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悦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长期以来,拜占庭教育都十分重视修辞训练。无论现实的日常生活如何,“古希腊人的权威”几乎在生活的每一个领域支配着拜占庭人的思想:法律、政论、哲学、神学、军事科学和医学,在文学领域尤其如此。对他们来说,拜占庭文学这个词似乎毫无意义。如果让一个14世纪的拜占庭人列出著有重要文学作品的杰出作家,他会用荷马、柏拉图、德摩斯梯尼和色诺芬这样的名字来回应。古希腊文学是理想的象征,一个文人是否优秀取决于他对古典作家的模仿程度。独创性不被重视。在拜占庭无数作品中,古典作者的节选和精选作品被推荐给拜占庭学生作为“优秀”写作的典范。对古希腊的执着和偏爱让一些学者认为拜占庭是一个缺失独创性的民族,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拜占庭人对自己作为希腊人的文化身份上的认同。
阿提卡风格(Atticism)是古希腊的文学风格,这是基于公元前5世纪到4世纪雅典作家的语言所形成的风格,严整的修辞、华美的语言和典雅的韵律使其成为修辞学的教育范本延续至罗马帝国时期,它在高等教育群体中是非常流行的。早期的教父们多采用阿提卡风格的希腊语而非圣经希腊语书写神学作品,对于拜占庭人来说,这个时期教父神学的作品和古希腊时期作品在风格和语言上存在相似性,因此它们很自然地成为了竞相模仿的对象,这集中体现在文学语言和修辞上面。
希腊语是拜占庭帝国的学生们贯穿于整个教育训练中的科目,也是帝国居民的日常交流用语。自公元前7世纪荷马的作品第一次被书写下来,希腊语自身经历了发展和变迁,拜占庭时期的创作用语几乎是延续了古典希腊阿提卡方言的模式。①Robert Browning,Medieval and Modern Greek,London:Hutchinson University Library,1969,p.9.一些学者认为,拜占庭文学之所以缺乏独创性很有可能是因为创作语言的限制。①Herger Herbert,“On the Imitation of Antiquity in Byzantine Literature,”Dumbarton Oaks Papers,Vol.23-24,No.2,(Jan.1969),pp.15-38.希腊语在拜占庭文化中分为很多种类型,尤其是在早期,语言并不是统一的,就像古典时期雅典的“阿提卡语”最终从方言跃居到希腊通用语的地位上一样。在希腊文学发展的不同时期,文学创作的主导语言也呈现出一种变化的趋势。从早期的阿提卡式希腊语、埃及亚历山大式希腊语、罗马式希腊语到拜占庭式希腊语,它们都各有特点,根据任西曼(Runciman)的观点,在君士坦丁堡主要存在着三种形式的希腊语:②Steven Runciman,Byzantine Civilization,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56,p.101.第一种是“罗马式”的希腊语,语法简单明晰、混杂着从各种语言中借用的词汇、不加任何语法修饰的民间语言;第二种是学者和受教育者所使用的书面语言,这种书面语言往往没有统一的模式;第三种则是使用着古典时期音标符号的古代希腊语,是一切受教育者必须认真学习的语言。拜占庭帝国继承了古代文化遗产,他们与希腊化时期的作家一样,认为仅仅靠模仿过去的崇高典范便能创作出高水准的作品。古典文学作品所创造出的光荣成就令拜占庭人望尘莫及,因此,拜占庭的语法学家和修辞学家大都反对希腊语的进化和革新。这些语言学家甚至认为,只有阿提卡语才是希腊语言唯一合理正确的形式,希腊通用语被视为不规范、无知、粗野的表达,它作为文学书写形式是上不了台面的。这样的观点影响了拜占庭时期的学校教育和文章书写,对古典语言有意识地模仿束缚了希腊语在拜占庭时期的进化发展,③Robert Browning,Medieval and Modern Greek,London:Hutchinson University Library,1969,p.41.甚至拜占庭早期的基督教作品也具有阿提卡风格。此外,严格、生硬的保存古典语言的意识也影响了希腊语发音学、形态性和文体学的发展。④J.M.Hussey,eds.,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Vol.4,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205.
