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徽州赌博现象与社会治理分析
——以《陶甓公牍》为中心的考察

2019-12-26 10:20徐世辉
文化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生产者徽州现象

徐世辉

赌博是社会陋俗之一,徽州的赌博现象也屡见不鲜。学术界对徽州的赌博现象也有一定研究,如王振忠的《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新发现的16-20世纪民间档案文书研究》、卞利的《明清徽州社会研究》等论著的部分章节对徽州赌博现象与禁赌途径等问题提出了见解,但总的研究成果缺乏与社会治理的联系。清末徽州知府刘汝骥编撰的《陶甓公牍》“对于我们了解晚清徽州宗族社会下的民众生活和民俗文化,提供了第一手的绝佳史料”[1]。本文以《陶甓公牍》为主要资料对徽州赌博现象进行专题研究,与社会治理相联系,从清末徽州风俗改革中得到对于地方社会治理方面的诸多借鉴意义。

一、《陶甓公牍》中的清末徽州赌博现象

赌博现象古已有之,作为被法律所禁止的娱乐活动,其在民间的影响力极大,有着传播范围广、速度快的特点。加上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经济重心的南移,明清时期的东南地区赌博之风甚重。到了清末,更是发展到了惊人的地步。徽州府地处皖南山区,民风较为淳朴,为理学家朱熹的故里,被后世誉为“东南邹鲁”。即便如此,当地民众依然摆脱不了沾染赌博的陋俗,直接导致“徽州的人文气氛大为改观”[2]。至少从明代中叶开始,徽州各地赌博风气开始形成。“徽俗之最恶者曰迷信,曰嗜赌。”[3]赌博和迷信是徽州陋俗的核心内容。其中,徽州知府刘汝骥的《陶甓公牍》中记载与赌博相关的内容多达几十处,这种现象持续发生,屡禁不止,愈演愈烈。说明徽州民众沾染好赌恶习之情况是相当严重的。

《陶甓公牍》中的《丁未召见恭纪》一文记载了刘汝骥上任之前与慈禧太后的对话:

皇太后训:“天津地面情形如何?”

臣奏对:“天津表面尚好,只是民不聊生。办新政有个缓急,不肖牧令往往借此生事。”

皇太后训:“地方官不体恤小民疾苦是一个大病根,若地方官皆是好官,何愁不富强!你几时到任?开印后就可以去了。”

臣奏对:“开印后去。”

皇太后训:“你到任后要严饬州县实心办事,有不好的你只管参他,总要体恤百姓。学堂的流弊你是知道的,你好好整顿。”[4]

从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刘汝骥深得太后信任,这对其日后实行的地方改革提供了便利。他上任后的主要任务是办理地方新政,推动地方自治。而新政的第一要务就是推翻旧之鄙俗,赌博便列入其中。他在《禀谢中丞朱奏保贤能》一文中表达了自己的未来展望:“昔颍川化俗(1)典故,出自于《汉书·循吏传·黄霸》。指汉宣帝时,颍川太守黄霸治理颍川。“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以豪杰役使徙云陵……其以贤良高第扬州刺史霸为颍川太守……其识事聪明如此,吏民不知所出,咸称神明。奸人去入它郡,盗贼日少。”,乡官皆畜鸡豚;渤海劝农(2)典故,出自于《汉书·循吏传·龚遂》。指汉宣帝时,渤海太守龚遂带领百姓从事农桑。“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贺。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吏民皆种葱韭。古之谓良二千石者,所居民富,所去民思。今则闻其语未见其人矣。岂意考功之赏首及非才,退省孱庸能无愧悚?数九年之预备,方知来日大难;辱大匠之栽成,惟有兼功自厉。”[5]这一方面是他深感自己任务艰巨,责任重大,内心向往先贤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为其上任后大力推行徽州社会风俗改革的决心埋下了伏笔。他上任后发布了诸多法令,其在《冬防告示》中声明“夜间聚赌,尤属莠民”[6],明令禁赌;在《禁赛灯示》中认为举办赛灯是“花钱惹祸,是可哀矜”[7];在《严禁烟馆示》中规定“照得开灯烟馆勒限六月底一律闭歇”[8],等等,都是刘汝骥为了治理徽州的社会风俗而颁布的官府告示。

