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韵杼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从第一部反映东北工业发展与工人生活的影片《桥》伊始,东北工业题材影片经历了深刻的发展与流变,并形成了连绵的发展史。纵览东北工业题材影片,可以发现其中鲜明的阶段性。从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东北工业逐渐进入“转型期”,“转型期”症候主要从1990年国企改革导致大规模工人失业开始凸显。该文以1990年为转型期节点,探讨东北工业题材电影在前后不同阶段的流变。
以《桥》《光芒万丈》《高歌猛进》《无穷的潜力》《创业》《钢铁巨人》 等以20世纪90年代为节点的转型期之前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主要是从各方面、多维度描摹与再现了当时东北这一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在党的领导下所经历的复杂而广阔的社会历史变迁,意在彰显在党的领导下新中国取得的辉煌工业成就、工人队伍的先进性及其在实践过程中体现的创新意识、奉献精神,并在新旧意识的矛盾斗争、正反面人物的二元对立等固定的叙事模式中高扬了主流意识与时代精神[1]。所以,该阶段东北工业题材影片的核心主题并非表现其自身的地域形象,而是作为一种构建国家主体形象和民族核心认同的方式,在地域形象与国家形象的同构中形成当时的主旋律叙事[2]。
伴随着90年代东北工业转型期的到来与凸显,以《钢的琴》《幸福时光》《铁西区》等为代表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在宏观话语与主体建构中挣脱、放逐出来,与此同时,该题材影片迎来了全方位的地域性回归。在这个阶段,影像中的东北工人不再代表国家工人的形象,而是作为中国工业进程中的一支,展现其在本土范围内所经历的深刻变革。这种强烈的地域标记是一组地域文化符号的统筹运用,如影像中东北方言的大量使用,这一方面是一种展现地域生存实景与精神文化内涵的方式,另一方面也是运用东北方言的接受认可度和独特的幽默戏谑能力,完成观众的审美期许和文化认同。而与此鲜明对立的是,转型期之前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鲜有以东北方言作为对白语言的影片。这与当时影片创建核心国家形象与广泛民族认同的需要息息相关。除了东北方言的普遍运用,转型期的该题材影片还可以看到大量富有地方特色的音乐,如影片《青年》的主题曲就是东北乐队二手玫瑰的《青春啊青春》,还有如影片《胜利》中的厚棉大衣、对襟花袄等富有地方特色的服饰,如《花山道口》中的联排烟囱、厂区、热炕头等景象、物象,诸如此类。这种地域性的集体回归适应了反映地域现实的客观需要,也是国家宏观话语不复笼罩的必然选择。换一个角度看,这种地域性的凸显也是东北长期历史文化积淀下来的文化特性与同一时期现代都市话语水土不服的体现,这使得一些非地域元素在对比之中成了明显的地域特征。
而这种鲜明的地域性回归与对地域内部发生的风云遽变的持续关注,以及工业题材本质上的历史、现实属性,使得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有了某种东北文献性质——无论是作为各个阶段的具体文献,还是绵延的历史文献。《钢的琴》《铁路》等影片中不时流露出的对集体的依恋以及对曾经辉煌时代的追溯,是对东北真实发生的、为新中国工业打下坚实基础的卓越贡献的铭记; 如《耳朵大有福》《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中工人及其后代的人生际遇,实际是现实的地域内部万千产业工人的缩影;《艳粉街》《花山道口》 为代表的东北工业城市景观及其变迁,正是对老工业基地城市景观的实录。是故对东北往事的叙述构成了一种对当代东北症结的追溯——东北何以成为现在的东北。城市化与工业化的交织又使得贯连东北工业影像,便可以看见第一批工业城市的盛衰兴败历程。“每一个尚未被此刻视为与自身休戚相关的过去的意象都有永远消失的危险”,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作为一种东北重要的时代影像与纪录,它在超越怀旧的基础上叙述了一段有可能被架空与悬置的历史,实际上是对另一种褫夺地域历史的历史文化霸权与现代边缘化叙事的聚力反抗——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那个逝去时代的价值不容碾压。
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在关注地域东北的同时,也延续了自电影《桥》以来的工业叙事传统,并促进其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法国的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曾提出“大众记忆”记忆的编码装置理论,认为电影成为记录“大众记忆”的装置,也变相使得工人阶级自身拥有的历史不断萎缩[3]。在这个意义上,东北工业题材电影以其对工人精神与物质生活的持续关注成了一种彰显工人意志与叙述工人历史的重要手段。而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也不再是从宏大的价值与视角中展开,而是从宏大的国家美学叙事转为个体化视角叙事,重视工人与普通人身份的双重叠加,从普通人的情感心理、生活日常出发,表现他们在“被边缘化”的现实困境中的生存哲学与精神突围。以全球“工业电影”的发展视角看,这种对工人的个体化表达恰恰是与林赛·安德森等人的电影主张的遥相呼应,是人类工业叙事中的一个共性手段与重要方式。
