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林
(山东省淄博市第七中学,山东淄博 255400)
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已经深入人心。北京有中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建筑群(故宫),有中国数量最多、建筑水准最高的皇家园林(颐和园等),因此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对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建都史稍加了解便可知道,北京作为中国的政治中心是较为晚近的事情。即便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关于究竟应该在何处建都,仍不乏争议和讨论。因此,该文拟对中国都城迁移史进行梳理,以从根本上把握都城选址的逻辑,认识北京作为当前中国首都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也为首都北京未来的规划和建设重点探寻方向。
都城,首先是“城”。“城”的本意是城邑四周的墙垣。《说文》里讲:城,以盛民也。因此,“城”是指人们居住的四周带墙垣的地方。城,无疑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在采集狩猎时代,人们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是不需要也不可能建城的。到了农耕文明占主导的时代,一方面人们开始定居生活,另一方面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渐渐有了生产剩余,为了有效保护这些财产,开始在居住地周围建设高大的城墙以抵御可能出现的来自外部的掠夺。因此,城从一开始主要是满足军事(防御)需要的。在冷兵器时代,高大城墙的抵御作用是很显著的。也可以说农业生产力越发达,城的规模就越大、城墙就越高越坚固。在某一朝代,君主所居住的城理所当然是规模最大、最坚固的,这就是都城。
商朝的迁都史最可说明这一现象。中学历史课本中介绍了“盘庚迁殷”的故事。潘庚是商朝的第十九位君主,一生文治武功,其中最著名当属迁都一事。盘庚即位时,商朝的都城在奄(今山东曲阜),后几经周折,最终将都城迁到了殷(今河南安阳),自此商朝的都城才稳定下来,商朝前期频繁迁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上还是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不发达有关。商朝时处于我国农耕文明的初起之时,定居生活虽然已是常态,但仍然没有能力或者说足够的生产剩余来支撑高墙大城的建设,都城的规模普遍偏小,难以抵御来自自然的、人为的外来攻击。作为一位有为的君主,盘庚不仅完成了迁都的计划,同时也采取各种措施发展生产,这反过来又促进和加强了都城的建设。河南安阳小屯村殷墟遗址的发掘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殷商都城的建设规模、规划布局在当时都是极为先进的。殷商之后,王朝迁都不再是常态,反而是“一朝一都”成为普遍现象,这充分说明了农耕文明和都城建设之间的关系。
中国无疑是一个历史悠久、幅员辽阔的大国。但从都城变迁的角度观察,中国历朝历代在都城选址上表现出很强的集中性,并没有因为“久”和“大”的缘故而散乱。这种集中性可归结为,在我国封建社会早期(唐以前),统一的、全国性政权的都城均设立在关中和河洛两个地区。
关中地区以长安(今西安)为中心,由于曾经作为汉唐两大朝代的都城为人们所熟知。但事实上,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作为中国政治中心要久远得多。位于今河南洛阳偃师的二里头遗址,就处于河洛地区的核心区域。虽然未得到最终的证实,但越来越多的考古证据证明,二里头遗址就是夏王朝的都城。商代夏之后,最初都城亦位于这一区域(偃师商城),后来才逐步向东迁移。河洛地区自古就有“居天下之中”的说法,本就是最初的“中国”,是中国古代先民主要生活的地方。
河洛地区首次让出政治中心的地位是在商朝中后期。前文已述,商朝中前期迁都频繁,一个总的趋势是向东迁移,这可能与商人原本就生活在黄河下游有关。周灭商之后,实行分封制,周朝的最高统治者(周天子)将土地分封给王室子弟、功臣、古代帝王后裔等,后者称为“诸侯”。各诸侯在各自封地内实行再分封(分封给卿大夫、士等)。在分封制下,周天子并不直接统治所有的土地和人民,本质上周天子是最大的诸侯,只是被尊为“天下共主”。关于周的都城有一些争论。一个普遍的说法是,西周的都城是镐京,东周的都城是洛邑。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1963年陕西省宝鸡市贾村镇出土的“何尊”铭文显示,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便确立了营都洛邑的决策(“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虽然很快周武王便去世了,但这一过程并没有搁浅,周公旦辅政期间很快启动了洛邑的选址和建设,并最终于周成王五年建成,史称“周公营洛”。周天子事实上可能主要还是居住在镐京,但这与上述事实并不矛盾。如前所述,在分封制下周天子具有双重身份,一是“天下共主”,二是最大的诸侯国的国君。作为“天下共主”,周天子理所当然的应该“居住在天下的中心地区”(“宅兹中国”)。至于镐京,它所处的关中地区是周天子起家之地,周建立后镐京及其周边地区也是周天子直接统治的区域 (王畿),因此周天子居镐京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军事和安全方面的考虑,毕竟对于中原地区来讲,周王族是一个外来政权,统治基础相对于关中地区要弱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平王东迁”并非是周朝国都的迁移,而只是周天子本人长期居住地的变换。
