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进第一次想把贾谊的脑袋切下来,撒上一泡尿,再扔进苏州河里去,是在他八岁那年。
那次出手没有成功。但徐进小小年纪,却已经懂得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所以十多年以后,当他再次遇见贾谊,就有心继续努力一把,送贾谊回老家。
整件事,还是从徐进这一次的应聘开始说起吧。
徐进大学毕业至今,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这是他的运,也跟他与众不同的乖张性情有关。他一直想做大事,但又不是很清楚什么才称得上大事。收入高?有权势?体面?这些算不算?似乎有些沾边,但仔细想想,又不尽然。
大家趋之若鹜的工作,他觉得这是随大流,很可笑,也很可悲,就往往不屑一顾;而那些冷门领域,他就更不想屈从。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他就这样把就业给耽搁了。
这次一家颇具规模的民族银行仲盛银行在招聘,待遇不错,且有前途。金融专业出身的徐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觉得民族银行虽然没有外资银行那么光耀显赫,但实实在在,且后劲十足,自己眼下前后不靠,心里也空落落的,所以值得一试。
个人材料提交后不久,徐进就收到了面试通知。在跟面试官一番交谈以后,面试官在面试印象表格中写道:专业对口,工作经验无,性格自负,思维偏执,恐难胜重任。结论:不予录用。
而徐进在跟面试官结束交谈以后,也隐隐感受到了面试官的心思。想想这已经是这个月里的第三个面试,眼看着又要失败,不禁悲从中来。他站在仲盛银行的大门口,仰天长叹,茫然四顾,竟然不知道自己眼下应该去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里面急匆匆跑来,喊着让徐进留步。
“徐先生,我们总裁有请。”
“总裁?”徐进纳闷,“他请我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现在就在办公室里等你。”来人神态恭维,跟刚才面试官的冷漠傲气形成鲜明对比。
总裁突然要见他,这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举动。徐进当然不会傻乎乎疏忽掉。
而当徐进站在仲盛银行总裁办公室里时,一切就开始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没错,原来仲盛银行的总裁,就是贾谊。
虽然隔了那么久,但徐进还是一眼就认出。更何况对方自我介绍时,就说他叫贾谊。
徐进当时表面上镇静,实际心乱如麻,只能勉强应付。而贾谊则说了一通对徐进所学专业的欣赏,并表示愿意给年轻人机会,不知道徐进愿不愿意来仲盛工作。
徐进发现贾谊在说这些话时,神态是平静的,正常的,丝毫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猥琐和可憎。而且徐进发现,贾谊好像并没有记起,自己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要把他脑袋切下来当夜壶的小孩。这件事有些奇怪。
也或者是贾谊已经想起,但已经不想再跟自己计较这些事。
那么他这次破格录取自己,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呢?
想到这个问题时,徐进内心的愤怒便再次涌起,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徐进。
这个想法令徐进在瞬间就脸面抽搐,呼吸急促,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贾谊。
“看得出来,你也挺希望来仲盛工作的,对吧?”最后贾谊微笑着说道,“那么就好好干,以你的专业,还有……还有你的狠劲,和魄力……我想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贾谊说到狠劲和魄力这两词时,表情中流露出一份隐秘的惊悸和意味深长。
而这一切同样也没有逃过徐进的观察。他分明感受到了贾谊的那份意味深长,不禁暗叹起来。
同时,母亲孱弱而美丽的形象,也一下子跃进徐进的意识当中,浮现在他眼前。
妈,你说,我该怎么办?贾谊这个混蛋,此时就站在我面前。
徐进内心的声音刚落,十多年前那股无从释怀的羞辱,那股势不两立的仇恨,就已经开始在徐进心里聚集起来,瞬间形成一股汹涌的怒潮巨浪,无边无际,铺天盖地淹没了徐进的心境。这令他有些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徐进突然同意贾谊的猜测。没错,他非常希望可以进入仲盛银行工作,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贾谊他想干什么。
虽说过去了十多年,但贾谊绝不会认不出自己,更不会已经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既然他知道自己是谁,那又为什么要破格录用自己?