拜占庭人的阿提卡风格养成也与其修辞训练有关。拜占庭的修辞学教育主要经历初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在初级教育阶段,孩子们被送到拼字法教师那里去训练纠词法。中级教育阶段会有另一位文法老师以古典作家的作品为范例对学生进行训练,其中以四项科目为主:第一项是校正法将老师和学生的文本进行对照以确保是否相同;⑤Cyril Mango,Byzantium:The Empire of New Rome,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80,p.125.第二项是可读法因在古希腊文本中有很多标点符号缺失的地方,或是文字之间没有被分隔开,所以为了纠正语调和恰当地表达需要大声地朗读文本;第三项是注释法即对古典文本从语言和历史背景两个方面进行注释。由于古希腊语从荷马时期到拜占庭时期发生了很大变化,因此对这些注释方法的学习是很重要的;第四项是讨论法(κρι'σι),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道德训诫在此阶段被拿出来去评判和讨论。在这一学习阶段,学生们研读了大量古希腊诗人(例如赫西俄德和萨福)的作品,⑥Cyril Mango,Byzantium:The Empire of New Rome,p.125.《荷马史诗》成为他们学习的基础教材。据说迈克尔·塞勒斯(Michael Psellos)在孩提时代就可以熟练地背诵《伊利亚特》,⑦Psellus Michael,Fourteen Byzantine rulers:the Chronographia,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1966,p.55.他的作品常常将荷马的名字省去,直接用“那个诗人”来借代。不用做过多的说明,他的读者们就能清楚地了解这个称号指代的是谁。在拜占庭,这些仿佛都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安娜·科穆宁(Anna Commeni)在引用和转述荷马的作品时,也不会提供任何多余的解释。12世纪塞萨洛尼卡的尤斯塔修斯(Eustacius of Thessalonian)⑧Norman H.Baynes & H.St.L.B.Moss,Byzantium an introduction to East Roman Civiliza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p.124.在评论《伊利亚特》时写道,荷马作品中深刻的文学和心理洞察力对后来的文学有很深的影响,它是拜占庭学生研究的基础。⑨Steven Runciman,Byzantine Civilization,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56,p.179.除了对古希腊诗人作品的熟知,他们对语法的深入学习也是在这个阶段进行的,学习古希腊语法的目的是为了让学生能够获得“完整希腊化的思维能力和修辞能力……”,⑩Norman H.Baynes & H.St.L.B.Moss,Byzantium an introduction to East Roman Civilization,p.204.并保持阿提卡希腊语的纯正,以防止希腊其他方言的腐蚀。第三阶段的学习是在前两个阶段基础上的高级修辞学教育,演讲 (μελεται)、描述 (εκφρασει)、叙述(Διηγηματα)、人物刻画(ηθοποιιαι)连续不断地被传授给学生,它们是标准的修辞学入门指南。①Herger Herbert,“On the Imitation of Antiquity in Byzantine Literature,”pp.15-38.对于古典修辞的重视触及到很多与古典希腊历史和神话宗教的记忆,无意中向古典风格贴近。正是因其教育体系根植于古希腊阿提卡式修辞传统,所以自然养成了阿提卡风格的书写习惯。