关中地区作为统一的、全国性政权都城的历史始于秦朝。秦始皇统一六国,最终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长达几百年的事实分裂局面。秦的崛起和周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不是中原传统诸侯国(部族),而是均偏居一隅,依靠军事实力完成了对全国的征服。但秦在完成统一、建立全国性政权后,并未像周一样定都于位于中原腹地的河洛地区,而是定都于关中地区的咸阳。其中原因,一方面与周类似,关中是秦国故地,统治基础好;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是秦统治集团对关中地区地理形势进行综合判断的结果。
所谓关中,是指位于“四关”之内(东面的潼关、西面的散关、南面的武关和北面的萧关)的地域。自古以来,关中就有“阻山带河,四塞之固”的说法,四面都有天然地形屏障,易守难攻。可以说,关中的独特地势在秦的崛起和对外征服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秦统一后,要继续维持对全国的军事威慑,定都于关中就是自然的选择。
这一转变对后世的影响深远。刘邦建立汉朝后,最初亦是效仿周朝定都于洛阳,但最后还是听从了张良等人的建议定都于关中地区的长安 (咸阳已在秦末战争中被烧毁),其理由依然是关中地区“金城千里,易守难攻”。及至隋朝和唐朝,其统治者本就属于“关陇贵族集团”,定都于长安就更加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河洛地区就此沦落。如前所述,定都关中主要是基于军事上的考量,但毕竟远离中土,处于帝国的边缘地带。更重要的是,关中虽然“田肥美”,号称“沃野千里”,但随着作为都城日久,人口数量剧增,给这一区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以致超过了它的承受限度,不得不依靠外部的输入,这在交通运输条件仍不发达的古代,成本是极其高昂的。反观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位于中原腹地,从地形上看虽不似关中那般战略纵深广大,但也是“河山拱戴”,四周均有险可守。更重要的是,洛阳周边水系密布,交通便利,可谓“九州通衢”,这大大降低了货物的运输成本,使其能够支撑起大量人口居住的需要。因此,即便在长安作为都城的时期,洛阳承担着重要的辅弼功能,比如隋朝和唐朝时作为东都; 同时在很多时候也成为前者的“替代品”,如东汉、曹魏、北魏等朝代均作为都城。
综上所述,在唐朝以前,中国都城版图的主线是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和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上演的“双城记”。关中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山川形势使其很容易产生强大的军功集团——优势下有利于对外扩张,劣势下有助于据险自守。以关中为根据地最终形成统一的、全国性政权不是偶然的,周、秦、隋、唐莫不如此。与关中相比较,河洛地区又具有文化(“天子居中国”)和经济上的优势,这使得前者离不开对后者的依赖,甚至经常为后者所替代。正是在这一效应之下,在我国封建社会早期,都城版图格局中呈现的是在关中和河洛地区之间的“钟摆式运动”。
如果说唐朝以前中国都城版图中的主角是关中与河洛,那么唐以后,中国都城版图中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北京的崛起。比照前文所述及都城选址在文化、经济和军事上的考量,北京确实“乏善可陈”。首先,北京处于华北平原的北端,远离中原核心地带;其次,北京靠近400 mm 等降水量线,是农耕和游牧地区的交接过渡区域,本地缺水,农业生产相对有限(后来不得不依靠开凿运河解决粮食输入问题);最后,更重要的是,虽然北京北枕燕山山脉,有险可守,但离边境线过近,缺乏战略纵深,这被认为是作为都城的“大忌”。那么面对这么多不利条件,北京是如何实现“逆袭”,最终成为了中国的政治中心的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涉及对中国国家性质变化的深刻理解。
