者称这一现象为“二次元民族主义”,指的是在“中国的动漫游戏爱好者社群中形成的、通过动漫游戏的媒介形式表达的民族主义潮流”[1]。这种特殊的民族主义潮流兴起的内部动力正是源自“二次元文化”这种青少年亚文化所产生的主流化趋势。亚文化从内部认可主流文化,二者存在的壁垒被双向破解、彼此之间同步双向渗透,即“双向破壁”。然而笔者认为,不是“破壁”的渴望选择了民族主义,而是民族主义的力量正好推动了“次元壁”的破解。
所谓“萌要素”,在中文网络日常交流中也被翻译为“萌点”,一般是指一些在叙事情节上无实际意义的人物外形和性格特征,“萌点”能起到吸引受众群阅读兴趣的重要作用。东浩纪在关于日本二次元后现代文化的理论中曾提到过,日本现在的世代不同于初代对宏大叙事的需求,他们倾向于消费处在叙事底层的要素,包括这些要素形成的人物、故事等叙事结构,但结构之上的更大的宏大叙事意义的追求却不在他们的消费主要需求之内,因此它是数据库式的[2]。虽然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缺少宏大叙事的数据库消费是动物性的后现代本能这一比较悲观的结论,但是也道出了当今二次元宅们对文化产品的消费模式——设定“萌”,故事“萌”。可以说,“萌”是入二次元法眼的敲门砖。
首先,《那兔》对于视觉的国家形象萌版动画化就符合了“萌”设定的第一要义,在不索取意义回馈的前提下,人物表现出观看者未意料到的特点,给人以可爱、惊艳的心理共鸣。在《那兔》中于是有了“种花家”(谐音“中华”)的勤劳亲和又略略有点腹黑的萌萌哒的“兔子”(代表了中国和中国人),经常掏出大哥大、一副老大模样酷霸拽的“鹰酱”美国,四处咋呼的“脚盆鸡”日本,“灰熊”俄罗斯等将抽象国家概念平面化的形象。动画还为每个国家增添了不少有象征意义的装饰,比如鹰酱的原身“白头鹰”是美国空军军徽标识,身上的西装象征着西方文化价值;“毛熊”是俄罗斯人眼中力量的象征;“白象”头上具有鲜明印度文化风格的头巾;“脚盆鸡”头上印有日本国旗、象征武士道的缠头等。这些文化象征符号才使得一同萌化的国家动物们有了区别度和言行举止的合理性,使隐藏的或深或浅的信息能够得到直观的呈现、传递。而对于这些二次元迷们来说,萌化之后的国家(地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角色,历史不再是沉重正统的表现手法,而是活泼轻松的斗智斗勇。这些能被二次元迷迅速理解和接受的萌设定,自然而然地让他们把心底深处对祖国的情感由爱戴与对兔子偶像般的喜爱憧憬合二为一,从而轻松地逾越心底里“二次元不谈政治”的铁条。
除此之外,作为听觉形象的配音及其内容也将萌点的享受感延长了。比如配音,主要采用了标准普通话配音,对于平时人畜无害,急了才咬人的“兔子”,为了保持其温和谦厚、爱好和平的人设,他的主配音色为普通话,同时某些角色还加入了特定口音,比如灰熊的东北口音,片头的闽南语、川话、粤语等。方言配音继承了二次元迷大本营B站的恶搞传统,时刻带给观众以亲切感。流行网络语如“亲”“木有”“点赞”等的加入增强了整部动画语言表达的活力。还有一些流行“梗”“语录”的出现也符合二次元宅的黑话传统,比如兔子表明战胜决心时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衣服再屌一砖拍倒”、“你等着,今天你们对我爱理不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高攀不起的”;当白头鹰和毛熊共同商议如何限制兔子的发展时,毛熊说“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等。相对于宏大叙事的官方话语,这些熟悉的话语习惯降低了传统话语的教化意味,更易对情节产生认同。
历史总是充斥着复杂而沉甸甸的情感因素,同时交织着国际局势、权力、制度、文化、经济、组织、公民等现实因素,选择哪些历史片段再现,如何再现决定着《那兔》的走向。作为一个二次元的轻松动漫,在历史军事叙事的大背景中,叙事的故事线涵盖的内容越复杂就越背离初衷。以第一季的12个小集为例,每一集都在讲一个完整的历史片段,整个动画主线聚焦于如何保持独立和军工崛起的道路上,“大国梦”一直是每一只兔子心中的愿望。历史从来不是《那兔》的叙述重点,点缀在历史中的情感才是,所以《那兔》所做的是在一集7分钟的片段里尽可能的将前因后果简化,抓住牵动受众的情感联动机制——“虐”和“燃”,去讲述一个个催人泪下的奋斗故事。
