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鹍
(大同煤炭职业技术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3)
狄更斯认为“鲜血无法洗去仇恨,更不能替代爱”,而在他笔下的《双城记》中,也恰好传递了这样的观点。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原本隐藏在社会暗流中的阶级矛盾陡然间浮出水面,广大底层人民怀揣着在法国大革命前遭受到的欺凌与压迫对贵族阶级发起了激烈的反抗。《双城记》创作于1859年,记叙了在法国大革命背景下,法国巴黎和英国伦敦两座城市环境中的故事,这也是小说名字中“双城”的具体指向。小说塑造了一名老政治犯“马内特医生”,并以他的一次打抱不平展开了整体叙述,作品同时还塑造了充满悲情色彩但才华横溢的律师卡顿、仁爱友善的医生女儿露西、贵族后裔达尔奈、底层妇女德发日太太等多个生动的人物形象,并以人道主义精神贯穿始终。狄更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既反对暴政对底层人民的残酷压迫,肯定了底层人民的反抗是出于“忍无可忍”的合理性行为,但同时也反对革命人民在反抗压迫中采取的过于极端的暴力。他提出了仇恨和暴乱无法彻底化解矛盾,最终只会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沦为与仇人同样面目可憎的人,认为应当用爱来化解矛盾,因此,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是充满两面性的[1]。
许多作者在创作一部作品时,都会塑造一位自己认为的理想型人物,将自己最希望看到的人物形象和精神特质展现在这个人物身上,并通过他或她来传递自己的创作愿望。狄更斯也不例外,在《双城记》的整个故事中,他塑造了马内特医生这样一个理想形象,并希望借由马内特医生来传递自己对当时社会背景下所希望看到的人物特质。在狄更斯的人道主义精神双面性指引下,马内特医生的人物特质就具备了相当典型的双面性。他被定位为一个老年政治犯,而获刑的原因源自于一次打抱不平——法国贵族艾弗勒蒙徳兄弟看上了一户农家的妻子,因其反抗不从,几乎将其全家虐杀。这样的卑劣行径为马内特医生所不齿,他怀揣着正义感替农妇一家打抱不平,向朝廷告发贵族艾弗勒蒙徳兄弟的恶行,谁知最终却被贵族反告诬陷,被秘密关进了巴士底监狱长达18年之久。虽为老年政治犯的身份,但显然,狄更斯对于马内特医生的行为是认可的,并将他的行为认定为是正义的,他为底层人民打抱不平,正直勇敢,不畏惧强权,敢于反抗,同时这为医生医术精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对于贫苦人民的遭遇有着深刻的怜悯和感同身受的同情,他有着知识分子的身份,有着医生这样较为体面的社会价值体现,以此来看,狄更斯认为理想的人应当是具备知识储备,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同时心地善良,充满正义感,敢于与恶势力抗争,当然这些前提是要通过自身的能力来改善个人的生存环境,努力摆脱一贫如洗的生活处境,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够有能力去帮助他人[2]。随着故事的发展,马内特医生身上还体现出了狄更斯人道主义思想的一个最大特质,就是以徳报怨。对于同是迫害他入狱18年的艾弗勒蒙徳家族的后裔达尔奈,他不仅没有狭隘地进行报复打击,而且愿意敞开心扉与之交往、交流,充分了解对方内心的期盼,并大方地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露西嫁给了达尔奈,并且在达尔奈被诬告后不遗余力地为营救他而到处奔走。这里充分地展现了马内特医生身上人性的光辉,他能够放下长达18年的仇恨,用真诚的心去接纳和理解一个身为自己仇人的后裔,并像照顾自己的儿子一般来照顾达尔奈,真正做到了狄更斯提出的“用爱化解仇恨”,成为了狄更斯笔下对个人人道主义最高的诠释。同时,马内特医生还收留了当年被迫害的农妇一家唯一的幸存者——德发日太太,并给了她得以维持生计的工作,共同生活,相互帮助。从这里也充分体现了马内特医生对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以及用实际行动进行了帮助和扶持,他的这种关怀和帮助是长期的、持续性的,具有极强的代表意义,是一种毫无血缘关系的深切的人道主义关怀。但可悲的是,最终被他帮助多年的德发日太太仍然将他唯一的女婿推上了审判台,甚至使他差点丢掉了性命,这不得不说是他人道主义行为的一大悲惨,而这种悲剧或许源自于狄更斯笔下底层人民过激的反抗行为造成的伤害,又或许是源自于他这种“反抗不彻底”造成的妥协,在真正的革命中,不彻底的反抗以及对敌人的怜悯,最终换来的或许只有失败和懊悔。彼时,或许狄更斯本人也在思索,革命到底应该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获得一个新的政治局面,仅仅用“爱”就能够完全化解仇恨吗?或许真的如同他所传递的主旨那样,就能够获得真正的救赎呢?狄更斯将马内特医生作为他理想的人道主义思想化身,表达了他坚信通过宽容、善良和仁爱能够有效地化解现实生活中各种尖锐的阶级矛盾,解决下层劳动人民和上层贵族阶级之间的激烈冲突,使他们能够和谐共处。但是,也有文学家对于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传递出的这种理想的人道主义思想抱有怀疑,认为他这样的思想明显具有妥协性,对于当时英国现实主义小说极强的批判力度而言,这无疑是有所减弱的[3]。
