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飞蓬

叶志勇

有一年，我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从幽深寂寞的山地，到繁华喧闹的城市去应聘。

那是一所刚刚创建的私立学校，应聘地点设在借用的一所比较荒芜的校园里。从进门登记、上课，到出校园，总共不到半个小时。我记忆深刻的是，我穿着—条新买的有点肥大的裤子，总觉得有点别扭。但一切都有点新奇，课也上得出奇地轻松。我有点兴奋，因为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在那所乡村中学呆久了，我想换个环境，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进城。

事情的结果没有给我的兴奋增添动力，那所学校要靠教坛新星之类的优秀人才支撑门面。我两手空空上了—堂课，却也有所收获：爱拼才会赢。于是，有—年在去外地参加自考毕业论文答辩的途中，阴差阳错地接到一个打错的电话，才得知一个被一些部门和有心人隐瞒的招考信息，得以报名参加城区中学应聘考试。幸运的是，竟然被录取了。在辗转拿到调令、进入一所心仪已久的学校工作后，我忐忑的心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而此时，妻子和我身心疲倦。在报名参加考试后的一周里，我夜以继日地学习，废寝忘食。妻子则安排好我的起居饮食，照看年幼好动的女儿。在阔大静谧的校园里，我在学习时感受到知识的魔力，在忙碌疲倦中又精力充沛。放下书本休息时总又神游物外，能感应到妻女在草地上嬉戏欢笑的情景，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霖。于是我们并不在乎这次招聘的公正性，抛开诸多烦恼和莫名的焦虑，在那静静的校园学习着，生活着，快乐着。在八月，在火热夏天的末梢，我和妻子感受到分离的忧愁，也收获到了人生的真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妻子此后在那所乡村学校一边专心教书，一边认真准备。年轻的她，既能把书教得有声有色，让学生心悦诚服，又能挤出时间来看书。从中专到大专，再到本科，在自考中一路走来，收获颇多。两年后，她就通过招考进了城，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这么多年来，她仍然像当年那样拼搏。而她的那些学生仍然像当年那样爱戴她，关系好得让我羡慕。而回乡时，我们也常常到那所校园里走走，想想当年的情景。在阔大的时空里，在喧闹的人生路上，年轻的容颜，奋斗的心灵，总是让人眷恋。

有一年，年迈的父亲病了。

我进城后，父亲和母亲也随同进了城。他们年事已高，和我住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我是他们的幺儿，当年母亲怀我的时候，已经三十九岁，父亲则四十九岁，那时他们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于是邻村一个无子的熟人央求，如果生下来是男孩就过继给他，父母亲也就答应了。事情没有什么偏差，在父母下放到那个幽僻乡村的冬天，我来到了人世间。寒冷的早晨，那个熟人夫妇俩敲开了我家厚重的木门，也带进来一阵阵的寒气。而就在那一刻，事情出了偏差。母亲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我终于被认定为这个家庭的老四，成为老叶家的小儿子。

我对母亲充满了感激，觉得她瘦小的身子里有一股倔劲与韧性；对父亲也从无怨言，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很慈祥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参加过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身上伤痕累累，至今还有一颗子弹留在身上，离心脏很近，寒冷的日子里身子就隐隐作痛。我曾用手抚摸过他背上虬曲的弹痕，心悸不已。在那个幽僻的村庄里，父亲曾陪着我学习。其实是我在做着习题，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可是他还是会想起当年学习的情景。那时他身负重伤，在山东的部队医院里救治。休养的时候，他报名参加了脱盲班的学习。我很敬佩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认识了那么多汉字。我也见过他写的日记，书写流畅，叙述清楚。多年后，回想起在昏暗灯光下父亲看着我学习的情景，那么温馨，又那么珍贵。

我曾经在父亲年事已高的时候，多次梦到他不知去向，几日几夜找不到他的踪影。在以为他已经去世悲伤不已的时候，又悄然发现他静静地躺在他那张宽大的木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全身湿透，再也无法入睡。幸运的是，父亲这么多年来，虽身体不佳，但依旧安然无恙。所以那次父亲病了，一家人都以为没什么大事。彼时我刚刚进入新的学校，工作很累，整天扑在教学上，晚上忙到深夜，早上要早起，我感觉自己就像—口井，慢慢地被抽空。而在那个漫长的雨季，父亲病了。开始谁也没注意，他只是偶尔轻轻咳几声，吃点药就不咳了。不想那年天气奇寒，霪雨绵绵，许多老人都挺不住了。父亲的咳嗽声渐起渐多，仅仅吃药是不行的了，我就劝父亲住院。父亲说； “我一生只住了一次院，一住就是三个月。那是因为战争，现在这点小病，还要住院？”父亲目光灼灼，神态威严，但我不敢大意，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好说歹说，父亲才松口： “先去看门诊，听医生的。”