答案其实并不难猜测。而也正是这个缘故,才使得徐进再次沉浸在那股无以言表的羞辱憎恨当中,想要摆脱这股羞辱和憎恨,杀了贾谊,恐怕是唯一的办法了。
那天徐进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在院子里给他做鞋底。徐进跟母亲说过好多次,他现在不想穿布鞋,让她别弄那么多鞋底。但母亲不听,说皮鞋硬,而且还那么贵,远没有布鞋穿着舒坦。因为做鞋底很费劲,她怕以后老了做不动,现在给他多做些,备着。
当时他没有惊动母亲,只是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弓着背,流着汗,挽起袖口,把好多破布浸入化开的浆糊桶里,然后又把沾有浆糊的布片捞起,展平了,贴在一块很大的木板上。很多层布片层层叠叠粘在一起。总算结束,母亲的腰也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
徐进看得泪飞,很想去紧紧拥抱母亲。
妈,你受委屈了。父亲走得早,我这个儿子太弱小,没能力保护好你。
想到这些,徐进更加坚定了对付贾谊的决心。
二
这是一起非常奇怪的案子。
今天下午周凤岐刚刚从外地回来,还没来得及泡茶,就接到报案,说是仲盛银行发生一起案子,总裁贾谊被人伤害,然后又神秘失踪。
周凤岐赶到仲盛银行后,初步了解了一些情况。
今天银行召开了一个年度工作总结扩大会议,好些基层管理人员也参加了。仲盛银行近几年发展迅速,已经在好些地方成立分行,所以今天光各分行远道而来的人数就有好几十。
而贾谊是在中午休会期间,在休息室里被人伤害,随后又莫名其妙,不知去向。
周凤岐了解到,贾谊从被伤害到失踪,最接近他的,要数贾谊的秘书王秋阳了。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找到王秋阳询问情况。
“午饭以后总裁就进了休息室。按照议程,他将要利用午休这一个小时,简短会见十二名分支的骨干。我把总裁安置进休息室后,就来到外室,按照会见名单,逐一把会见者引进去……”王秋阳坐在小接待室的椅子里,忐忑说道。
周凤岐望着他,走过去拍拍他肩头,示意他不用紧张。可王秋阳哪里能轻易放松得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贾谊出事的?”周凤岐问道。
“当最后一个人走出休息室后,我就走进休息室,想提醒总裁有关下午的会议议程。这个时候我就看到总裁趴在办公桌上,似乎是睡着了……”王秋阳边回忆边说道,“我以为总裁累了,就轻手轻脚走到他跟前。还没等我开口,就看到他脖子里插着一根针刺,还隐隐有些鲜血渗出。我大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任何动静。我又伸手去推了他几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吓坏了,当时就跑出休息室……”
“你不去救人,跑什么跑?”周凤岐问道。
“我……我觉得这个场面我一个人没法处理,我跑出去,是想多喊几个人过来。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怕我说不清楚……”王秋阳说道。
周凤岐打量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这个秘书有点心思,知道避嫌。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事发时他就在门外,所以也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他所说的一切,也有可能全是谎言。
“后来呢?”周凤岐又问道。
“后来我喊了两个人一起重新回到休息室,却发现总裁已经不在里面。我们找遍整个休息室,还有休息室外面的花园,都没有找到总裁。”王秋阳说道。
“你第一次见到贾谊时,见到他的脖子里扎了一根针,有流血,也已经昏迷,是吗?”周凤岐问道。
“是的。”
“你出去喊人,到重新回休息室,大致花了多少时间?”周凤岐问。
“也就几分钟吧。”王秋阳瞪大着眼睛,仿佛还沉浸在惊吓之中。
“几分钟的时间,怎么贾谊就由昏迷状态,一下子人间蒸发?”周凤岐这句话,既像是在询问王秋阳,又像是在自问,“休息室有个后门对吧?”
“是的,休息室的后门,直接通往后花园。后花园紧靠着围墙,也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当时我们发现花园里的后门也开启着,说不定总裁就是从这扇门跑出去的。但是很奇怪,他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为什么要跑掉呢?”王秋阳百思不解。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周凤岐感到蹊跷的。
“你说这次贾谊会见了十二个人,是吧?”周凤岐转念又问道,“那么最后一个人是谁?”
