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中的男性身份与性别叙事浅析

2019-12-26 06:47李今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25期
关键词:异性恋同性恋者伍德

李今

(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1 话语压迫

英裔美国作家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的《单身》(A Single Man)出版以来,“以性别问题隐喻了所有少数群体的生存困境”(Wickes 44)引发的同性恋身份谈论和社会文化巨大的反响。 随着性别研究的热潮,关于性别主题和文化内涵的探讨拓宽了这部小说的研究空间,但至今大部分研究论题还是围绕所谓的“同性恋群体”产生的文化形态和与此相关的内容进行阐释。 即使研究涉及具体同性恋个体的讨论,也仅集中在男性与女性、男性之间的差异与关系等问题上。值得注意到,社会化过程讨论对同性恋者性别身份建构、强调对异性恋话语体系的批判时,最容易忽视的,往往是这个群体内男性、女性个体身份的内在复杂性。

西方的主流文化曾将男同性恋形象贬损为缺乏男子气概、阴阳怪气的“假女人”。 自然,同性恋者则必定处于从属地位,想察明他们的身份和气质非常不易。贝尼克就在专著《证明男性气质》的序章中直接明示,他的研究对象还是典型的占主导地位的白人、中产阶级、异性恋男性。 其他的男性类别,即被边缘化的“他者”——工人阶级男性、少数族裔、有色人种、同性恋者等还是被排除在外。“除非另作说明,本书所指的‘男性’,均指异性恋的、白皮肤的、美国的男人,虽然我希望并相信我所论述的稍加修订,能适用于其他男人”(Benecke xiv)。 像贝尼克这样的学者即使知道同性恋男性气质构想的存在,但在阐述主要研究对象时,同性恋男性终究还是被边缘化。

衣修伍德对此类文化压制深恶痛绝,他拒绝男同性恋者被符号化为温顺、女人气的扁平形象。为了纠正这种支配下的错误想象,衣修伍德在其创作中努力以个性化方式重塑男同性者的气质形象,并毫不避讳地向权威意识形态公开宣战。

2 男性形象的突破

一直以来,“性别角色” 的观念从一开始就明确划分了男女二元的社会结构及文化规范。 正统男性气概应当是具备社会所推崇的符号形象,富于力量、阳刚、责任,极具理性,代表着社会的秩序和进步。 在当今性别研究理论的启发下,我们注意到,男性身份和气质是多元的,不仅受生理性别的影响,也受所属阶级、种族、文化等多方因素影响。彼得·史文阁就曾辩驳,“同性恋男性气质决不能被排除在男性气质模式之外……作为一个迷恋和倾心男性本质的男人,男同性恋者完全有能力理解和洞察男性气质模式”。

这些定义不仅涉及对男同性恋者的人格、 情感等心理特征的描述,还涉及了他们的性别角色和生存空间等。 在小说《单身》中,作者正是通过主人公乔治·费尔科纳这个角色的形象,一面体现出性别规范对同性恋男性的痛苦磨砺,是导致乔治的个体主体被猜疑、被差别对待、被边缘化困境的根源,另一方面,通过乔治内心独白对后麦卡锡时代男同性恋者形象进行了写实性的再现,动摇着支配性的男性标准形象,演示出了同性恋者身份气质内在的复杂多维。

小说背景设在1962年的洛杉矶,全美正面临着军备竞赛、核灾难再临的集体恐惧。 然而,中年的大学教授乔治却深陷在同性爱人吉姆车祸死讯的绝望中,无法自拔。 衣修伍德有意将小说的格局缩到最小——乔治准备自杀的一天,避开宏大视角和悲情抒发,以一种半严肃半幽默的叙事口吻,旁观乔治一整天的自杀准备,暗示着人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秒挣扎都极可能成为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 《单身》中主要人物乔治的男性形象也随这一富有张力的叙事节奏和叙事声音,逐步立体地呈现出来:在异性恋的社会语境下,乔治只能隐匿自己的悲痛情感,成为所谓的“身份隐匿者”(in the closet)。 迫于重重顾虑,乔治不得不向外展演一个“正常男性”角色,并依靠该角色进行乔装。

“再过十分钟,乔治必须成为乔治——他们命名乔治,他们能认得的乔治。 同时,他将思考方式调整为他们的思考方式,心情也向他们看齐。 凭着老手的技巧,他迅速涂上心理彩妆,扮演他不得不扮演的角色”。角色的表演性在性别研究中是用来强调性别身份、性别气质是一种非本质主义的存在: 不能简单认为两者可以通过服饰、行为和腔调等得以区别。 小至动作,大至意识形态都是性别气质表演的媒介。 在衣修伍德笔下,对主流认同的角色扮演意识破坏了叙述者的真实认同感,加剧着人物的心理创伤。

