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坤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丁西林是中国现代新喜剧的开创者,也是一位专注于喜剧创作的作家。他善于从人情世态中发现喜剧因素,不以激烈的矛盾冲突作为看点,而是通过将人物形象塑造丰满,让他们的每个选择都能在他们的人物性格中找到出发点,将看似平淡无奇的事件安排得曲折多致,从而实现剧本的喜剧效果。本文从丁西林的处女作,也是推动他走上戏剧创作道路的作品《一只马蜂》入手,解读丁西林喜剧作品中的“欺骗模式”。现今的许多喜剧,完成了让观众开心的使命,但却少了一种余味。对于今后的喜剧创作而言,如果能在艺术加工与真实中进行适当的平衡,敏锐地发现中国社会的“现在进行时”,抓住国人的精神内核,才能更好地拓宽中国当代戏剧的创作道路。
丁西林原名丁燮林,字巽甫,他既是知名的物理学家、社会活动家,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唯一专门写喜剧的剧作家。他一生致力于喜剧创作,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许多剧场上演。丁西林一生共创作了12部喜剧,其中发表的有10部,他的独幕剧《一只马蜂》《三块钱国币》《压迫》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和现代话剧运动的先驱,中国现代轻松幽默喜剧的领军人物。他的剧作主题充满了对社会现状的关怀和思考,结尾出人意料而又留有余味,开辟了独特的喜剧风格,而这也是丁西林所有戏剧文本的共同特点。
陈白尘和董健主编的《中国现代戏剧史稿》中评价丁西林“高雅的情趣和机智的幽默,开我国现代幽默喜剧的先河”,也有很多研究者认为他坚持喜剧创作与他早年留学英国有关:例如,张健在《论英国作家对丁西林喜剧的影响》中提到梅瑞狄斯、萧伯纳和巴里三人对丁西林喜剧的影响;而王维在他的硕士论文中也指出:“丁西林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因受英国文化的影响而多少带上了英国绅士的风度。 ”[1](12)在笔者看来,英国的留学经历对丁西林的风格形成确有影响,《一只马蜂》《酒后》《瞎了一只眼》等作品中随处流露着英式幽默:如《一只马蜂》中的青年男女响应新思潮号召,想突破传统婚嫁观念的束缚;《酒后》中的妻子想亲吻他们酒醉的朋友,对丈夫说 “我想吻他一吻”;《瞎了一只眼》中先生为了帮太太保留面子,告诉朋友“是自己和妻子赌气,妻子才会告诉朋友他瞎了一只眼”。剧情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给了观众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
十九世纪中期的英国开始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科学技术的发展促使资本主义的急剧扩张为“垄断资本主义”,国内的阶级矛盾越发凸显,对贵族的讽刺与救世的呼喊是这一时期英国文学的写作特点。现实主义文学的成熟促进了英国文学的繁荣,代表人物包括狄更斯、萨克雷、萧伯纳等众多作家,萨克雷的《名利场》揭露了当时贵族资产阶级虚伪的面目,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各个阶级之间存在的尖锐问题。我们至今仍能从这些作品中发现了现实主义的闪光之处,并对英国作家简洁幽默的风格熟稔于心。
丁西林1914年开始进入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物理学,为了学好英语,他利用课余时间阅读了大量名著和欧洲戏剧,英国的文化也对他的喜剧风格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机智俏皮的人物,幽默诙谐的语言,讽刺和夸张的写作手法。丁西林本人曾多次谈道:“我是从看英文剧本开始对戏剧发生兴趣的。回国后,几个朋友编了一种综合性的杂志,也想登点剧本。他们知道我喜欢戏剧,就怂恿我写,写了几个就出了名。我就这样走上了戏剧创作的道路。”1925年3月,丁西林的首部戏剧《一只马蜂》在北京上演,在中国剧坛引起极大反响,侍珩在文章中认为“它的上演是中国新剧在舞台上最初的成功”。