王秋阳拿出一个备忘录,翻了翻,说道:“最后一名会见者叫陈树,他是仲盛银行南京分行的一名见习经理。”
周凤岐之所以问起最后一名会见者,是因为他在做一个假设。
如果有人存心要伤害贾谊,那么凶手必定就在这十二个人当中,而且凶手是最后一名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因为凶手如果不是最后一名被接见者,比如说是第六个,那么当第七个人走进会议室后,马上就会看到贾谊受伤。所以,只有最后一名被接见者行凶,才符合王秘书所叙述的情况。
当然,这个推断,也是基于王秋阳肯定不会是凶手这样一个大前提下。
“总裁这次接见的,都是各个分行当中一些年轻的骨干分子。总裁的用意是对他们亲口勉励一番,鼓鼓气,然后看看他们有些什么困难,需要些什么帮助。这本来是件大好事,谁知道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最后王秋阳说道。
周凤岐打量着王秋阳,便让他去把陈树喊来。
陈树也是刚刚听说总裁出事,战战兢兢走近周凤岐。
“陈树,你是最后一名被接见的人,所以你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关键。”周凤岐盯着对方说道。
陈树听到这些话,就更加紧张了。
“你进去见到总裁时,他在干什么?”周凤岐开始询问。
“嗯……我推门进入后,就看到总裁在低头看着桌上的一份东西。我喊了一声,他就示意让我坐下……随后他很随意地问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上的事,还问我有没有困难,也问候了我的家人,非常亲切。”陈树说道。
“他当时并没有任何异常吧?”周凤岐问道。
“没有没有。他说话声音很轻,始终面带微笑,看上去挺和蔼的,只是稍稍有些疲倦的样子。”
“你离开时,他也还是好好的,对吧?”周凤岐问道。
“嗯,是的。他勉励了我几句后,就示意我可以出去了。我一起身,他就继续在一份东西上写着什么。然后我就出去了。对了,当时他侧着身,右半边身子对着我,左手一直撑在左脸颊上,作沉思状。”
“可是当你出门以后,王秘书马上就发现贾谊被人扎伤昏迷了。你说,这事该怎么解释?”周凤岐冷冷说道。
陈树听到周凤岐这样说,马上就吓得哆嗦起来,惊恐道:“探长先生,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总裁对我那么器重、爱护,我……我怎么会去伤害他呢?探长,你可要明鉴哪。”
但是周凤岐还是把陈树拘押了起来。当然,还有秘书王秋阳。
三
但是陈树一口否定伤害了贾谊。
他反问周凤岐,你们凭什么怀疑我谋害贾谊总裁?我跟他非但无冤无仇,而且还非常感激他给我机会。我又不是疯子,干什么要这样对待总裁,又何必这样自毁前程?要知道总裁真有意外,我的职位还不一定能保得住。
这些话换成周凤岐的角度看,那就是一个意思:陈树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陈树以前在汇丰银行做过一段时间买办,一次偶然的机会跟贾谊巧遇。贾谊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民族气节,心怀大志,便有意游说,请他来仲盛银行,为民族金融业的发展出力。陈树对贾谊也素有仰慕之心,当即应允,来到仲盛。贾谊对他也器重有加,不久便外派他去独当一面。
这样的关系,似乎也找不出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生死过节的可能性。
但事实又很清楚,贾谊在接见陈树时,尚没有受伤,但他一离开,王秋阳就发现贾谊出了事。所以看上去陈树的嫌疑是最大的。
除非王秋阳在说谎。
然后周凤岐又调查了王秋阳的背景,也没有发现他存在任何加害贾谊的理由。而且王秋阳还是贾谊的内侄,被贾谊照顾有加,也是准备重点培养的家族管理人员,前程似锦,不可能对贾谊有二心。
这就奇怪了。
另外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贾谊在被发现受伤昏迷后,马上又不知去向,凭空消失。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经验告诉周凤岐,越是看上去绝无可能的案件,到最后往往发现这是因为罪犯狡猾。这一点已经被证明过无数次。
周凤岐把侦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让赵勤带队,四处寻找贾谊。另一部分对陈树和王秋阳两人作全方位深入调查,同时进一步勘查案发现场和附近区域。
从表面上看,陈树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越是这样,周凤岐就越是谨慎。因为他觉得,要是贾谊真的是陈树加害的,那么陈树也太笨了。是个傻瓜也会猜测贾谊一定就是他害的。