在《那兔》中,“兔子”的形象有着个体与集体的双重内涵。当兔子作为集体的人格出现后,它同鹰酱、毛熊等国家斗智斗勇,在“拍砖”中赶走“种花家”的入侵者,在国际舞台上进行角力博弈;而兔子作为个体,或一个又一个加入志愿军冲锋陷阵,或在国外一心想着回国报效,或在科技领域前赴后继时,无论是国家领袖还是普通工人,他们彼此之间都用“亲”来称呼,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和建设“种花家”。而这两种人格化的形象,在身为个体的“兔”为国牺牲之时“虐”得人涕泗横流,和作为集体的人格逆袭崛起之际“燃”得让人狂刷“我兔威武!”。在哭与笑的交替之间,身为“我”的个体与剧中“兔”的个体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和共鸣感,而国的强大才能显现出更浓厚的自豪与迫切感。
在整季高虐点的第四集《当归篇》,已经牺牲的兔子灵魂定格在最年轻的模样,任由时间流淌,看着几十年后的老兵浑身戴满勋章颤巍巍坐在他身边,唠着现在国家人民生活多富足,笑而不语。在这安静的气氛中,时间都如此静好,只有最后的老兵抑制不住的哭声提醒着荧屏面前的观众,他们已经回不来了。真正的虐点在片尾,老兵兔一抹眼泪,深处手:“亲,我们回家!”三次元的录像切入,中国航空护送烈士遗骸回家,国家给予他们最高的礼遇迎接。流动的弹幕只剩下满屏的“泪崩”“欢迎回家”。
“兔迷”在谈到这种感动的原因时,也会反复提到真实感。对着这些没有亲身经历过去那段历史的年轻人而言,是集体记忆塑造了真实感。这种集体记忆的塑造,是在我们从小到大的国民教育中,在一次又一次陵园纪念馆的敬拜中,在大型阅兵仪式中,建军节对胜利的感恩中,在勿忘国耻的鸣笛声中,伤痛的光荣的历史记忆被一次又次加固、传承。而这种记忆很容易就投射到令他们产生触动的视频影像中,使他们不自觉地带入自己,从而体会到作为幸存者的“幸福并感激”。
而在国家层面人格化的兔子的逆袭之路,是每一个拥有“大国梦”的人民最真挚的情感缩影。不论是为了达到二次元叙事的纯粹化,还是刻意避免一些伤痛性的敏感问题,强化国外危机而淡化内部矛盾,追寻“大国梦”一直是《那兔》的情节主线,众多个体兔子激情燃烧生命,让国体兔子发展成为地球最强的五大国之一,这标志性的事件是“蹬了鹰酱一脸血”(朝鲜战争的胜利)和“养殖出了自己的大蘑菇”(原子弹成功研制)。在这二次元经典叙事“废柴主角”努力变强的热血套路中,迷群们的爱国魂高度熔铸,让一路坎坷走来的“那兔”终于成为了威武霸气的“我兔”。
在凝聚情感力量的策略中,作为仪式出现的元素起到了激发群体认同的积极作用。每两周更新一次的《那兔》,让等更新的观众一直处于“在场中”。而剧中反复出现的鼓舞人心的话语——“种苹果树”(指建设“种花家”即“中华家”)、“赚小钱钱”(提高国家经济实力)、“每一只兔子都有一个大国梦”等,以及在每集片尾处伴随结束曲“追梦赤子心”而循环播放的叠带放映的真实的历史影像资料和片尾出现的六个字 “幸福并感激着”等,都是仪式重复的体现。虽然每一集的剧情在往前走,但每一次结构外层链条的再重复都形成了一种强化仪式感的要素,不仅普及了历史传播了民族品格,也不断加固集体记忆,有利于人们逐渐从“自我认同”走向“群体认同”。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王瑾在对中国当代媒体文化的观察中,对中国当代青少年文化做出了以下判断:“中国大陆的新新一代有两个明显的倾向:一是以中心为新边缘,二是所谓‘安全的酷’。以“中心为新边缘”的意思就是青少年以回归主流社会的价值和叙事为一种新的标新立异的行为,而“安全的酷”则是说青少年追求新潮和反叛的时候一般倾向于偏离主流的轨道,但不偏离主流太远,想拉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拉回来”[3]。她的这个论断不一定非常准确,但是可以反映中国二次元群体在文化部落和身份定位中的微妙的情感。以往的青年亚文化研究都是建立在“反叛性”是其本质特征的基础上,但是随着“80”、“90后”二次元迷们逐渐走入社会并且成为中坚力量,他们对待主流文化的态度多少会发生变化,坚硬的“次元壁”显然不是长久之策。而这时,官方意识形态部门为宣传“中国梦”必须对以往的模式进行突破,也看准了二次元这个发展正盛的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文化资源。双方有意破壁,可最终选择的“破壁之刃”,正是民族主义叙事。
