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
从农村出来的老师,或者如我一样七零后在讲台上的人,对“劳动”一定不会陌生。早年的劳动是为生存, “不好好读书就回家种田”,没有别的什么选项。那时小麦种植区的农村孩子,每年除了寒暑假,还有一个十天左右的 “麦假”,但这大概要算是一个“假的假期”了,个中辛苦难以言说。在学校参加的劳动也不少,栽花,种树,积肥,修理桌凳,在校产田以及学校的“学农基地”里干农活,周末则是全校性的卫生大扫除,各处尘土飞扬,热火朝天,打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才列队回家。由自己成长、工作以及这些年坚持写作的经历看,我是从当年的劳动当中受益太多了。
去年的全国教育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努力构建德智体美劳全面培养的教育体系”,把教育目标的 “四育”提升到“五育”。让学生参加适当劳动,有助于改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恶习,使他们认识到劳动创造人类、劳动创造世界、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意义,树立劳动光荣、劳动致富的观点,培养热爱劳动的良好习惯,锻炼吃苦耐劳的精神,为人生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譬如除草这种劳动,细想来,大有隐喻的意义。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哲学家柏拉图曾带着他的弟子来到长满野草的旷野里,问他们该如何除掉这块地中的杂草,并要弟子们用各自的方法去实践,一年后再看。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弟子们记住了柏拉图的一句话, “要想铲除旷野里的杂草,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上面种上庄稼。同样,要想让心灵无忧,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美德去占据它……”而我们那时候,是真的要参加除草劳动。麦地里的野草品种多而杂,看麦娘,婆婆纳,播娘蒿,繁缕,野豌豆,野燕麦等等,但农民不大担心,主要就是麦子生长旺盛,杂草难成气候。我们上学从暮春的麦田边经过,常常会抽一把吐穗的野燕麦,扔在别人身上,看看衣上沾了几粒燕麦,以此来“卜算”对方刚吃过了几碗饭。这是一个快乐的长盛不衰的游戏。
稻田里的稗草,刚开始跟稻秧长得很相似,有经验的农民才会从一开始就能辨别并拔掉它们。同时,稗草相对长得更快一些,总会在稻子大面积吐穗之前就高出秧苗,开始着花吐穗,这是除掉稗草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再晚一点,等稗草种子落下,次年秧田里稗草就会更加泛滥,连路人都会讥笑的。这是我们在除稗草时得到的知识。后来学到成语“良莠不齐”,很容易就想到这个例子。而萧红在《祖父的园子》这篇文章里,是真把狗尾草当作谷穗留下来了,惹得祖父大笑。
种花当然是一件雅事,最能使人感受到劳动的美好和成就感。但那时的农村能有什么花呢,衣食尚不能自给,有点隙地都种了瓜菜。我是上到初中,才陆续认识一些常见花草的。校长喜欢种花,学校最后边挨着镇上锯木厂有一排教师房,其中几个老教师也喜欢侍弄花草,各有一块小花园。秋天菊花开得最烂漫的时候,语文老师带我们去观赏校长的菊花园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从来不知道,除了在农村田塍沟畔散发浓浓菊香的小野菊之外,世上竟还有这许多美到令人惊诧的菊花品类。回去当然写了作文,老师评讲的时候,我的作文少有的落选了最佳范文,但我从另一个同学的文章里,头一次知道了“姹紫嫣红”这个词。我不委屈,因为此前真的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丽的花儿,自然也无从去形容它们。话说,写出漂亮文章的那个同学,后来我有机会去过他家的院子,满院花木,他父亲就是种花的。那时我们的教室都是分散的好几排民房,房前各有空地,学校就把各班教室对面的空地留出一小片来,让各班学生自己安排种植花草。我们许多孩子就到后边老教师的花圃里,隔着篱笆,跟老师商量,求取一些嫩嫩的菊花苗,连着新鲜泥土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穿过整个校园,走过有些年头的白色三层行政楼,走过高枝上挂着铁钟的高大梧桐树,穿过运动场上往来的人群。那种又新奇又美好同时还怀着无限憧憬的感觉,着实令人难忘。回来各自安种在教室前头,每人都有自己的花草。镇上单位里的孩子们办法更多,陆续地,大丽菊,牵牛花,麻秆花 (蜀葵),凤仙花,夜来香,金针花(忘忧草),美人蕉,都有了。书带草 (麦冬)我们不种,因为校园外头大片田地里都是,本地号称是全国的麦冬之乡。夜来香跟牵牛花长得最茂盛。夜来香蓬蓬勃勃,总在我们晚自修的时候默默开放,花香四起,溢满教室。晚修间隙,暗黑里看见那些红红的小喇叭样花朵,星星样眨着眼睛。牵牛花顺着我们搭的藤架,堆堆叠叠,淡紫、红白或蓝色花朵在早上跟我们竞相打着招呼,后来我们知道它也叫“朝颜”,无形中更多了一分珍惜的意思。
而事实上,几年前,我跟班上的孩子们,在教学楼下的空地上,也真的“经营”过一片小小的园子呢。那时正是清明,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我专门去市场转了一圈儿,各种豆子,黄豆绿豆红豆黑豆都来一点儿。市场上也正好有卖番薯藤的,当成宝一样地买下来。还要种花生,想叫孩子们亲眼看看,花生是怎样从一朵花,花谢生根,在地里结出一颗花生来的。还想种向日葵,开花多美。市场上没有向日葵种子,却意外地在卖炒货的小摊上看到也有生的向日葵籽,跟老板讨了一把来。我要求所有的孩子都参与,不在乎种了几株,总得亲手种下去,让这植物打上自己的烙印。