而且贾谊事后还莫名其妙失踪,这就更加让周凤岐变得谨慎起来。
周凤岐思维跳跃,反复思考着,但毫无头绪。接下去对陈树和王秋阳的社会背景调查,也毫无异常。这两人看上去都没有任何谋害贾谊的动机。
而这个时候,赵勤那边却有了收获。
赵勤带着人,走遍了附近所有犄角旮旯,第二天终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发现了贾谊。可惜此时的贾谊,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而且是在工地地基的钢筋网里发现了他。
周凤岐一边让人验尸,一边走访了工地负责人。
“这一片地基的钢筋是上周扎好的,准备今天验收通过以后,明天就开始浇灌混凝土。”工地负责人说道,“今天我带着几名监理在验收时,发现了这具尸体。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要是当时我们没有发现他,那么明天很可能就会被浇灌进了地基的混凝土里。真要是这样,你们就永远也别想找到这个人的尸体了。”
周凤岐很震惊。他决没有想到贾谊的结局会是这样惨烈。
“我们赶到工地时,发现贾谊的尸体被牢牢卡在建筑底部大梁的钢筋结构笼里面。钢筋之间的缝隙并不大,贾谊体态比较胖,为了不破坏尸体,我们还请工地方面帮忙,把已经扎好的钢筋结构剪断、拆开,才把尸体捞出来的。”赵勤介绍道。
“这样看来,贾谊应该是被人塞进钢筋里去的吧。”周凤岐推测道,“罪犯是想用这个手段,毁尸灭迹。藏尸体的点位于结构拐弯处,非常隐蔽,要是监理稍微马虎一些,很容易疏忽这个位置的。”
“我也这么想。另外我们还在尸体脖子里,发现有一根针刺。这根针刺挺奇特,我没见过。我估计这根针刺,或许也是导致贾谊死亡的因素吧。”赵勤说道。
这样说来,王秋阳的叙述是正确的。贾谊应该是在休息室里被人扎了针,随后才被抛尸到工地上的。
随后周凤岐着重走访了仲盛银行小花园后门外的一些住户,终于找到了几名目击者。
“昨天下午我看到有人从花园后门出来。这个人穿着考究,年纪五十左右,走路时有些跌跌撞撞,好像是喝醉了一样……”邻居说道。
“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周凤岐追问道。
“一米七五左右,微胖,穿着一身深色西服,大背头,领带是红色的,对了,两鬓好像有些发白了……”邻居回忆道。
毫无疑问,邻居看到的那个,一定就是贾谊了。
而支持这个说法的目击者,前后至少有四人。
这就是说,贾谊在休息室里被伤害后,马上带着伤,独自从花园后门跑了出去,而不是被人挟持着离开银行的。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如果他想求救,那么喊一声门外的王秋阳就行。他干吗要往外跑?
除非他另有打算。
但一个有生命危险的人,还有什么比拯救自己更急迫的打算呢?
而且,当时贾谊跑出去后,还发生过哪些情况,最后又怎么会到工地地基里面去的?
很多很多的悬疑接踵而来,让周凤岐有些目不暇接。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扩大视野,争取有新的发现。
于是他让王秋阳把当天被贾谊接见的所有人员名单交给他,逐一审阅。并让王秋阳把所有人集中起来,他要盘问一番。
结果王秋阳按照名单上的人员逐一召集,最后发现少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徐进,总裁挺器重他,进来没多少时间就让他独当一面,成为总部最年轻的市场部见习经理。我打听了一下,有人看到他昨天被总裁接见后,直接就离开了银行,至今不知去向。”王秋阳介绍说。
“他是不告而别的吗?”周凤岐很在意这个发现,问道。
“或许他是接受了总裁的当面指示后离开的也不一定,谁知道呢。”王秋阳说道。
周凤岐从接见名单上看到,昨天徐进是最后第二个被接见者,就排在陈树的前面,不禁心里一动。
贾谊已死,徐进究竟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已经无从查起。但不管怎样,银行出了大事,碰巧他这样突然离开银行,还是很值得关注和玩味的。
周凤岐从王秋阳那边获得了徐进家的地址,直接跑了过去,并见到了徐进母亲。
一见到徐进的母亲林正芳,周凤岐马上就觉得,自己这一趟,应该不会白跑。
林正芳给周凤岐开门时,脸上明显还有泪痕,看得出来,她刚刚哭过。或者说,当周凤岐敲门时,林正芳必定正在掩面痛哭。她为何要哭,跟徐进的不告而别有关吗?
林正芳听说周凤岐的身份后,明显有了些紧张。而当周凤岐问及徐进时,林正芳的情绪马上就近似失控。
这让周凤岐格外警觉起来。
“我儿徐进什么坏事也没做,周探长,你不要胡乱猜测。”林正芳双手扶着椅子说道,竭力不让自己瘫软。
“我刚才说过徐进做过什么坏事了吗?”周凤岐很震惊,暗想,“我根本什么也没提,只是问问徐进在哪,她怎么这么敏感呀?”