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解释: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4]。对民族国家的想象的过程将影响共同体内部成员对自己身份和归属的认知,帮助他们理解“我是什么人?”“我来自何处”这类精神拷问的问题。而这种想象的共同体,也存在二次元迷对自己趣缘群体的想象之中,虽然是趣缘的,边缘的,但是他们从部族生活出发,享有高度重合的一套文化资源,有着对二次元较强的群体认同。这两种想象的共同体并非不可交叠。
柯林斯说曾经表示,“如果神经系统能够直接远程产生连带作用,那么其效果与亲身在场将会是一样的”[5]。网络空间的出现,使人们超越时空局限,通过互联网就能实现 “虚拟在场”,从而形成情感互动,产生情感共识。比如当大家看到有关国家某项领域的取得研究突破时,“兔迷”们不约而同地就会在视频网站、社交媒体上进行名言刷屏。而在此互动的过程中,当其自身所显现出的爱国情怀被群体中的他者认同时,他就会产生对“我是爱国者”这一身份的认同。这种自我认同特定时候会影响到群体认同,对集体的情感思想的凝聚和发酵产生促进作用。这是由于当自我认同产生后,观看者个人就会更加不由自主地与群体中的他者互动和交流,随着团体中的个体交流越多,有着相似个体认同的人很容易形成共鸣,情感的萌芽便逐渐走向成熟,逐渐达成“统一战线”,最终形成群体认同。
《那兔》的成功之处在于将两套共同体的想象路径用一座桥梁搭在了一起,利用萌元素获得准入资格,运用二次元叙事策略勾起受众群的情感共鸣,最后运用同做一个“大国梦”的仪式感唤醒迷群们的爱国主义情怀。自此,招摇在后的意识形态与扑腾在前的一众迷群成功搭上线,完成了一场“二次元民族主义”的完美出场。
注释
① 二次元:日本文化词语,ACG(动漫、漫画、游戏)创造的二维世界,与之形成对应的是三次元即现实世界。亦可指 ACG爱好者及其构成的趣缘社群文化,或相关产业形成的产业链条。
② 咨询:根据艾瑞咨询2015年发布的统计数据 ,中国的二次元用户的年龄分布为:00后占l5.8%,95后占57.6%,90后(90—95年出生的人群)占20.9%,85后(85-90年出生的人群 ) 占4.6%,80后 (80-85年出生的人群)占0.9%,其他占 0.2%。中国二次元用户的职业分布则为 :“学生党”占80.8%。上班族 占 14.3%,自由职业者占3.1%,个体经营者占0.6%,其他占 1.2%。参见艾瑞咨询 :《2015年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第 13页。
③ “自干五”:全称“自带干粮的五毛”,“五毛”是指拿钱替政府说话的人(网络时代作为水军的一条帖子价值“五毛”),而“自干五”是指那些自觉自愿为中国的发展和社会正能量呐喊、理性客观地与恶意攻击中国的谣言作斗争的网民,被污蔑是“五毛”,但这些网民不怕诋毁,反而自信地宣称自己就是不靠政府给钱、 “自带干粮”的“五毛”。
“四月青年”: 2008年为了反对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就圣火传递被阻、藏独问题而产生的扭曲不实报道,以海外留学生为主体的网民在反CNN平台——AC(anti-cnn)论坛上专业辟谣,撼动西方媒体的权威。后来该平台更名为“四月”网站,成为以“四月青年”为主的网络民族主义青年的阵地。
“小粉红”:在2008年左右,中国女性网络文学网站晋江文学城用户中的海外留学生或移民为代表的青年群体开始表达爱国主义倾向,被称为“晋江忧国少女团”或“小粉红”。随着微博的兴起,“小粉红”一词的范围被扩大化,贬义化。而经过表情包大战及帝吧远征事件之后,“小粉红”作为重要力量,以戏仿、恶搞、轻松的方式出表达民族主义情绪,词义扩大,被泛指为1990年后出生的中国爱国主义网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