《陶甓公牍》提供了六县的《民情风俗、绅士办事习惯报告册》,这份报告册是由六县官府进行广泛调查编撰,再经徽州府审核通过的文册,调查结果大体上是可信的。其详细记载了六县的赌博状况。歙县的“下流社会好以迎神为事,会辄有戏,戏必有赌,贻害地方殊非浅鲜”[9],地方上“禁烟则彼不受,禁赌则彼不受”[10]。休宁县“释教口诵牟尼而若辈多嗜烟癖赌”[11]。婺源县为朱子故里,但是仍然呈现出“会场一开,赌局林立”[12]的现象。祁门县“祁民畏法律……地处万山……赌博一项亦复不少”[13]。北部的绩溪县“多迎神赛会……其黠者借此敛财肥己、聚赌抽头而已”[14],其犯罪行为主要是“以赌博为最多”[15],“剧场会期赌棚林立,棚或数十人或数百人,宝摊骰牌,色色俱全”[16],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些现象直接体现了徽州府的赌博现象猖獗,以歙县、休宁县、绩溪县为最甚,休宁县的赌博之风更是影响到了宗教领域。刘汝骥在《休宁县附生李蟠根呈批》中说:“赌博为地方巨害,盗窃人命胥由此而生,久经本府一再饬禁,凫溪口、黄畬口两处虽系祁休接壤之区,并非瓯脱,何以赌棍开设摊宝毫无忌惮?”[17]充分表达了他对地方禁赌效果的不满。

二、赌博现象产生探源

(一)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与“不生产者”的滋生

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与“不生产者”的滋生为徽州赌博现象的产生提供了机会。徽州“不生产者”众多:歙县“西乡则舍禾稼少生活,故荒田隙地视他处为多。合一邑平均计之,生产者什之八,不生产者什之二”[18];休宁县“喝雉呼卢之偶聚一不生产者类也……乞者之散居一不生产者类也……至窃贼之散于四乡、痞棍之杂于村众无论已……以三十三都之民而默为估量,于是命曰不生产者十分之一”[19];婺源县受鸦片毒害最甚,“吾婺受患尤巨,下流贫民烟瘾特深”[20],导致其生产力“不过八分之三”[21]而已;祁门县以经商与种植为生产,不生产者“约及二分”[22];黟县“素鲜游民,近十都、十一都地方,游手好闲、专事赌博者实繁有徒,黟人呼之为小地痞”[23];绩溪县以“现状言之”[24],其地的“生产者约十分之三,不生产者约十分之七,故生计日即于贫”[25],尤其是当地的父母“爱惜男女,视若掌珍,孩提时既无家庭教育,长谋职业辄废半途,于是……渐趋于烟赌两途”[26]。

透过以上六县的“不生产者”占比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导致社会闲散人员日趋增加,多偏于烟赌之事,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当地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与家庭教育中长辈过于溺爱子女。尤其是婺源县和绩溪县的不生产者占比高,无疑增加了地方社会风气的变化程度。卞利在其著作中认为徽州“社会财富不平衡现象”[27],“一时间竟然形成了一股对社会不满乃至仇恨的心理。于是,一批商场失意者和本来就在社会上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便专门干起了打砸抢掠、敲诈勒索和坑蒙拐骗的勾当”[28],导致“棍风大炽”[29]。各县内部经济发展不平衡,加上徽州传统的人地矛盾突显,“不生产者”逐渐增多。社会治安开始发生变化,促使社会风气恶化,这无疑是给赌博现象的催生提供了发展机会。

(二)客民、地痞无赖与衙役相互勾结

客民、地痞无赖与衙役的相互勾结为徽州赌博现象的产生提供了有力保障。徽州本深处于山区,社会相对闭塞。随着经济的发展,徽州人大规模地外出经商,而以江右人(即江西人)为主体的客民因为生存问题大量涌入徽州山区谋生。徽州地区群体混杂,土客之间的矛盾开始形成,造成一定的社会问题。如黟县“无中外之交涉,惟土客杂居,易生恶感”[30];祁门县则是“土弱客强”[31],“西、南两乡江右游民勾结为患”[32];休宁县“以土客言交际,则遂棍赣痞口舌兴戎”[33];歙县“不法行为在社会上占多数者曰客民、曰赌棍。客民以江右为最强,聚众行凶,流为贼盗者亦复不少”[34],而“土著赌棍又以客民为羽翼,以衙役为爪牙”[35]为患社会。