“徐进也没有回来过,自从去银行工作后,他就住宿舍了,极少回家。”林正芳喝了一口茶,稍稍镇静说道,“周探长还是去别处找吧,我帮不了你。”
周凤岐自知暂时无法从林正芳那里获得什么。但她的这份情绪,那躲闪的目光,以及隐隐的痛楚慌张神态,已经足以说明,这母子两人都不简单。
但徐进这次又是排在陈树前面被接见的。所以如果是他伤害了贾谊,那么陈树进去以后,马上就会发现一个昏迷的贾谊。但陈树当时进门后,贾谊还好好的,所以也很难直接把徐进跟嫌疑人联系起来。
但尽管如此,周凤岐依旧不肯轻易把徐进疏忽掉。
四
根据验尸结果,造成贾谊死亡的直接原因,还是因为他脖子里的针刺。化验结果表明,这根针刺上沾染有一种毒剂,会在一定时间内导致人体血液系统发生障碍,最终导致死亡。毒发的快慢,取决于毒剂的浓度。
也就是说,贾谊是被人近距离用针刺扎伤的。那么凶手也必定藏在昨天下午接近过贾谊的那些人当中。
而且这根毒针本身也挺奇特,看上去并不光亮,却有股说不出的阴寒肃杀之气。但周凤岐猜不出它有什么出处。
同时在对仲盛银行特别是休息室以及小花园的深入勘查后,他们在休息室落地玻璃窗外面的草丛里,找到一根很特别的东西。
这根东西有七八寸长,看上去像是一根笛子,但上面并没有孔洞,管子内部通透,也比较光滑,外面则雕刻着很漂亮的鸟兽花纹图案。这种图案看上去很古朴,似乎是某种图腾,蕴含着几分神秘感。
周凤岐四处打听这根管子。市博物馆一名张姓研究员告诉他,这根管子很有来头,它属于南方某个山区的一种狩猎工具。
“狩猎工具?这个小小的管子能打猎吗?”周凤岐问道。
张研究员笑笑,翻开一本厚厚的书,给他看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个山民身处密林,手里拿着一根这样的管子,一头放在嘴里,另一头对着树梢,目光炯炯。
“这种管子叫吹箭。使用时管子里会放一根毒针,然后使用者用一口气,把毒针对准猎物吹过去。因为是毒针,所以猎物被刺中后,很快就会致迷、死亡……”
周凤岐突然醒悟,连忙拿出贾谊脖子里的那根针刺。张研究员一看,就说对,这应该就是跟管子配套的那种毒针。
周凤岐大吃一惊,并且醍醐灌顶。
这样一来,贾谊就不一定是被人近身后刺伤的。当天休息室的落地玻璃窗是开启着的。罪犯若是躲在窗户外面的树木丛里,用这种吹箭可以轻松把毒针刺进贾谊脖子里去。
这个发现很关键。它给案件展示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广阔的可能性。
当天因为有重大会议活动,或许是为了与会者参观进出方便,所以花园的后门是开启着的,这就给外来作案者提供了便利。
当周凤岐回到仲盛银行时,发现徐进也已经回来。据他说,他当天匆忙离开,是要去办一件贾谊总裁委托的事情。根据贾谊的安排,下周他就要调往天津,去担任天津分行的副行长。
周凤岐跟他聊了一会,看不出什么异常。现在既然出现了吹箭,那么外来作案的可能性增大,破案难度会急剧上升。周凤岐马上安排人员,寻找目击者,调查贾谊最近的社会关系、生意对手,甚至是冤家仇人,可始终没有突破。
面对这样的尴尬局面,周凤岐并不十分在意。在他的内心,却更愿意揪住眼前最令他在意的疑点,那就是徐进。所以他很快就中止了外来犯罪的有关调查,把精力落到徐进身上。
这是一种下注,一种对赌,更是基于经验的一次判断。一旦错误,那么必将会误入歧途,浪费时间和精力不算,还会耽误最佳破案时机,周凤岐的压力很大。
但周凤岐愿意赌一次。只因为他见识过徐进母亲的那道目光,那是糅杂着无尽内涵的一种目光,怅然,痛彻,慌张,不堪……在周凤岐心里挥之不去。周凤岐坚信,这种目光一定跟案情有关,因为这种目光是在自己跟林正芳提及徐进和贾谊以后,她才一下子显露出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周凤岐辗转找到了林正芳的一个姐妹。她叫秦珊珊,是林正芳年轻时最好的闺蜜,只是最近好多年大家各自生活,就都没了联系。
“正芳是个可怜的人。她丈夫在她儿子两岁时就死了,后来追求她的人也挺多,可她为了不让儿子被欺负,一直没有改嫁……”秦珊珊想了想,慢慢说道,“我记得当年有个叫贾谊的男人,看上去很喜欢正芳,但最后还是没有成功。”
“是不是仲盛银行的总裁贾谊?”周凤岐一阵惊喜,追问道。
“是的,就是那个贾谊。不过当年的贾谊,也已经开始做生意,很有钱,人也很善良,对正芳可以说是诚心诚意。正芳对他,也还是有感情的,但最后还是没有走到一起。我知道,她就是怕儿子今后寄人篱下受苦,她就是太在意儿子,所以对谁都戒备着,特别不容易有安全感。哎,天底下除了母亲,还会有谁,为了儿子,甘心舍弃自己的幸福生活?”