拜占庭—东罗马帝国不像西部帝国那样经历了历史和文化发展的断裂,其文学、艺术、建筑都是在文化得以保存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长久以来古典文化都是它生存的土壤和空气。这种情况得益于早期拜占庭时期智性的发展与教父神学的兴起,在宗教和哲学争论的中心亚历山大里亚,关于古典异教文化与基督教的相容性的讨论是把这两种看来互不相容的因素拉到一起。例如,克雷门特就说过:“哲学,作为一个向导,准备了那些被基督称为完美的东西。”②Miller David,Stromata,Providence,Burning Deck,1995,pp.717-720.基督教在拜占庭帝国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吸收了许多异教文化的因素,正如克伦巴赫(Krumbacher)所说:“基督教的论题不知不觉地披上了异教的外衣。”③Karl Krumbacher,The History of Byzantine Literature:from Justinian to the End of the Eastern Roman Empire,trans.by David Jenkins &David Bachrach,Notre Dame:University of Notre Dame,2001,p.337.他们成功地将看似矛盾的基督教价值观和长期起来被支持的异教古典书写模式结合起来,并且消除了两种文化要素中的矛盾之处,创造了对于基督教人道主义的理性态度。对荷马、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柏拉图、德摩斯梯尼、普鲁塔克等阿提卡作家的熟知,使得文学作品中用典、仿写和暗示的手法比比皆是。
这样的熟悉程度首先体现在对古希腊神话人物典故的应用上,这不同于简单的参照和暗示。希奈修斯(Synesius)的赞美诗将基督的形象描述成第二个赫拉克勒斯,他赞美耶稣基督洁净了陆地、海洋、空气,甚至地狱,最终成为冥府亡灵的拯救者,他屈尊下降到冥府就像是赫拉克勒斯击败哈德斯和桑那托斯一样,基督背负十字架拯救世人的罪恶也像是赫拉克勒斯将阿尔克提斯从死亡中拯救出来一样。④Georgio di Pisidia & Agostino Pertusi,Giorgio di Pisidia poemi,Ettal:Buch-Kunstverlag,1959,pp.56-70.乔治·庇西迪亚(George Pisidia)写了大量的歌颂皇帝希拉克略(Heraclius)的史诗,他将皇帝和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进行了对比,除了名字的相似之外,诗人还强调荷马不应该将赫拉克勒斯视为神,他的功绩与拯救世界的希拉克略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诗人比较了赫拉克勒斯和自己所处时代的皇帝的功业成就,将自己的皇帝比作诺亚,“正如鸽子在洪水退却以后给诺亚带来的橄榄枝,皇帝也获得了和平的橄榄枝……”。⑤Georgio di Pisidia & Agostino Pertusi,Giorgio di Pisidia poemi,pp.84-92.希拉克略之前的皇帝福卡斯(Phocas)也被庇西迪亚附着上了神话的外衣,他因其篡位者的身份被描述成为残暴的海洋怪物。⑥Georgio di Pisidia & Agostino Pertusi,Giorgio di Pisidia poemi,pp.84-92.历史学家阿加西阿斯(Agathias)将自己时代的历史事件夹杂了神话叙事,在讲述国王科斯罗伊斯一世(Chosroes I)击败将军并将其剥皮的事件时,他引入了马耳叙阿斯被阿波罗剥皮的神话。⑦R.Keydell,“Sprachliche Bemerkungen zu den Historien des Agathias,”Byzantinische Zeitschrift,Vol.23,No.1(Jan.1967),p.151.塞萨洛尼卡的尤斯塔修斯将安德洛尼卡一世(Andronicus I)描述成普罗透斯和恩浦萨,尼西塔斯(Nicetas Choniate)将阿列克修斯三世(Alexius III)的皇后欧佛洛旭涅比作佩内洛普(Euphrosyn),杜卡斯(Ducas)将安德罗尼卡四世(Andronicus IV)为了维护统治而杀害父亲和兄弟的行为比作宙斯。⑧Gregory Nagy,eds.,Greek literature in the Byzantine Period:Greek Literature,New York,London:Harvard University,2001,p.89.