如果说狄更斯笔下,马内特医生是一个理想的完整化身,那么英国律师卡顿则成为了全书的悲情代表,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源自于对露西的爱,他爱的无私,爱的卑微,也爱的无奈。初读小说,卡顿给人以“厌世青年”的形象体验,他虽然才华横溢,但是却对整个社会有着极强的厌恶感,他看不惯这个世界的肮脏与冷酷,更苦于自己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因此选择了一种愤世嫉俗的冷漠,用这样的冷漠来面对整个社会,他觉得自己活着的价值并不大,对每一天的生活也并不抱有任何期待。而这样的冷漠在露西出现后戛然而止,他对露西产生了别样的爱意,似乎整个世界都因此而发生了改变,人物的塑造在此时产生了反转。他开始对生活充满了期待,他也为了露西改掉了自己多年养成的陋习,当他鼓足了生活的勇气,发现自己早已深深地爱上了露西这位改变他一生的姑娘。他的人生因为“爱”而发生了质变,这里体现出了狄更斯对于“爱具有改变一切的力量”这种精神的完美诠释[4]。然而,卡顿的悲情人生色彩也在这一时刻达到一个小高潮,他发觉自己身染重病,将不久于人世。这从人生的时间长度上已经宣告了他无法与露西在一起,于是他将这份厚重的情感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在露西与达尔奈结婚后,卡顿心中对达尔奈充满了羡慕,也同时充满了自己无法与爱人在一起长相厮守的苦痛,失落、苦痛与羡慕交杂在一起,将卡顿的悲情人生推上了又一个高潮。然而,他对露西的爱是真切且无私的,他不仅送上了自己诚挚的祝福,并且在达尔奈被人迫害后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达尔奈,将生命的最后爱意留给了露西。最终,卡顿的悲情人生达到了顶峰,也在断头台上悄然逝去。对于卡顿而言,他的无私和善良都是源自于爱,准确的说是对露西单方面的爱,这种爱在自身的境遇、疾病的纠缠和深重的遗憾交杂下,最终走向了牺牲,他用生命换来了露西的幸福,也用实际行动诠释了狄更斯对于“爱具有强大力量”的人道主义思想精髓[5]。无疑,他的一切行动既不存在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也不存在对贵族压迫的反抗,他只是在有限的生命中,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爱情方式,他的悲情人生,诠释了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也将整个作品的浪漫主义色彩推向了顶点。同时,这里体现了狄更斯人道主义思想的又一大特点,就是爱情的无私,卡顿曾对露西说:“愿为你和你所爱的人做任何事”,这里就埋下了他为爱牺牲的伏笔,最终他毅然决然地走向断头台,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自己对露西的爱情承诺,完全不求任何回报,唯一的心愿就是露西能够时不时的想起自己,这一刻卡顿这个人物身上的人道主义光芒光辉耀眼,比起利用仇恨来迫害无辜的德发日太太,对女主角的深切爱意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也无疑形成了鲜明对比,使得《双城记》的主题精神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增强了小说的浪漫主义色彩[6]。
《双城记》当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太多,露西无疑是当中的典型代表,作为马内特医生唯一的女儿,她虽然18年未曾与父亲一起生活,但是却很好地继承了父亲马内特医生的善良和仁爱之心,她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抱有善意,无差别的对待任何阶级的人,在她眼中,阶级的差别是不存在的,无论是没落的贵族,还是流浪的底层人民,都是平等的。她的爱心和美丽不仅温暖了厌世青年卡顿,更将原本有着多年旧仇的家庭矛盾化解,用宽阔的心胸接纳了父亲的对立家族青年,与达尔奈结为夫妻,并在婚后维持家庭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在她身上,践行了狄更斯对于“用爱化解仇恨”的想法,这种化解仇恨的方式体现了作者崇尚人道主义的本意。并且她成功的温暖了父亲和丈夫的心灵,甚至在无形中温暖了卡顿的人生。