从此,我们开始关注天气。上着课,天降大雨,有孩子忽然说:“这雨,会不会把种子冲跑了?”下课就一窝蜂地跑下去看。大太阳出来,也会有人冷不丁地冒一句:“这太阳,可别把刚出来的苗晒死了哦。”有时候早上上课,我会教他们根据朝霞、云雾来推测今天的天气,“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让他们更切身地感知农谚的魅力;也会跟他们聊聊小时候看到蚂蚁搬家蛇过道,看到雨前的燕子蜻蜓之类旧事。
最先出的是豆苗。向日葵的芽出得晚些,显得非常娇嫩,而且出苗率低很多。好多人都不认识向日葵的苗,连路过的校长也说,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向日葵的苗是这个样子的。
向日葵终于也开花了!虽然是小了些,但一朵两朵向日葵,被细细高高的茎擎着,已经颇有风姿,“秀出于林”了,路过的人莫不侧目。
花生的花开过一段时间之后,在园子里,我也有意识地考问过孩子们花生的花跟别的花有什么不同?有个女孩子轻轻地掀开一丛花生茎叶,指给我看那些正在从茎上扎进土里的紫色的须, “老师,你难不倒我们。你说的不就是这个吗?花生果就结在这下边吧。我们天天都在看着呢。”也有孩子说在百度里查过了,花生是植物中唯一的花落后在土里结果的。
跟一个朋友聊到我们种园子的事情,她道: “耶稣看到路边的野百合,对弟子们说: ‘你们知道吗,即使在所罗门王一生最富有的时候,国库的宝藏都比不上这一朵野百合。’也因此,耶稣成了蒋勋先生最佩服的老师。生命的生长高于帝王的权力和财富,这也是儒家‘仁’的原点。儒家弟子的你,也在用这花花草草传播仁爱呢。”
而我们日常做得最多的劳动,无疑是扫地了。朱子家训,开篇就说到扫地,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显见是把扫地当作一天的发端,勤勉的开始。“洒扫应对,可除怠与惰”,这更是把简单的打扫与家庭教育结合起来了。 “一室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已经是被选入小学教材,每个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典故了。扫地也有大学问,此言不虚。
不管是贫家子,还是富家儿,当他们手握扫把,面向大地,一扫一帚,躬自打扫的时候,他们的头颅一定是低垂的,他们的脸色一定是平和的,他们的态度一定是谦恭的,他们的作风也一定是踏实的。还有比尘灰更卑微的事物吗?伟人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扫地作不得半点虚假,没法偷工减料。今天扫过的地面,明天又会有新的灰尘,生生不息,洒扫不止,只要你不停地扫地,大体总还是可以保持一个洁净清新的环境。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商汤《盘铭》所言修身的道理是一致的——那些日日手持扫把的孩童心里,也一定会有一些类似的想法和思考的吧。
读中学时,生平头一回坐在水泥地面的教室里上课。那时候的水泥地面,有一个不好之处,是打扫的时候总是会有灰,有沙。农村孩子做事扎实,非要扫干净了不可,可是水泥地上,灰尘越使劲扫越有,弄得 “狼烟滚滚”,灰头土脸,扫过地后,课桌上反倒会落了一层灰。那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是徐本儒老师,他教我们扫地之前要先洒水,免得起灰。可这洒水也是有讲究的,我们端了水盆,双手把水捧起来洒,常常洒得一片一片的水迹,把灰都和成了泥,扫把更加扫不动了,还在扫把梢上裹了好些小泥球球。徐老师亲自示范,水不要多,用手舀水的时候,要把手指全张开,用指尖拨起水,一路洒过来,又均匀又压灰。这方法我们初中用了三年。
现在的教室全是瓷砖铺地,易扫易拖,但是仍然有许多孩子不会使用扫把拖把,我做班主任,也会跟孩子们一起打扫,给他们示范。如果有孩子值日违纪,按班规要罚扫地,我也常常会陪着受罚的孩子一起做,让他们学会劳动,尊重劳动,懂得付出,并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的错误。
我中间有几年离开讲台,“坐”办公室,主要做一些文字工作。每天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我习惯边扫地边思考,前一天茫然无绪的文字材料,在一扫把一扫把的清扫过程中,会在心里逐渐变得明朗清晰起来;新的一天的工作,也在心里有了大致的轻重缓急的安排。等整理完卫生,静坐下来,往往会有文思泉涌的感觉。
后来我又回到熟悉的讲台。这个习惯也一直保持着。早上会稍早一点到校,把办公室打扫一遍,整理好办公桌,在整洁有序中开始新的一天。早到的学生来办公室拿教室钥匙,总能看到我手持扫把的身影。同事们踏进办公室,也都会有一个愉悦的心情。我每天都是如此,也有同事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栀子花开的季节,从自家院里摘来一些栀子花,每张办公桌上放一枝,这样不单是整洁,又添几缕幽香,让教书的日子更多一些回味。
十多年前,我来南方谋生,教书,接手一个新的班级。开学初头一次开家长会,紧张、忙碌是不必说了。家长会开完,照例还会跟一部分家长进行个别交流,在教室外边的走廊上聊完了,回头进教室准备整理下刚才凌乱的桌椅,竟然看见教室已经被打扫过了,是班上一个学生的妈妈,正把最后几片垃圾倒进垃圾箱,拍拍手,笑着对我说: “看见老师那么辛苦,就帮着做了些,看看还需要做什么吗?”那时我连班上大部分学生都还不认识,更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位家长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是站在被家长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教室里,那种对于新环境的陌生感顿时消失了,心底涌起对新的工作生活的信心和热望。
看过这样的谒语, “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人人都把心地扫,世上无处不净地”。我希望我和孩子们,都能把扫地当成一项心灵的仪式,在纷扰、纷纭、充满躁动和诱惑的世界上,保持内心的秩序,寻求内在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