于是一家人陪着父亲去了医院，医生说，老人咳嗽不是小问题。住院吧。我们一阵忙乎，父亲就住院了。按照标准，父亲住进了老干部病房，我上完课就把作业带到病房，一边批改作业，一边服侍父亲。一段日子后，父亲渐渐好了起来，不咳了。看着他脸上开心的笑容，我疲惫的身子也充满了活力。妻子那时还在乡下教书，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让我更好地照顾父亲，就把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带到了乡下。周末的时候，妻子带着女儿回来后就买菜、做饭、熬汤，送到医院。父亲好的时候能吃不少，汤也是他喜欢喝的。我们在旁边看着，心里充满了喜悦。

但是有一天，医生告诉我，父亲的心脏有点早搏，不知他能不能挺过去。我的心咯噔—下，疼得厉害。父亲不是在一点一点好起来吗？医生为何还这样说呢？再想想这几天父亲的样子，确实很虚弱，我的心忐忑起来。医生在旁边又讲了一句： “你也不要太担心，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事情未必像我说的那样严重，我只是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一番话让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面对不幸时，人总是会朝好的方面去想的。我这样想着，也这样去做，每天面对父亲，总是微笑着，轻松地陪护他，劝他多吃多动，争取早日出院。我陪父亲在医院呆了半个月，每天都期盼着他出院，但每天都是失望。而第十六个清晨，便是无限的绝望。凌晨时分，父亲悄悄地离开了人世，给我们留下的是无尽的痛苦和悲伤。我握着父亲的手，看着父亲安静的面容。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脸庞，虽日渐苍老，但坚毅清瘦的样子从未改变，有时我照着镜子，也能看到我脸庞上与父亲相似的样子。但是今天，我只能看着父亲入眠的样子，他毫无牵挂却又有所叮嘱的模样让我一阵恍惚。可是我的心在那一刻却又十分清醒，父亲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人默默而持久地凝望我，鞭策我，甚至责骂我了。别离，在瞬间浸没了我。

那一年，我感到人生在失去中彻骨地疼痛。也是在失去后，我才更加珍惜拥有的美好，更加坚定地守护并浇灌生命之花。

有一年，我们一家去苏州游玩。

去苏州其实是圆我和爱人渴望已久的梦想。在我们心中，江南是温暖的拥抱，是温柔的凝眸，是草长莺飞中的花开。我们搭乘着旅行社的大巴，在抛开做不尽的事和生不尽的烦恼后，开始了我们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我们在锦溪坐着古橹船，咿呀声中溪水润湿了我们疲惫的心。四面天光水色，空灵澄澈，在浩瀚的水面，心胸被浩荡的流水打开，一路航行，一路风光，水声渐渐淹没尘埃，洗尽污垢，心中某个柔软的部位就像被青青的水草拂过，清新无比。船娘身着棉布衣裳，白底翠纹，虽有些年纪，可吴语温软，歌声质朴，与潺潺的流水，蓝净的天空，十分相宜。远处荷叶田田，红莲亭亭，一山一水，一桥一亭，相得益彰。我把目光迎向岸边静默不语的民居，绵延弯曲的廊棚，心中就升腾起历史的烟尘，生命的赞歌。在水上，在船中，我忽然感激起生活的磨难，多少次的揪心难舍，多少次的坎坷艰险，就是让我在今天放下一切，与家人同舟共济。

在纯净的风光中，我们流连忘返，一连几天穿行在周庄的街道上，不时邂逅美食与风光；彳亍在寒山寺的风雨中，品咂千年诗味，静听悠悠钟声；流连于苏州园林的古色古香里，惊叹技艺之精、心灵之巧。一连几天，目晃神游，心空异常澄澈。那些日子里的美好记忆温暖了之后的日子，很多时候，我觉得在旅游中疲惫了身体，却放松了心灵，让人意识到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什么才是浮云缥缈。

一个又一个一年悄悄来去，步履匆匆，不可挽留。岁岁年年的日子像飞逝的蓬草，轻盈而又充满念想。不经意间，一生的许多时光就让飞蓬带走，但总有一些飞蓬沾满新鲜晶莹的露珠，在我停下步时，便重又飘回，让我有些许叹息，有些许喜悦。而我重又迈步前行时，我知道，我又让—些蓬草留下生命的气息与力量，生活的微笑与美好。

人生就是在这样的循环中，留下一路芳香，一缕温馨。而我，在时光的雕刻中，仍满心希望，满怀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