从总体上看,露西的女性形象是近乎完美的,她没有不良思想,满满的正能量与善良,她带给入狱多年的父亲正常生活的信心,带给放弃家族的达内尔以认同和爱情,带给卡顿以重新振作的希望,带给周围每一个人接触着如沐春风的好感,同时,她还充满勇气,在得知丈夫被诬告入狱后,她不惜背井离乡,远赴巴黎,为丈夫奔走,体现了人道主义的为爱冒险精神[7]。最终丈夫达内尔的获救,也是源自于深爱着露西的卡顿,用无私的方式回报给露西的爱情,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皆大欢喜,但是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善有善报”的人道主义思想,如果没有露西,卡顿或许会活的长一些,但觉得人生不再有意义,生不如死。因为有了露西,虽然卡顿牺牲了生命,但至少他践行了自己无私的爱,也回馈了露西用关爱拯救卡顿的情意,卡顿虽死却觉得死得其所,将《双城记》的人道主义思想实现了另一层面的跨越[8]。
狄更斯将“以德报怨”赋予了马内特医生,同时也将“叛逆、反抗”赋予了达尔奈,身为艾弗勒蒙徳家族的后裔,达尔奈本应继承贵族后裔的残暴与凶恶,但狄更斯却给了他善解人意的性格和高大光辉的正面形象,他身为贵族却看不惯贵族欺压底层人民的卑劣行径,他身为贵族后裔却不齿于自己这样的身份,在遇到露西后,更是为露西善良的人性所吸引,抛弃贵族身份和家业传承,毅然决然地与露西结婚,并在露西的帮助下,以自身的善良、正直和坦率求得了马内特医生的原谅,与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随后法国大革命爆发,达尔奈得知家仆落难的消息便返回营救,实际上当时身为贵族后裔的达尔奈返回巴黎本身是十分危险的行为,群情激奋的底层革命人民很有可能对他打击报复,但是仅仅是为了一个曾经的仆人,一个底层的人民,达尔奈依然返回巴黎,这里充分展示出了他身上的人道主义思想,这也是狄更斯创作中对人道主义思想的双面性体现,他认为,虽然曾经身处的社会阶级不同,但是人的感情是应当凌驾于阶级矛盾之上的,不应受到阶级矛盾的影响而破裂,而阶级矛盾也可以个人情感为突破口,尝试用爱化解[9]。以身犯险后达尔奈入狱,但比起个人安危,他更担心的是马内特医生和露西的安危。可见在狄更斯笔下,达尔内是一个勇敢、善良、有担当、有理想的青年形象,也从达尔内身上折射出了狄更斯对理想化状态下贵族统治阶级的期盼,他认为贵族统治阶级应当是关心底层人民的,是善良的,是有担当的。但这个形象仍然受到狄更斯人道主义思想双面性的影响,他虽然有着关怀底层人民,抛开个人贵族后裔身份的优点,但是也缺乏社会根基,显得人物形象单薄,存在感不高,显得作者对他的美化过于刻意,难以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尤其是在最后,他的存活建立在他人冒名顶替、买通看守、动用关系的基础上,使得批判现实主义浓烈,但人道主义思想价值略显苍白[10]。
德发日太太的出现与最初马内特医生的一场“打抱不平”前后呼应,她具有多重身份,表面上,她是马内特医生旧仆人德发日先生的太太,同时她是一名社会底层命运悲惨的女性,实际上她是致力于推翻统治阶级统治的革命首领,又是当初那场悲剧的唯一幸存者。她的人生因那场悲剧而转折,本身是令人同情的,但在狄更斯笔下,她成为了众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产生过激反抗行为的底层反抗者代表,她的面目变得狰狞,她的行为变得极端,她的一言一行令周围的人不寒而栗,甚至为了报仇而捏造事实,这让她原本的可怜和悲惨变得不那么值得同情,相反她成为了仇恨的奴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她的形象,就是狄更斯极力强调的过激反抗所造成的后果,恰到好处地反映出社会底层人民在被贵族迫害下的悲惨命运,刻画出两个阶级之间难以化解的旧仇,也表达出了对这类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11]。同时,他指出“革命人民过于极端的暴力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这也是为什么狄更斯用更多的笔墨来刻画德发日太太被仇恨蒙蔽双眼后的可怕变化,她也从一个悲情人物变成了一个施暴者,虽然肯定了她反抗的价值,但是却反对她反抗的激烈程度和过激的手段,用近乎变态的受虐者心态去实施不恰当的报复,最终成为了无端的残酷施暴,充分地印证了狄更斯对于《双城记》创作人道主义思想双面性的看法,“仇恨是痛苦的,而痛苦的仇恨应该用仁爱及人道去化解”(中国学者、作家梁实秋《英国文学史》)。
《双城记》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却没有直接描写大革命期间的血腥与暴力,转而通过该背景下不同人物的命运转变来传递出这一时期的社会变化,其中的人物大多都是丰满的,体现了不同人物命运和身份在不同时期发生的转变,正如那些曾经在社会底层饱受压迫和受欺凌的人民应当奋起反抗一样,到了革命时期,在那些曾经受虐者过激的报复行为之下,曾经的施暴者变成了受虐者,每个人的命运都随着社会动荡所扭曲变化,惟有“爱”和“人道”才是每个时代都呼唤的,化解仇恨的不变良药[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