纵览北京历史不难发现,这座处于中原和草原交接过渡地带的城市,它的建立与发展始终与农耕和游牧民族之间的互动博弈息息相关。北京最早是作为诸侯国的国都进入中国的政治版图的。周灭商后,周武王分封召公在燕地(因临近燕山而得名)建立燕国,定都在位于今天北京地区的蓟城,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北方的游牧部落——山戎。其后北京地区一直作为重要的边关要隘而存在。后来五代时期中原内乱,草原民族趁机崛起,并占据了包括北京在内的“燕云十六州”。这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事件。一方面,对于中原国家来说,受到了来自北京草原民族更大的威胁。北京位于华北平原北端,过了北京之后往南直到开封、洛阳等中原腹地,可谓一马平川,特别适合游牧民族骑兵作战。先前中原国家占据燕云十六州时,还可以依靠这一地区的山川地势进行阻挡(典型如修筑长城)。失去这一地区后,只能依靠增加兵力,这又导致了兵制的变化,国家财政压力骤然增大,在内部形成恶性循环,与草原民族的军事实力对比自此逆转。另一方面,对于北京这座城市来说,草原民族的南下却不啻是一次发展机遇。这其中的逻辑是,当草原民族占据了一部分农耕地区之后,迥异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使得他必须采取不同的治理模式,这时北京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辽仅仅占据燕云十六州,因此农耕在其整个国家范围内的比重仍然有限,因此辽还只是在北京设立陪都(称南京),来管辖这一有限的区域。但金成立后,特别是随着金兵南下,与南宋以淮河至大散关一线为界,这意味着金已经占据了中国北方的几乎全部地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农业国,至少是农耕与游牧并重。因此,金将首都设在处于中原与草原交界处的北京(称中都)就是很自然的选择了。这一态势最终在元朝时达到顶峰。众所周知,北京是元朝的都城(称大都),事实上除此之外,北京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整个蒙古帝国的首都。因为当时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建立了远超中国领土范围的庞大帝国,包括中国元朝、金帐汗国、伊利汗国、察合台汗国等。即便就中国本土的元朝而言,其所控制的疆域已经远远超出历史上的封建王朝所控制的范围,这使得中国真正成为一个包括中原、草原、高原、西域乃至海洋在内的多元帝国。
明初朱元璋提出了“驱除鞑虏”的口号,看上去是为了集聚反元力量的权宜之计,但事实上在朱元璋的内心深处,他所建立的国家依然是一个以中原文明为主体的国家,这从他定都南京这一细节上不难看出。明朝后来定都北京有一定的偶然性(“靖难之役”后朱棣登基),但这也使得北京作为中国政治中心没有被中断。其后清兵入关、定鼎中原后,做出的一个最重要决策就是继续定都北京。这一方面有承袭前朝、显示正统性的考虑,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也符合清朝统治者对国家性质的判断与定位,即唐以后逐渐开始、至元发展至顶峰,但在有明一代又有所回溯的国家多元化进程,在清时期重新回归。与元的军事高压相比,清朝统治者更多利用精巧的治理技术,有效团结和巩固了包括汉满蒙回藏在内的各主要民族,至此中国作为一个多元国家的国家性质最终确立。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民国成立伊始,对于国家性质的判断曾出现一段争论。包括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兴中会口号亦仿照朱元璋包含了“驱除鞑虏”的内容,但很快社会各界意识到一个多元国家的事实及其对于中国的重要性。梁启超先生创造性的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来涵盖各民族人民,这在尊重各族人民差异的基础上又着力强化了相互之间的认同感(“多元一体”),可谓功莫大焉。此后各族人民一起反压迫、御外侮,同仇敌忾,中国作为一个多元一体国家的国家性质再无逆转之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哪个城市比北京更加适合作为中国这样一个多元一体国家的首都吗?
综上所述,都城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其选址首先是该地区或城市在国家内部格局中,在文化、经济、军事等方面竞争的结果。在我国封建社会早期,河洛和关中地区的“钟摆型取舍”即是这一效应的反映。与此同时,随着国家性质的变化,也会使得上述竞争格局产生再调整。封建社会后期北京的崛起,从根本上正是由于国家性质发生了深刻变化——从传统的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原国家转变为一个集中原、草原、高原、西域等文明于一身的多元一体国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中国选择北京作为首都,不仅是合理的,也是必然的。这也决定了北京的城市定位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北京不仅是以一座“城”,更是一座“都”,不仅是中原文明的首都,也是草原、高原、西域等多元文明的首都。在北京的城市规划和建设上,既要有体现地方性特色的部分,也要有集中展示中华传统农耕文明的部分,更要有展示中国民族大家庭中其他文明的部分。唯如此,才能与北京作为一个多元一体国家首都的地位相符,也才能起到凝聚人心、增加认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