丁西林认为“喜剧是一种理性的感受、喜剧的笑不同于闹剧的哄堂、捧腹,而是会心的微笑”。生活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两种时空关照下的丁西林,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创作习惯,坚持用白话文写作,他笔下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普通的家庭以及普通人身上,新奇的情节和语言的幽默让观众会心一笑。
故事是一种通过陈述的方式去说一段有意义的事件,或是以叙述的方式去陈述一段历史。故事分为文本与伴随文本两个大类。苏联符号学家洛特曼指出“文本是外观的,要用一定的符号来表示;它是有限的,即有头有尾”,文本从广义角度上是指任何有确定下来的书面化的话语,是已有语言表述的故事形式,通常是较为完整,有较为完整的故事框架跟描述的语言;从狭义上来说文本是在语言基础上形成的文学作品。
在传统的剧场中,文本一直是戏剧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与灯光、服装、道具、化妆不同,是戏剧最核心的内容。事实上整部剧从角色性格、角色对话到舞美设计的安排都离不开文本,文本由人物独白和人物对话组成,编剧通过大量的舞台对话来推动剧情发展,揭示主题。
董健和马俊山的《戏剧艺术十五讲》中提出“戏剧的主体是人,它在舞台上所展现的是人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生存状态与生命体验。”在新文化运动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在“人的觉醒”中越发渴求上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人物胡适、陈独秀、傅斯年等人对新剧启发群众思想十分重视,在国内推广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那时在中国兴起了一阵“易卜生热”,中国的很多新兴话剧在走着易卜生批判现实主义戏剧的路子[2](23)。 这一时期在戏剧史上也被称为“爱美剧”时期①。现实主义戏剧是作家为讲述社会人生、激发人们正视生活本质而做出的尝试,而丁西林的喜剧作品也有着现实主义的特点:用犀利的眼光和讽刺的手法体现社会问题,语言朴实自然,篇幅短小精炼。
美国编剧罗伯特·麦基认为“幕”组成故事,而故事组成剧作。独幕剧是十九世纪后期开始流行的一种戏剧形式,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发展成熟。理论界认为独幕剧产生于17世纪,它的前身是在大戏开始前演出的短剧,如法国莫里哀1668年前后创作的《逼婚》,它的出现是为了照顾那些迟到的观众,与电影院中提前放映的预告片相似。现代意义上的独幕剧,是伴随着西方戏剧史上名噪一时的“小剧场运动”而诞生的一种戏剧。英国著名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在《空的空间》中说:“我可以选取任意一个空荡荡的空间,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一幕戏剧就此诞生了。”他的观点阐明场景和道具是戏剧的辅助条件,而故事和演员的演绎则是根本。丁西林的独幕剧融贯中西美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喜剧风格,被作家司马长风誉为“独幕剧圣手”。
由于受到时间地点的限制,独幕剧的故事大多较为精炼,舞台布置比较简约。《一只马蜂》的矛盾冲突集中于一个时间地点,即吉先生家中。在《一只马蜂》的舞台布景中,书柜里“成套的中西书籍”其实是在向观众说明,房子的主人受过中西文化的熏陶,他接下来的行动可能是意外或有趣的。而吉先生开场时为吉老太太写信时的反驳,也告诉观众吉先生是一个有着先进思想的“新青年”;正是这封信件,巧妙地将这部戏剧的核心冲突“婚恋观”引出。果不其然,该剧接下来通过人物一系列的行为和语言来表现新旧文化的碰撞和矛盾。丁西林喜剧追求和谐、互补及相对的合理性,他的故事中不存在强烈的阶级对立和人与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一只马蜂》中构成戏剧冲突的三个人物间不存在阶级的差异,只是他们对婚姻观念的理解有所不同,因此整个戏剧基调仍然是温馨自然的。