周凤岐听到这里,暗暗吃惊。贾谊被害一事,现在还没公开,所以秦珊珊还不知情。但她的话,马上就把贾谊和徐进母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林正芳和贾谊没有走到一起,后来是不是反目成仇了?”周凤岐希望核实某个猜测,问道。
“应该没有吧。据我所知,贾谊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后来也是带着遗憾离开正芳的。当时我跟正芳走得近,这件事我比较清楚。”秦珊珊说道。
“当年徐进有多大?”周凤岐又问道。
“大概七八岁吧。”秦珊珊想了想说。
单单凭借贾谊跟林正芳的这段过往,也不至于会成为徐进的作案动机吧。周凤岐在想。
“不过其间还发生过一件事。”秦珊珊又说道,“那年正芳和贾谊分手前,好像贾谊跟徐进发生过一次可怕的冲突。”
“可怕?什么样的可怕冲突?”
“徐进当年只有八岁,但有次却拿了把刀,架在贾谊脖子上差点没惹出大事来。这件事我也是听正芳事后说起,但也只知道这些,正芳好像并不希望外传,所以我也没有追问。”秦珊珊说道。
周凤岐非常意外,又非常兴奋。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徐进在十多年前就曾经把刀架在贾谊脖子上,这得需要多大的仇恨才能发生。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冲突呢?
而且这样一来,徐进在本案中一下就凸显出来了。
周凤岐大大松了口气,瞬间信心满满。这一次他应该是赌对了。
五
周凤岐没有耽搁,马上找到徐进,问他有没有曾经把刀架在贾谊的脖子上。
徐进听周凤岐突然这样说,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
“我不记得了。”徐进说。
周凤岐不得不承认徐进很老练。对于这样的事,他没有马上否认,只说不记得了。这样非但是一种否认,而且万一以后对质,他也还有回旋余地。
“相信你会记起来的。”周凤岐笑笑说道,“因为当年贾谊曾经跟你们家走得很近。这一点你不会不记得吧?”
“也不记得了。周探长如果没有正事,我还有事。所以请你有话直说。”徐进化守为攻,说道。
“有些事你不记得,并不表示就没有发生过。徐进。”周凤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有人证,能证明你在童年时,就有过想杀贾谊的行为。”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童年时期。那个时候或许只是一次游戏,或者是戏耍,你又何必当真?”徐进说道。
徐进这样说,明显是在退缩,不得已又开始以守为攻。这是一个可喜的转变,说明徐进的神经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但是徐进不具备作案条件和时间。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走出休息室后,贾谊应该还是好好的。要说他趁贾谊在跟陈树谈话时,从绕到休息室外面的花园里,用吹箭加害贾谊。这一点也有待核实。
从王秋阳的记录本上可以看出。陈树从进门到出来,仅仅花费了两分钟。这在所有的接见者里,是时间最短的一个。陈树一出门,王秋阳即刻就走进休息室,这个时候贾谊已经受伤。那么也就是说,假如徐进想要离开休息室后从花园后门绕进去作案,他只有两分钟时间。而想要进入后花园,要么从休息室的门口出去,要么就是从花园后门进入,没有第三个出入口。