其次表现在对古典文化整个场景氛围的仿写,主要通过联想和暗示实现。拜占庭历史学家借用了很多古典历史著作中的记录,古典的记忆经常渗入到历史学家描述的片段中,他们钟爱描述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大量神话和历史的场景及原型深刻地烙印在了受过教育洗礼的拜占庭人的脑海中,因此它们在历史作品和修辞学作品中被反复重现,这些神话中的原型被书信家当做“惯用语”来使用,赫尔墨斯作为掌管修辞学的神衹被当成书信学家的朋友,利巴尼乌斯(Libanius)曾在书信中写道:“如果赫尔墨斯和其他神明允许,我们将会在这个月相见”,①R.Foerster,eds.,Libanius.Opera.Vol.XI,Eastphalian:Hildesheim,1963,p.44.“通过赫尔墨斯,将你写给我信的前言部分去掉”,②R.Foerster,eds.,Libanius.Opera.Vol.XI,p.524.通信者通常喜欢用“这是一个很好的范例”(Eρμου'λογι'ου τυ'πο)来表达自己的对收信人的恭维之情。③Hercher Rudolf,eds.,Epistolographi Graeci,Paris:A.F.-Didot,1873,p.699.诸多夹杂大量的古典主题的信件还表达了拜占庭书信家们渴望见到收信人的欲望,他们渴望拥有珀尔修斯带有翅膀的鞋子,通过飞行去拜访自己的朋友。④Wilcken Ulrich,Chrestomathie der Papyruskunde,Leipzig & Berlin:B.G.Teubner,1912,p.481.加沙的普罗柯比也呈现了自己这样的愿望:“我多么想变成珀尔修斯,拥有飞翔的羽翼,穿越海洋,享受你的爱。”⑤Gregory Nagy,eds.,Greek literature in the Byzantine Period:Greek Literature,New York &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2001,p.92.塞壬的形象也是拜占庭的信件书写中的常客,她代表着环绕在人们周围的诱惑,⑥Gregory Nagy,eds.,Greek literature in the Byzantine Period:Greek Literature,p.93.后来她又被写信人用来指代“占主导和支配地位”的形象,如果他的书信作品像是塞壬迷人的歌声一样,令别人无法拒绝,则被视为成功的书写,而阅读他的信件亦是像奥德修斯的漫长征程一样意义重大。
其三是古典希腊信仰氛围的弥漫,主要体现在拜占庭的诗歌中,早期拜占庭的三位诗人最具代表性。第一位诗人是马克多尼俄斯(Macedonius),他曾在其诗歌中提到了晨星,这在古希腊的宗教信仰中预示着黎明女神的来临,诗人祈求晨星对爱神温柔以待,保护其免受战神阿瑞斯的侵害,诗中还提到了法厄同的名字,他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和海洋女神克吕墨涅的儿子,他因独自驾驶父亲带翼的太阳车被烧死,诗人渴望着晨星能够阻止法厄同的死亡,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他的另一首诗歌亦引用了希腊神话故事,一位希腊的水手将自己的船舶献祭给海神波塞冬,水手聪明谨慎,他不仅掌管着海浪,还能阻止海洋中的各种灾难,只有通过献祭与海神建立一种保护关系,才能确保船员和整个航程的平安顺利,这是一个典型的古希腊宗教献祭活动。⑦Gilbert Murray & Cyril Bailey,eds.,The Oxford Book of Greek Verse,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9,p.583.第二位具有古代信仰气质的诗人是约翰尼斯·巴博凯勒斯(Johannes Barbucallus),诗人在作品中提到了波塞冬的权利和威望,他奉劝船员如果对海神不敬,海港将会变成他们的坟冢,只有与海神波塞冬以及其他海上的神明建立良好的关系才是明智之举。⑧Gilbert Murray & Cyril Bailey,eds.,The Oxford Book of Greek Verse,p.584.第三位诗人是朱利安努斯(Julianus),其诗歌遍布古典神话人物的身影,他描述一个老渔民将自己破烂的渔网献祭给了纽墨菲们(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们),她们虽然在众多海洋神中位次比较低,但诗人仍恳求他们接受这份微薄的礼物。⑨Gilbert Murray & Cyril Bailey,eds.,The Oxford Book of Greek Verse,p.582
