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卓
《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在人物刻画艺术方面具有历史人物形象化、人物形象个性化和形象富于感染力等艺术性。尤其在人物形象个性化这一层面,具有以典型事件与行动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用“互见法”突出某一历史人物的基本倾向和主要性格特征、通过细节琐事展示人物性格以及语言个性化四个特点。同时,《史记》具有浓烈的悲剧气氛和强烈的传奇色彩。
留意到《史记》上述特点,再将研究的视角锁定到《史记·魏公子列传》的文本,便会关注到侯赢这一形象。侯赢不同于朱亥,也不同于信陵君,侯赢虽非传主,却是司马迁用磅礴笔力塑造的重要人物,也是司马迁倾心歌颂的对象之一,这与司马迁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司马迁仍有战国士阶层“为帝之师”的愿望,因此,在李陵兵败之时,他犯颜直谏,挺身而出,因“李陵之祸”犯法受刑,身处“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的窘境,体会过“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的人情冷暖,司马迁更能体会到士阶层“忠于知己”“急人之难”“脱人于困厄”等行为之可贵,因此,聚焦文本,我们不难感受到司马迁对这类行为的歌颂。
侯赢是司马迁偏爱与着力塑造的人物,其出场却是十分具有戏剧性的。信陵君门客众多,却为一个七十余岁的“夷门监者”而虚左以待。面对如此阵仗,这个老人毫无谦让之意,还让信陵君驾车载他去拜访朋友朱亥,文本更是明言“从骑皆窃骂侯生”,一个倨傲怪诞的老人形象跃然纸上。
侯赢在文本中出现的次数仅次于传主信陵君。通过司马迁对“胸中得意人”信陵君的描写,不难发现他具有“虚左以待”“执辔愈恭”的礼贤下士的可贵作风,还有“计不独生而令赵亡”“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的急人之困的义勇之气。受到这样的主君格外尊敬,献上“窃符救赵”之计而被采信的谋士,在笔者看来,也应该是可与之匹配的,具备“忠”“仁”“义”之品格,具有“忠于知己”“急人之难”“脱人于困厄”的品格,同时具有“士为知己者死”精神的谋士形象。侯赢这一形象,应当是寄托着司马迁为人处世的道德观念。除此之外,他也具有知天下大事如在股掌之间的超凡智慧。
“夷门监者”侯赢能够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极大可能因为他是胸有韬略、意图施展抱负的有志之人。大到错综复杂的魏、赵、秦三国关系,小到兵符所藏、魏王宠妾,侯嬴都心中有数。侯赢最超凡的智慧应当说是洞察人心的能力,“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这一欲擒故纵的计策需建立在能够洞察信陵君“不快”后会“复引车还”的基础上。公子复返后,侯赢以比喻“以肉投馁虎”说理,公子果然“再拜,因问”,此时才献上“窃符救赵”的妙计,这一献计过程体现了侯嬴对人心的洞察与剖析之能。除此之外,侯赢也是一名果断睿智之人,这体现为其对自身和他人的准确认知和举荐能士,并有自刭的勇毅之气。为防备晋鄙不授公子兵,侯赢向信陵君举荐自己的友人“屠者”朱亥,并表示“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侯嬴对自身、晋鄙都能够准确认知,并能向信陵君举荐能士,是其睿智的表现,“北乡自刭”的决心更体现了其果断勇毅的品格。
要研究侯赢为何“北乡自刭”,就必须明确侯赢是怎样一个人物,分析他的性格特征和人物特点。这样一个果断睿智、洞察人心、胸有韬略的人,为何会在窃符救赵的计谋被采用,如姬为公子窃得兵符,朱亥亦答应效命公子的大好形势下选择“北乡自刭”呢?笔者将在第二部分部分阐述学界的研究。
郑宝生先生分析“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一句之后得出了“侯赢之死”的原因:“一是不能亲自上阵,二是送公子上阵。”[1]从司马迁对侯赢的描写来看,作为一名老者,侯赢着实不可能亲自上阵。笔者认为,“送公子上阵”这一表述似乎替换为“激励公子上阵”更为恰当。“送”字在此处应当为“送别”之意,既然是“送别”公子,何必“数公子行日,以致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呢?关于这个问题,郑宝生先生的解释可以说是别出心裁,又甚合情理,即“计算时间,公子到晋鄙军队驻扎地邺后,自己留在大梁的使命就完成了”。侯赢之所以要数公子行日,是因为担忧在公子去往晋鄙军中期间横生变故,他选择留在国都是为了能够及时应对,想办法帮助公子。至于他自杀的根本原因,郑宝生先生概括为“侯生自杀,是为了实现舍生取义的道德理想”[2]。除了告慰无辜晋鄙的在天之灵之外,郑宝生先生也认为这一举动更是震动魏王,使魏王意识到公子所为,是为了国家之大义。笔者对“告慰晋鄙”之说略有微词,“震动魏王”之说似乎也颇为牵强。晋鄙的牺牲是“窃符救赵”的代价,要行“脱人之困”义举就不可避免。文中公子泣后仍选择带朱亥前往晋鄙军队驻地即可从侧面印证,这一牺牲是受到公子、朱亥与侯赢认可的,因而,说是告慰晋鄙,似乎又包含着作者的主观揣测。至于“震动魏王”,则可以从文本中“窃符救赵”的后续事件推知。魏王首鼠两端,信陵君因此而不能归国。在形象分析中,笔者认为侯赢是一个能洞察人心的智慧老者,他也应当了解魏王的性格特点,因而才献上窃符救赵的计谋,因此,侯赢的自杀不仅从客观上不能起到震动魏王的效果,主观上侯赢也极大可能没有这样的想法与意图。