“不生产”者演化而来的地痞无赖使用圈套诱骗无知民众聚众赌博“开场赌博,诱骗良家子弟,妆套鼓害,夜聚晓散,设机暗害,贼盗渐由此始。甚至骗人货物,抢夺过客行装,窘极计生,无所不至……家私赌尽,丧魄消魂,老幼失养,鬻男卖女,丧尽廉耻”[36]。轻生现象也愈来愈普遍:“年轻子弟诱入赌场,因输空而轻生者有之。”[37]赌棍以客民为羽翼,在官府内部买通衙役,《休宁县廪贡生吴尔宽等呈批》中提到:“陈春九等开场聚赌,既经该县亲拿,何以该地保竟敢得贿纵逃?”[38]即是赌棍与半官化的地保之间是勾结关系。赌棍、客民、衙役(或其他官府办公人员)三者相互勾结,“使赌博进一步合法化”[39]。犯罪集团的强化和内部情报获取,是导致官府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社会治安进一步恶化的根源所在。他们的相互勾结为赌博现象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有力保障。

(三)徽州社会经济的衰落

徽州社会经济的衰落为徽州赌博现象的产生提供了民众心理动机。徽州人以经商闻名于天下,但是发展到晚清时期,徽州原有的经济风貌发生了转变。特别是“咸同兵燹”的打击,“战乱使许多富商大贾一蹶不振”[40]。徽商的没落是徽州社会经济衰微的反映。其衰微突出的表现于《陶甓公牍》中对于徽州府成立地方谘议局的描述,其议员选举人员资格的要求之一是拥有五千元以上的财产,而刘汝骥在《徽州府详送初选选举人名册文》中说到当时徽州“五千元以上之财产盖不多见也”[41]。这虽然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不过在当时的社会经济背景下是可参考的。

笔者根据《徽州府详送复选选举人名册文》中发现,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商籍附贡生只有两名,分别是程继贞和胡凤祥,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42],占初选结果总人数的3.33%。从这一点来看,徽州的社会经济已有衰落的趋势。在这种社会经济背景下,商业在走下坡路,徽州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生活更是难以为继。生活的压力大大加重,越来越多的民众加入到了“不生产”者的行列,更有甚者就转变为地痞无赖,参与盗窃和赌博,以获取更多的生存利益。这种现象是从属于社会经济发展而衍生出的贪婪与麻痹的群众性社会心理。传统的迷信思想与经济衰落的内心不平衡相结合,共同为徽州赌博现象的产生提供了绝佳的民众心理动机。

三、禁赌失败的原因与社会治理

清代一直强调禁赌,修缮立法准则,其严厉程度也愈来愈高。但是,徽州府禁赌运动的结果依然走向了失败。地方上赌博现象屡禁不止,知府刘汝骥发布多道禁令依然不奏效,禁赌效果不大,这显然不是制度颁布的内在问题。笔者从社会治理的角度分析,禁赌过程的失败主要不在于立法制度体系,而在于其他方面的几点原因。

(一)禁赌失败的原因

1.禁赌人员的能力范围有限和吏治腐败

地方官府集多项事务于一身,禁赌要依靠整体、单一体系的官府来完成,其工作人员的能力范围有限。同时,吏治腐败问题一直困扰着封建官僚体系,其禁赌更是难上加难。卞利也说:“各级封建官吏查处和打击赌博活动的态度和行为不力。”[43]清末刑部尚书薛允升就指出:“从前赌博罪名最重,且有问拟绞候者,其造卖赌具及房主窝留,治罪亦严。原以赌博不但为风俗之害,且为盗贼渊薮,治赌博正所以清盗源也……吏治之坏,一至如此。此风俗之所以日偷,而盗风之所以愈炽也。”[44],刘汝骥自己就在《绩溪县张令廷权申批》中说:“游手嗜赌有若慕膻,非一纸文诰所能禁也。据称,不时微服访查,有犯即提。该令果能耐劳苦,事必躬亲,自当办到。”[45]虽然刘汝骥在日后的改革中确实做到了微服私访,但是大多数官员因为禁赌难度大、吏治腐败等原因,是难以达到耐劳苦、事必躬亲的地步的。况且,以微服私访方式禁赌的难度大、时间长、收效慢,也阻碍了禁赌人员禁赌工作全面有效地展开,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禁赌的运行体系不合理。