作为同性恋者的乔治遭遇的是一个被迫妥协的境遇,但施动性的话语构建却展现出主人公对异性恋霸权的公然抵制。在叙事行动中,推动基本情节的视角被限定在乔治身上。 这一来,乔治的视角承担着动作责任,同时读者也巧妙地被拉进该视角,高度敏感地感受异性恋语境下的政治与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乔治在叙述言语中构建了同性恋个体在话语层面的伦理向度。他拒绝同化,即便在爱人去世后依然坚定自己边缘身份,甚而“庆幸自己能被列入光荣的弱势族群,得以被归为活人”。 作者甚至还借乔治之口,一针见血地道出“唯有少数群体对多数族群构成威胁时,哪怕只有一种纯粹想象出的威胁性,少数族群才会被归为弱势”。 作者在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乔治身上,让我们同样见识到代表自由和反抗的支配性男子气概。 并且在更高的层次,赋予了乔治这样拒绝被“他者化”的男性主体身份,充分说明他身上有着不可剥离的男性气概部分。

此外,衣修伍德还突破了以往文学中的同性恋男子被“阉割”的印象,大量描述乔治身上的阳刚之美,如大量的体育锻炼,匀称的身材,堪比年轻人的体力等等。通过乔治对年轻学生肯尼的身体凝视,作者也突显了他身上强烈的同性恋情欲。 然而,“乔治不想要买来的、不情愿的阳刚肉体,他想顶着自己的老皮囊来庆祝”。 这种对理性的强调在同题材的小说中难得见到。丧偶的痛苦加速了乔治坠入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深渊之中,但在深渊中乔治没有堕落,反而变得坚强。 他正视自己对同性欲望,更懂得心灵的需求,并能以勇气和理智战胜混乱,从中获得一种理性和精神的尊严。

3 身份的颠覆与重构

从对抗异性恋话语体系的角度,衣修伍德汇集了强大的叙述声音,以权威的叙述评论为男同性者构造了一个有力的道德立场。 这种有意识的性别叙事策略凸显出角色的男性气质,但是同性恋者的身份建构并非是通过单一的性别区分完成的。就更大范围来说,男同性恋者对自己身份进行的“真正彻底”的选择,其实是对性别差异的颠覆与重构。 就连衣修伍德自己也承认,“身份始终是无法统一的,只能不断解构、重构小说的主角”。

《单身》中,乔治一整天的活动中,重头戏安排在他和20 多年的女性朋友、旧情人夏洛特共进最后晚餐的情节中。晚餐片段中,乔治的叙述语言同时体现出男性化与女性化性别差异的不断交锋、融合。 如前所述,在对于主导话语进行的批判中,乔治所对应的故事层不存在叙事对象,他的讲述和评判可以没有障碍、滔滔不绝。冷静、富有逻辑的语言特征使得原本强大的叙事声音更加如虎添翼,彰显出“男性”角色的掌控气势。 然而,当乔治企图向读者宣泄他的丧偶之痛和愤怒不平的阶段,理性连贯、符合逻辑的语言却无法表达强烈的情绪。甚至渴望像异性伙伴夏洛特那样发出“又哭又哽咽又狂号”。 实际上,乔治也会厌烦他已经习惯的,理性、 逻辑的叙述方式,即使这种方式曾让他得意,并获得对表演身份的合理解释与肯定。但是,后来乔治发现反而在破碎、不连贯、无序的“女性化”的语言中,他才会感觉宽慰:“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的快乐分别是中性(Das Glueck)、阳性(le Bonheur)、阴性(la felicidad),但我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西班牙文比较正确,因为快乐通常属于阴性,换言之,制造快乐的人往往是女性。 ”。 语言是人物最表面也最深层的身份表征。 乔治在表达最直接情感时的语言是断裂的、 不连贯的,甚至是单音节的。 这是因为“女性语言”是最基本的自然语言,象征了情感的最基本形式,而非身份的失落。男女话语运用的模糊化,从某种角度也为读者提供了体验想象同性恋者精神困境的可能。 多样化语言在构建乔治身份的同时,也传达出这样一则信息:语言在构建着也在颠覆着现实。

不同特征的语言相互交锋、交融,暗示着作者对于男同性恋身份的进一步认识。基于语言的层面,乔治看到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于仅仅成为社会所认可的男性或女性,而是打破二元身份的对立,形成气质的结合与消融:“这个时代已经乱得可以了,我们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环境都被整得七荤八素,何苦那这些无聊的帽子来扣人? 我是说,这一生究竟是为何而活? 或者趁现在尽量互通某种讯号,再含糊也无所谓,以免后悔莫及。”性别身份的模糊究竟对乔治产生了意义,还是使他走入自杀深渊,作者并没有在结尾明确交代,反模仿起《尤利西斯》结尾,将微妙又真实的体悟交还读者:“你可以花大钱下注赌这事会不会在今夜发生。 ”

正如语言的不确定性,模糊不定的身份也象征着性别世界的多样化与差异性,象征着意义的丰富与魅力。 应当说,男女间的性别气质如同身份语言一样,不存在具备多寡或等级上的优劣。 作者对男性身份的认知与对女性语言的向往是一致的,最终的都是包含着不确定的,含糊的因素。《单身》对于主人公生命关键时刻的捕捉与思考,展现了同性恋者的男性气质或女性气质不是一个封闭式的性属立场,而是一个流动的、开放的、自然的存在过程。 呈现这一过程中,衣修伍德也同时暗讽了西方传统同性恋男性伦理身份的偏颇认识,展现出超越男性与女性性别身份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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