笔者比较赞同的是左建国先生的看法,即“侯赢自刭完全是为坚定信陵君矫夺晋鄙军之信念,激励他临事不要手软”[3],他认为侯赢之死是做成信陵君窃符救赵这一历史壮举的重要因素。根据司马迁的描写,在侯赢奇谋始出时,即已经“公子泣”,在侯赢的询问下,公子回答“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可见,信陵君是一位仁爱、惜才的理想主君。这一理想主君的仁爱之心在窃符救赵之时却是危险之兆。侯赢为了确保这一计划的顺利实施,不仅举荐了自己的知交好友,也用自己的“北乡自刭”来激励他临事不可犹豫。
同时,笔者认为,侯赢的自杀也有激励知交朱亥之意。这一点,与张雅珩先生的观点比较类似。笔者认为,作为《史记·魏公子》列传的次要人物,朱亥的首次出场是以侯赢朋友的身份。其后有“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的表述,朱亥是“世莫能知”的贤者,但当“窃符救赵”奇谋一出,朱亥便应公子之请,并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由此可见,司马迁将朱亥塑造成一个临危受命、有勇有谋的壮士形象。这种形象同《史记·刺客列传》中塑造的侠义之士是有一定类似之处的,即“知恩必报”“深明大义”“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4],因此,笔者认为,可以将朱亥与侯赢之关系与荆轲和田光之间的关系类比。
燕太子丹也具有尊贤重义、礼贤下士、为人仁爱的性格特征,某种程度上,公子、朱亥、侯赢三人的关系与燕太子丹、荆轲、田光三人的关系有类似之处。在《史记·刺客列传》之中,田光的自杀原因是有明确论述的,田光的自杀原因与侯赢的自杀原因也有相类之处。田光自杀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自杀以激荆卿”,以此类比,可以认为侯赢的自杀有激励朱亥的意图。而后窃符救赵这一计谋的实施中,朱亥果然成为了公子成事的重要助力。在侯赢形象分析中,笔者曾论述侯赢是具有识人之明和雄才大略的谋士,可以推知,侯赢应当能够想象自己的行为对朱亥行为的影响,因而,侯赢的自杀可以起到激励朱亥的作用,也是“窃符救赵”奇谋的重要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侯赢的自杀绝非单方面的原因所能解释。通过对司马迁的创作精神、文本以及侯赢这一形象特点的分析和对现有研究结论的分析,可以肯定的是,侯赢的自杀是“窃符救赵”奇谋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这一奇谋的成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侯赢这一行为,同士阶层的精神追求是不可分离的。
一方面,侯赢及至信陵君到晋鄙军中方才“北乡自刭”,至少具有三方面的战略作用:其一,留在国都,为公子救赵行为保驾护航,对国都局势作及时应对,设法帮助公子达成救赵之目标;其二,坚定信陵君矫夺晋鄙之信念,侯赢根据自己对信陵君仁爱之性的了解,认为唯有以“自刭”才能坚定公子的心智,保障“窃符救赵”奇谋的顺利实施;其三,激励知交好友朱亥,以侯赢对人心的洞察和揣测,他非常明确自己“自刭”这一行为能够达到“自杀以激知己”的重要作用,保障“窃符救赵”奇谋不会因公子一时仁爱而错失良机。笔者认为,“北乡自刭”是司马迁创作精神的影响,司马迁善于以典型事件与行动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其“发愤著书”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将在尊重历史真实性的前提下,用浓墨重彩来塑造“忠于知己”“急人之难”“脱人于困厄”的士阶层形象,因此,在塑造侯赢这一形象时,突出“北乡自刭”这一事件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司马公的笔下的侯赢具有“忠于知己”“急人之难”等士阶层固有色彩,因而,他的自杀是情节发展的产物。同时,这一情节与“浓烈的悲剧气氛和强烈的传奇色彩”这一史记的写作特点一以贯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