丁西林的《一只马蜂》发表于1923年10月,当时,受“五四”思潮熏陶的青年知识分子,追求婚姻自主、人格独立、男女平等,但由于政治经济制度并未根本改变,社会上出现了很多“半新半旧”的人物,人们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又不敢说真话。传统与变革同在,新旧观念并存,是这一时期中国社会的主要特征[3](28)。基于对社会风气的敏锐察觉,丁西林从时代变迁中的家庭入手,创作了三个人物:向往自由恋爱的青年—吉先生和护士余小姐,作者用他们去赞美那些敢于冲破世俗观念和家庭束缚,争取婚姻自由的新青年;吉老太太则是守旧思想的“大家长”代表,这三个人物也象征着一个国家由旧时代步入新时代时,整个社会思想观念的转变。
《一只马蜂》主要讲述了有封建思想的家长吉老太太,想将余小姐介绍给自己的侄子。但没想到吉老太太的儿子吉先生早在住院期间就已经和身为护士的余小姐相互喜欢。当余小姐上门同吉老太太告别时,两个青年开始用言语试探对方的心意。在戏的结尾,余小姐答应了吉先生“陪我不结婚”的请求,吉先生非常高兴地“趁其不备,双手抱之”,用看似大胆的行动完成了告白。而余小姐的“失声大喊”则引来了老太与仆人,余小姐只好继续遮掩他们之间的关系。戏剧在余小姐的“喔,一只马蜂!”的谎言中戛然而止,这种恰到好处的“余味”使观众在观看戏剧时也参与到剧中人物的情感交流中,回味隽永。
“当西方积累了两三百年的各种各样的戏剧思潮在 ‘五四’前后一股脑儿地涌进中国时,这些思潮原先形成的历史链条完全被打碎。在中国人面前,这些东西都是新的,现代的,都要拿来一试”[2](333)。 这部剧取材于当今依然是热点的“父母之命”与“自由恋爱”的争议,通过一件小事揭露了当时社会的新旧观念更替,歌颂了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主的斗争。
吉老太太是一个较为强势的母亲形象,是封建思想的典型代表,也正是那种最令新青年头疼的家长。吉老太太的存在既是吉先生与余小姐在一起的障碍,同时也是他们能够更加了解彼此的契机,吉老太太的性格在剧本中的人物小传里也有所体现:“身材细小,体质强健,淡素服装”,传统的家庭主妇形象跃然纸上。
护士余小姐则是典型的“新”女性形象,受过新思想影响,口齿伶俐,追求女性独立和自由。但同时她有着柔软的内心,只是想试探吉先生对自己的态度,却不愿自己对吉先生的爱慕被吉先生和吉老太太发现,这也体现出她性格中矛盾和“旧”的一面。
吉先生用“白话诗”和“八股文”分别比喻当时有着“新思想”和“旧思想”的女性,既反映出新文化运动对女子思想解放的巨大影响,也对没有新意、缺乏内容的劣质文学作品进行了讽刺。当吉老太太追问吉先生为何只说新旧女性的缺点时,吉先生说她们“同样的没有东西,没有味儿”,这也侧面说明吉先生心中清楚自己的择偶标准,他没有将自己喜欢的余小姐简单定义为“新”、“旧”女性中的一种。在回答老太太对他的催婚时,他接连回答:“要是找老婆如同找数学的未知数一样,能够列出一个代数方程来,那倒容易办了”,“要是我把她当作配眼镜一样,那么你的孙子,已经进中学了”,一番回答让吉老太太觉得生气却又无法反驳。而吉先生用白话文写信,又对数学知识有所了解,这些真实而风趣的人物语言让观众很快明白吉先生是受过进步思潮影响的新青年。
作为自己初涉剧坛的喜剧作品,丁西林选择了一个小的切入口对社会现状予以讽刺:《一只马蜂》主要以新旧思想观念的巨大差异而闹出的笑话来呼吁人们要追求思想解放,“婚姻”成了两辈人代际冲突的矛盾点。传统社会中认为合适比喜欢更重要,老太太希望吉先生能够找一个“贤妻良母”早日成家,而吉先生偏偏向往自由恋爱。那到底是应该和一个大家所认为的“好妻子”结婚,还是和一个令自己真正心动的“新女性”结婚,这是丁西林先生留给观众判断的命题,也是至今仍在困扰许多年轻人的现实问题。
《一只马蜂》中的台词幽默风趣,让观众倍感亲切,凸显出作者深厚的喜剧功力:如吉先生抱怨母亲是一个“愿天下无情人有情人都成眷属”的人,许多处于新旧时代交替的年轻人都有着像吉老太太一样乱点鸳鸯谱的长辈;而吉老太太保守的性格是剧中的矛盾关键点,每句台词和每个动作都是对人物思想观念的体现。剧本的构思很新颖,结局的包袱出人意料又意味深长:根本没有马蜂,吉先生才是扰乱了她内心的那只马蜂。这也恰好是对丁西林创作理念的印证:喜剧是一种理性的感受,话剧的喜剧效果不像现在电视上的小品相声情景喜剧等等那样喧闹,而是无声的,会心的。
全剧以吉先生和余小姐的反话交流为亮点来展开一系列矛盾。二人围绕“说谎是否道德”以及“道德的标准因时代而变”展开了讨论,这是剧中最发人深省的瞬间。吉先生问吉小姐“你可以不可以,陪我不结婚?”,青年男女用俏皮的语言向对方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在与真实意图的强烈反差下显得人物丰满,在观众会心一笑的同时给以无限的遐想。