周凤岐亲自做了个实验。他从休息室门口开始奔跑出去,又穿过大堂,然后从银行前门出来,左拐沿着顺义路一路疾奔,再进入袜子弄,然后再来到银行花园的后门。进去后直接来到那个落地玻璃窗后面的矮树丛里,拿出吹箭,对准敞开的玻璃窗,不算等待时机和瞄准的时间,也已经花费了四分半钟。更何况当时也没人看到一路狂奔的徐进。
所以说,徐进用吹箭加害贾谊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
但周凤岐一直不觉得童年的徐进把刀架在贾谊脖子上,会是一种纯粹的嬉戏。
这就难了。
这个时候赵勤过来汇报,说他查实在仲盛银行职员当中,有个叫章丘的人,出生西南某个山区。而那个吹箭刚好也是来自章丘出生的那个地区。另据他的同事说起,之前也曾经看到过章丘拿出这种吹箭,并且还给同事示范过如何使用,最后还介绍说这是他们这个民族的吉祥物,他们那边每个男人都会随身携带。
最关键的是,这一次贾谊在选拔年轻干部时,忽视了章丘,令章丘非常失落。在这之前,章丘提拔的呼声一直挺高。而这一点,也或许会让章丘对贾谊怀恨在心,成为章丘的作案动机。
周凤岐大为意外,也暗暗叫奇。这个案子发展到现在,反反复复,柳暗花明,已经出现好几种可能性。所以周凤岐并没有绕圈子,直接来到章丘宿舍里,开门见山,说了案情,以及自己对他的怀疑。
章丘大呼冤枉。
“你觉得冤枉吗?你看看,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能够使用这种吹箭的人。而且,你跟贾谊最近也确实有些过节。就凭这两点,你就是重大嫌疑人了。”周凤岐说道。
章丘惊讶地瞪大眼睛,想了想,竟然一时无话可说。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但却越说越乱。
“周探长,你能给我看看那个吹箭吗?”最后章丘说道。
周凤岐就把管子和从贾谊脖子里取出来的针刺,放在桌上。章丘一看,立马就连连摇头。
“周探长,你们搞错了。这的确是吹箭,但却是一个工艺品,根本没法使用。”
说完以后,他拿起吹箭的管子,又把针刺放入管内,然后放在嘴边,用力一吹。
针刺勉强从管子里面吐出来,就掉在离章丘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看到了吧。这种工艺品根本无法使用,只能当一个饰物。”章丘说着,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吹箭。这个吹箭无论长度,还是其他,跟周凤岐的那个有着很大区别。
“这才是真正的吹箭……”章丘说着,就把一根针刺放入管子内,然后一头对着房门,另一头含在嘴里,奋力一吹,那根针刺就已经深深扎入房门背后的木板上,针尾颤动着,铮然有声。
周凤岐惊讶不已,自己分别试了一次两种吹箭,发现的确如此。
这个时候,周凤岐缓缓沉下心思,回顾全局,突然被一股思绪强烈冲击到,令他恍若梦醒,当时就激动不已。
——贾谊不一定是被人在落地窗外射中毒针的。因此这个吹箭,很可能只是个烟幕。
周凤岐马上找到林正芳,开门见山,询问起她跟贾谊的过往。林正芳听到周凤岐提及贾谊,当即不能自已。
“你儿子涉嫌谋害贾谊。我已经看破他的诡计。”周凤岐说道。
林正芳潸然泪下,随即呜咽流涕,死去活来。
“作孽呀……”林正芳哀号。
“说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过往?徐进当初为什么要对贾谊动刀子?”周凤岐冷静问道。
“你让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呀……”林正芳悲伤成河,不停摇头。
周凤岐耐心期待着林正芳。
六
告别林正芳以后,周凤岐又跟赵勤碰了个头,交换了调查所得以后,他胸有成竹,马上把徐进带回巡捕房。
“你说我杀害了贾谊,笑话。”当周凤岐说贾谊就是你徐进杀害的以后,徐进轻蔑反问,“你说说看我如何杀的贾谊?”