从拜占庭的各类文学中我们看到这种引用已经变成了一种内化的思维意识,拜占庭的作家们通常引用而不直接给出所引用对象的名字,似乎这些古典意象已经被约定俗成了一样。引用荷马的时候,荷马这个名字不必在文中出场,只需在上面写上“那个诗人”便可让读者明了。与此相同的情况还有修昔底德和德摩斯梯尼,对于拜占庭的听众来说,识别引用的是哪位古典作家的作品仿佛是一场猜字游戏。
拜占庭帝国一直延续着古典学术传统,这也是其仿古意识根深蒂固的重要根源。拜占庭为现代人提供了一个进入古典希腊文学的入口,他们通过选择性的传播和阐释两种方式将古希腊文学传承给后世,①Dickey,Eleanor,“Classical scholarship:The Byzantine contribution.”in Cambridg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Byzantium,eds.by Anthony Kaldellis & Niketas Siniossoglou,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p.63-78.拜占庭在传播古典文学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除了小部分的草莎纸,其他大部分的古希腊文学都是通过拜占庭人有选择性地抄写而被流传下来的。
拜占庭有一套完整的古典学术体系,学者们很早就意识到了古典文学的价值,并且根据自身需要对其作出了有意识地选择,尤其是他们对阿提卡风格的偏爱影响了后世人对古典文学的整体印象。拜占庭时期产生了很多关于阐释学、语法学和词典编纂学类型的工具书,便于同时代的人去理解古典时期的文学和语言。甚至很多古典时期的学术著作被拜占庭作家重新书写,他们不仅决定哪些古典作品将被保留下来,也决定了哪些作品将受到关注。除了传承和延续古典,拜占庭人也创作了自己的学术著作。这些作品让我们了解到很多已经散佚的古典文学作品,例如《苏达辞书》(Souda)和《图书集成》(Myriobiblon)中的材料填补了一些业已消失的古典作品所留下的空白。毫无夸张地说,今天现代人能看到哪些古希腊文学作品取决于拜占庭的选择和偏好。
第一位重要的拜占庭古典学者是乔治·卡若布斯古斯(George Choeroboscus),他生活在8世纪末,他的作品囊括了语法、纠词法、发音和注释等各个领域。这些著作都被用于学校教育,其中最有名的作品是《语法分析》(Epimerismi),各种关于复杂古典文本的语法和注释知识都在其中,还有《关于〈诗篇〉中的语法分析》(Epimerismi on the Psalms)《〈荷马史诗〉的语法分析》(Epimerismi Homerici)和一些关于早期教父希腊语作品的语法分析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古典学工具书。②N.G.Wilson,Scholar of Byzantium,London:Duckworth,1983,pp.69-74.与卡若布斯古斯同时期的学者还有查拉克斯(Charax)、狄奥格诺斯托斯(Theognostos)和迈克尔·辛塞鲁斯(Michael Synkellos)。9世纪的佛提乌(Photios)对拜占庭的古典学术发展也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常被称为拜占庭最重要的学者,佛提乌的重大影响在于他保存了很多业已丢失的古典文学作品片段,其主要作品《图书集成》是一部涵盖了从古典到拜占庭时期大量散文作品的文学百科全书,共计280个词条提供了概括和评论,佛提乌其他重要的作品都是关于希腊语词典类型的工具书。③N.G.Wilson,Scholar of Byzantium,pp.89-119.