2.社会局势动乱

清末本身就处于大变革之中,社会动荡不安。清政府在1901年开始实施新政,徽州府地方上虽然实施了改革,但是当时没有达到适合社会治理保障体系推行的历史条件。以刘汝骥担任徽州知府的时间而言,他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担任徽州知府,正好在清政府仿行立宪之时,以综合效果而论,其无法从制度根本上推动地方改革。

徽州位居皖南山区,况且“徽州风气,其稍识之无者皆以当兵为耻”[46],使得地方上防守空虚,“以致盗匪横行”[47]。“随着晚清商业的衰退,失业人口的增多,烟赌横行,以及外来秘密会社势力的介入,徽州社会更加动荡不安。”[48]实施新政的阻力本身就很大,加之清末社会动乱这都给禁赌的实行增添了阻力。社会局势在社会治理的保障体系上无法给禁赌创造良好的社会环境与条件。

3.赌博依附于民俗活动

诸如迎神赛会、茶市、传统节日集会等活动是赌徒经常出没的时候。“醵钱迎赛,无村无之”[49],休宁县“每届茶市,屯溪附近一带赌匪?集,作阱陷人”[50],“因会演戏,因戏聚赌,贪人大嚼,好人遭殃”[51]。婺源县“三月三、四月八、五月端午和九月重阳等佳节,民间也有醵钱演戏、开场聚赌的习惯”[52]。这都是赌博依附于民俗活动的重要体现。有会就有戏,有戏就有赌局,在这种社会风气下是无法根绝的。当时社会治理中思想体系具有劣根性,整个社会属于“民智未开”的思想氛围,有识之士凤毛麟角。思想上无法摆脱民俗以及迷信活动,特别是比较低俗的民俗活动。赌博势力与这些活动相结合,依附于活动中间,使得赌博陋俗不可避免地深入到普通民众的日常娱乐中,官府也难以泯灭民众的赌博欲望。

(二)社会治理的借鉴意义

“社会治理是一个多主体协同管理过程……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教育、医疗、卫生、住房、社会保障和公共安全等多层次领域”[53]。纵观清末徽州府禁烟的治理措施。我们不难发现,社会治理需要多种要素构成合力推动地方社会风气转变,单靠集多种事务于一身的封建官僚政府是行不通的,思想解放的条件也未达到。对于诸如赌博等陋俗,我们一方面需要从社会心理上“广泛发动群众,进行道德教化”[54]教化民众克制自身贪婪的欲望;另一方面需要推动社会治理体系的进一步完善。地方上注意赌博与民俗活动的依附关系,促进社会治理体系全面发展。这样由地方和民众协同管理,加强多方面治理,打击赌博等行为将更有力度。胡建芳在其论文中也认为“除了严厉打击和惩罚外,还需要广大的人民群众,再加上道德教化的作用”[55],说明民众是打击赌博现象的重要力量。如此,这些措施的实行对地方社会治理具有重要意义,有利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四、结语

赌博现象深深地体现在清末徽州府的社会之中,尤其以歙县、休宁县、绩溪县的赌博现象最为严重。即使知府刘汝骥大力倡导徽州的社会风俗改革,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徽州赌博现象萌发于徽州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与“不生产者”的滋生、客民加上地痞无赖和衙役之间的相互勾结以及清末徽州社会经济的衰落等诸多因素。它们在清末社会局势动荡的大背景下,依附于徽州的民俗活动,诱骗淳朴民众沉迷赌博,造成一系列社会问题。而地方官府以其整体、单一的行政体系无法兼顾禁赌的深度实施,部分官员在禁赌的过程中徇私舞弊,与赌棍同流合污,吏治也愈加腐败。

对此,我们从社会治理的角度进行考察:清末徽州社会风俗治理过程中,立法制度体系相对完善,其运行体系、保障体系、思想体系缺乏成熟发展的暖炉,这是传统封建社会无法根治赌博陋俗的问题所在。这些体系给我们的社会治理以部分借鉴意义:由地方和民众协调治理,达到立法制度、运行、保障、思想等体系的全面发展,将会更有力地推动新时代社会风俗的继承与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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