“你趁着贾谊在休息室接见你时,用毒针扎进了贾谊脖子。”周凤岐说道。
“胡说。我出去后,陈树紧跟着进去了。但他看到的贾谊,还是好好的。”徐进说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我现在知道原因了。”周凤岐缓缓说道,“我去过你家,还见过你母亲,她把什么都说了。”
听到周凤岐这样一说,徐进惊呆了。
“你八岁那年,贾谊还没有结婚,正在真心追求你母亲。你母亲担心你受苦,所以一直没有答应。但她心里也喜欢着贾谊。有一次他们俩情不自禁,就在你家亲热起来。而他们亲热的场景,却被你,一个八岁的男孩子看到了。这的确是很尴尬的场面,你母亲也是鼓足勇气,才跟我说了这些。她这样全是为了你。”
徐进的脸上开始抽搐起来,神态恍惚,慢慢又变得羞愤起来。
“你母亲说你当时还小,以为贾谊这是在欺负你妈妈,所以对贾谊恨之入骨。后来竟然还想着用刀杀死贾谊……对此你妈妈除了羞愧,还感觉很幸福,又有些担心,因为一则她是看到了一个很想保护妈妈的小男子汉,再则她也担心你无法理解大人的世界,而滋生出某种不好的偏激。事实上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徐进,你的心智的确有些偏执,这一点,连仲盛银行负责招聘的面试官也是这么跟我反映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徐进大声怒吼着。
“但贾谊却始终对你很好。他帮你进了一家很好的学校,还包揽了那么多年的学费生活费。但他从来都不让你母亲告诉你这些,因为他不想挫伤你的自尊。”周凤岐继续说道,“所以这次当他发现你正在应聘,并被婉拒后,就破格录用了你,还准备重用你。这些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徐进的眼圈发红,透露着一股惊讶、愤怒、羞愧和绝望的复杂眼神。
“所以综合所有线索,我有了以下这个推论:这一次你在休息室刺伤了他,他没有声张,目的就是保护你,不让你成为一个杀人犯。所以在你离开休息室后,他强忍着疼痛和渐渐袭来的麻木,把伤口和自己的状态掩饰起来,不动声色,继续接见了陈树,这样一来,你就完全摆脱了伤害贾谊的嫌疑。贾谊的这种举动,若不是出于对你深切的爱护和宽厚的谅解,绝不可能做到。”
“那他为什么会去工地呢?”徐进瞪大眼睛问。
“贾谊跑出后花园以后,强忍着身体的反应,用公用电话跟你母亲通了一次电话。他把情况跟你母亲说了一遍,还说他并不怪你徐进,还说他准备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被人发现。只要找不到他的尸体,你徐进就永远也不会成为杀人犯。”
徐进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瘫坐在椅子里。
“好像你在毒针上安置的毒药不够量,这才让贾谊没有马上倒地。但是徐进,你真的太偏执,八岁那年的举动,算你还小。但你这次的行为,却真的不该。”
“呸。他就是个流氓。当年欺负了我妈妈,我到死也不可能忘记。”徐进大声喊。
“你妈妈跟他是真心相爱的呀。你妈妈是为了保证你的幸福,最后才忍痛割爱的。你根本不理解他们俩的感情关系。”周凤岐也提高声音说道。
“我不要理解,我更不要贾谊的怜悯。”徐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吼道,“我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他居高临下看我时的那股目光。这股目光看似爱护,实际上却透着一股怜悯,一股深深的自大,一股卑鄙的优越感,这让我感到很自卑、心酸和渺小,我会变得没有一点点信心,我就会更加憎恨他。所以这一次他破格录用我,看似善意,实际上是让我再次感受了一遍这样的坏心情,他这是在继续羞辱我,我恨他,我恨他!”
“你刺完贾谊,以为他马上就会死,然后你也马上离开银行,回家后把情况跟妈妈说了一遍后准备逃跑。然后你妈妈就万分担心,不知所措,一直到我上门找到她。而你躲在外面,听到银行发生的一切后,觉得蹊跷,就又折了回来。因为陈树看到的是一个完好的贾谊,你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感觉自己已经摆脱危险,另外你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吧?”周凤岐继续问道。
徐进轻蔑一笑,随后又咧开嘴,诡异地大笑起来。
周凤岐暗暗吃惊,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惊恐最扭曲的笑容了。
“这一次贾谊在你跟章丘之间,选择了提拔你,所以你觉得章丘对贾谊一定怀恨在心,而你正好顺势而为,利用了吹箭这个烟幕弹,想把嫌疑引到他身上去。可惜的是,你买来的这个吹箭,在章丘眼里马上就露出了破绽。”周凤岐说道。
徐进听到这些,目光流转,开始沉默。
“贾谊当年真爱着你妈妈,爱屋及乌,所以他对你也是视如己出,慷慨付出、爱护,对你的莽撞也没有计较。可你始终怀揣着一份偏执的情绪,一个恶意的心,去揣度别人的善意。你害了贾谊,实际上也深深伤害了你母亲。事到如今,你说她这么大年纪,还要面临这样的伤心局面,你于心何忍?”说到最后,周凤岐也有些愤恨起来了。
徐进听到这里,无力争辩。他的两眼不再血红,也没有了愤怒,并隐隐有些湿润起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