完整的评注系统也是古典学术体系的重要特征。在评注方面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代表人物是凯撒里亚的阿勒萨斯(Arethas of Caesarea),他大约生活在公元9、10世纪,他的评注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很多关于古典原始文献来源的有效信息,从而可以让我们看到主教是如何阅读和阐释古典文学。阿勒萨斯私人图书馆的8卷本手稿因其自己的抄写而得以幸存,这些作品涉及了欧几里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琉善、埃利乌斯·阿里斯提德和三位教父神学家。④N.G.Wilson,Scholar of Byzantium,pp.120-135.10世纪是古典学术相对活跃的时期,许多最重要的手抄本和评注选集在这一时期被大量地复制。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作品是《苏达辞书》,这是一部包含30000个词条的文学百科全书,它将散文和诗歌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唤醒了很多同时代人对诗歌的热忱,它的编纂者将很多已经丢失的学术著作的百科词条收入进来,其中就包括6世纪米利都的赫西基乌斯(Hesychius of Miletus)的文学百科全书及其后的学者们。《苏达辞书》是获取散佚古典文学作品的重要来源。⑤Adler Adar,eds.,Suidae Lexicon,Berlin:Teubner,1931,p.178.11世纪古典学术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迈克尔·塞勒斯,他出版了一系列古典学术著作,既包括散文方面的又包括诗歌方面的。①N.G.Wilson,Scholar of Byzantium,pp.148-179.从此时起,拜占庭的古典学术逐渐走向专业化,大部分的古典学术作品集中关注一些特殊的古典文学文本,而不是像百科全书那样只提供粗略梗概性的解释,越来越多专业化的评论被保留下来。科林斯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Corinth)生活在11到12世纪,他书写了很多关于修辞学、文体学和方言学方面的著作,这样的作品在今天仍具有重要意义。此后是12世纪的柴柴斯兄弟——约翰和艾萨克(The brothers Tzetzes),年长的哥哥英年早逝,大量柴柴斯兄的作品皆出自于弟弟约翰之手,他的作品大都是对古典文学的评注,对诗歌评论的数量胜于散文,这是拜占庭古典学术的一个转型,从重视散文到重视诗歌,同时讽喻类型的评论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另一位12世纪偏好于古典诗歌的评论家是塞萨洛尼卡的大主教尤斯提乌斯(Eustathius),他最著名的古典学术著作是关于荷马的评介。古典学术在公元1204年十字军东征君士坦丁堡陷落之际遭受了厄运,其发展一度放缓,许多图书馆被毁,学者们纷纷逃亡,一些手抄本作为战利品从君士坦丁堡被带到了西欧,它们在传播古典学术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拜占庭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作用是传播而不是创新。古典学术研究在13世纪再一次进入繁荣期,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是马克西姆斯·普兰顿内斯(Maximus Planoudes),他致力于古典的诗歌与散文,著作中涉猎到的古典作家有柏拉图、欧几里得、阿拉托斯、斯特拉博、丢番图、普鲁塔克、托勒密、鲍桑尼亚和菲洛斯特拉托斯等人。普兰顿内斯意识到古希腊作品有一些不够文雅精致的内容,他习惯于将其修改过来,不仅修正了阿拉托斯作品中天文学方面不准确的细节,还改写了某些古典诗歌作品中不得体的内容。事实上,很多对古典作品的修补工作都是拜占庭学者完成的。普兰顿内斯在拉丁文学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他将奥古斯丁、波伊提乌、马克罗比乌斯、多纳图斯、普里西安和奥维德的作品翻译成希腊文,促进了古典学术的交流发展。
拜占庭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是复杂的,他们虽然自诩为“罗马人”,以基督教立国,但却说着娴熟的希腊语,以希腊人的方式生活着,古希腊文化作为潜流在拜占庭帝国一直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从整体上看,拜占庭的基础教育基本上是延续性的,具有仿古传统,“希腊古典”是高等教育的关键词。从儿童时代开始一以贯之的培养,让他们延续了希腊文化,以至于他们在身份认同混乱时可以找到最强有力的支撑,形成与拉丁西方泾渭分明的文化属性,共同的文化传统将拜占庭帝国的人们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同时,通过古典式的启蒙打开心智并浸润心灵,培养了拜占庭人良好的文艺审美能力和修辞表达能力,拜占庭作家的作品颇有古典作品神韵,有时甚至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除了对文艺作品的影响,这样的教育还促进了古典学术的繁荣,语言学、注释学、语法学、词典编纂学、甚至教父神学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据此,与其说“仿古意识”是缺乏原创性的表现,不如说它是拜占庭人对其希腊人文化身份的执着和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