除了以一种平民化的姿态彰显东北、工人被边缘化的过程,从根本上来说,东北工业题材影片是对某一种社会主义生产方式衰落史的记录。从共时上来说,各时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是对地域文化形态的记录;但从历时角度看,东北工业题材影片不仅反映了东北形象的迁移,而且从本质上反映新中国历史文化形态的深刻变革。作为一种曾经的“主旋律叙事”的承载者,东北工业题材影片在历史发展中逐渐让渡了“主旋律”的地位,但曾经的“叙事”却保留在了影像中,它延续了曾经的工业时代随着历史变迁没能说完的故事,继承了当时的电影文脉,并传承了工业时代的生存记忆。而时代的深刻沿革,既在这个“故事”叙述的层层推进中逐步体现,也在该题材电影的生产方式中一览无遗。
在探讨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电影的接受问题以及其中反映的更深层次的时代沿革时,有必要对“主旋律电影”和“主流电影”展开论述。“在每一个国家之中,都有一种中心精神在对外放射,”[4]上文提到的主旋律电影,正承载着这种“中心精神”,体现了民族的精神本性。在当下,获得这种“主旋律”地位的实际是如《湄公河行动》《建军大业》《战狼II》《红海行动》之类电影,它反映了长期文化积淀形成的“伦理-政治型文化范式”,体现了“中国梦”的文化理想。而其中宏大叙事的造梦能力、感染能力与当下市场对电影的集体狂欢化、娱乐化需求以及大众化的视觉快感、泛美学世俗化倾向的审美消费心理结合,便产生了该类电影得天独厚的票房号召力与媒体关注度。“主旋律”电影构成对“主流电影”的狭义理解,从广义上来说,“主流电影”即对我们时代潮流中具备主导因素的电影的泛称。
“特定时间中,如果电影反映了这一时代社会审美心理的主流,那么就会被观众所欢迎,所推崇;反之,则会被抛弃,被贬谪。”[5]比照东北工业题材电影与当代主流电影,便能清晰地看到国家主流叙事嬗递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东北工业题材电影经历了一个从主流到被边缘化、异化的阶段。
这种边缘化与异化的发生与历史、现实密切相关。一方面是该题材电影被迫承载了与市场充分结合之前的主旋律电影和工业电影的刻板印象,内容大于形式的固化印象带来了观众敬而远之的疏离;另一方面,陈旧凋零、缺乏活力的城市舞台背景和境遇尴尬、缺乏所指的世俗神话叙事同时导致了东北工业题材影片现代造梦功能的丧失。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过渡阶段是一个悲剧地带”[6],“东北曾经同时是新中国重要的工业生产中心与社会主义文化生产基地,它为全国输送文化资源”,当现实与这样的宏大想象相抵牾,影像就易沦为乏力的回应,在突破一层固化叙事同时,仍受困于深层集体心理。加之具有强烈现实与历史指向的该类电影无法提供某种后现代的平面幻觉,它所提供的真实又有违于中国自古以来“大团圆”的审美文化心理,边缘化与异化便成了一种必然的结果——无论是对地域,还是对与之相关的影像。由此可见,东北的历史与现实几乎构成了一种症候,它既作为背景,也作为前景,在转型期东北工业题材的影像中持久地发挥影响,并构成了某种东北工业叙事的无奈。
这种边缘化与异化的发生也与群观、自观如影随形。可以明确的是,边缘化与异化都有一个参照物,以参照物为中心凝视,便有了“边缘”与“他者”。在“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口号提出伊始,集中报道东北国企改革的恰是当时中央电视台的“西部频道”——东北被书写为现代化语境中的“西部”[7],在群体的关照与凝视下成了与中心异质的奇观化存在。加之东北传统城市客观存在的与发达现代城市的“都市时间差”,无论是对20世纪90年代的关照,还是对当下东北的记录,转型期的东北工业题材影片都必然呈现出一些与中心参照物异质的特征,而成为现代大都市影像之外的一个存在。与此同时,当“反映东北人生活的小品流播大江南北之后, 东北文化和东北人便在一个粗俗而肤浅的层面上被确认了。东北文化不是作为一种生活内容或者价值取向, 而是作为一种生活的装饰进入当代中国的大舞台的”,这种形式形成了群观东北的主要方式,它通过想象的置换抽空部分历史记忆,在潜移默化中也影响了东北进行自观的方式,因为“认同”是“他人认同”与“自我认同”的交织发展。所以在转型期的该题材影像中不仅可以看到对边缘化的突破,也可以看到对异质景观的主动呈现,这一方面体现了对地域象征资本的积累运用,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这种异化在地域心理内部的发生,尽管它是片面的。
这种边缘化与异化与电影本身的发展也息息相关。在电影的商品性、娱乐性空前凸显的时代,电影工业的概念在许多时候超越了电影艺术,电影的偶像化、修辞化大于对电影美学内涵的探索,视觉冲击与后现代元素的运用成为电影的常见组成,诸如此类的现象反映了商业文化与市场逻辑的冲击。这也决定了东北工业题材影片如果要获得市场认可,就需要遵循市场规律、增添更多主流元素与技术元素,在现代性的普及、后现代的渗透、文化传统的表达中找到平衡,以期打破边缘化与异化,成为“好看”的类型片。
东北工业题材电影的发展是一个逐渐回归地域的过程,与此同时,这个过程也反映了地域发展的不平衡以及转型期遗留难题的尚未完全解决。工业题材电影是一种与时代伴生的题材,它强烈的现实指向性与依赖性要求现实层面的新变与发展。因此在当下,东北工业题材电影的发展与振兴东北战略的推动密切相关。现实层面的实践带来了影像内容的不断创新,加之全球化美学与电影经验的逐渐运用,东北工业电影必将进入下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