丁西林在创作中始终保有对“欺骗题材”的兴趣,他的独幕剧都隐含着一个“欺骗模式”,《一只马蜂》中的结构中隐藏着一个二元对立的“欺骗模式”:三个主要人物之中吉先生和余小姐均为施骗者,只有受骗者吉老太太不知道真相,但观众和剧中另外两人都知道真相,剧中人担心吉老太太会发现真相,观众也开始加入猜想,剧情最后在余小姐的“喔!一只马蜂”中戛然而止,施骗者完成了他们的骗局。
吉先生与余小姐对吉老太太的欺骗,首先是因为吉老太太的观点影响到两位年轻人今后的自由恋爱,作为对这种影响的对策,吉先生和余小姐想要蒙混过关,两人开始多次伪装。比如,吉老太太其实很喜欢年轻漂亮的余小姐,因此在替侄子说媒前,她想先明白儿子的心意,但吉先生成功伪装了自己对余小姐的爱慕;吉先生想要余小姐的照片,却假借母亲的名义;当吉先生拥抱余小姐、余小姐尖叫被吉老太太听到以后,余小姐却掩饰说“一只马蜂”,一系列的伪装与欺骗是两位年轻人对旧的社会制度的无声抵抗,使得戏剧有声有色,但观众笑过之后也会替“吉老太太”及她所代表的封建大家长们感受到一丝悲哀与无奈。
在这样的欺骗模式中,A和B的欺骗并不以伤害C为目的,而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同时照顾到C的心情,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强健活泼”的吉先生和“姿态美丽,而富有表情”的余小姐是天生一对,吉先生自嘲“我们是天生的说谎一对”,他们是受新时代婚姻制度影响的新式青年知识分子。吉老太太坚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姻观念。而余小姐因为喜欢吉先生所以只能想办法拒绝吉老太太的做媒,所以余小姐说:“我的父母不愿意我嫁给医生”,以这样的理由来阻止吉老太太的做媒,达成自己目的也避免了伤害长辈的自尊心。
我们可以认为,这种欺骗模式广泛地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编剧只是将生活中的这些常态加以艺术化的处理并反映到戏剧之中。丁西林将目光对准他所生活的社会变革的时代,聚焦人物个体,关注时代焦虑,他作品中的“欺骗模式”在今天的许多影视作品中得到了承继和发展。在剧场中上演的喜剧在剧场空间内留下了温暖的意蕴,而中国现代喜剧中的欺骗模式是剧中人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无奈之举,被欺骗的人则多了一丝悲哀和落寞,在欢笑过后留给人们一声叹息。
阿卡托在《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中写道:“戏剧如话语一样,需要自由。东方戏剧使字词保存了某种扩散力。在东方,符号语言不仅对精神说话,还对直觉说话,而且,通过感觉,达到被震撼的敏感性中更丰富而多产的领域。”东方戏剧的语言魅力不仅在于它字里行间的幽默,同样在于它是对特定时代下的典型人物的塑造和呈现。
笔者想借用壹鉝在《文汇报》发表的对丁西林喜剧评价的文章标题:“喜剧的灵魂不在嘲讽,而在其确认着人与人之间的珍贵联系”,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丁西林喜剧的肯定,同时也是对丁西林为何坚持并且只创作喜剧的解答。作为物理学家,丁西林有着严谨的精神,他创作的戏剧也是简洁而有力的。相对那些“伟大的”擅长将美好撕碎给观众看的悲剧,丁西林选择了通过喜剧这种轻松幽默的方式来向人们表达思想,带我们领略五四时代喜剧的魅力。
正如马蜂拼命守护心灵的家园一般,吉先生和余小姐渴望自由恋爱,在交流中相互试探着彼此的心意,守护自己向往的爱情。丁西林借两位主人公之口告诉当时的观众: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也是一个相对轻松自由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一只马蜂般冲破束缚,勇敢地去追求生活。而今天的我们回溯这部创作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戏剧,《一只马蜂》中的青年男女坚持追求人格的力量与精神的平等,寻找爱情的默契和精神的共鸣,这不仅寄托着丁西林执笔写作的理想,也反映了他对当时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对于今天的人们仍然颇具教育意义。
注释:
①1915年“文化革命”后,汪仲贤与沈雁冰、陈大悲、欧阳予倩等提倡非营业性质的爱美剧,同时,以天津南开学校、北京清华学校为代表的学生业余演剧活动形成了一个高潮,这个时期被称为爱美剧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