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王朝时期埃及对努比亚的政策与王权的加强

宋慧聪

(东北师范大学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 吉林 长春 130024)

中王国时期埃及对努比亚采取了完全占领的政策，尤其从第十二王朝初期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开始一直持续到辛努赛尔特三世，为了全面控制下努比亚埃及沿尼罗河修建堪称古代世界最宏伟的建筑的由十四座要塞组成的要塞链，(1)Alan H. Gardiner， “An Ancient List of the Fortresses of Nubia，”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3， No.2/3 (April-July 1916)， pp.184-192； B. G. Trigger， B. J. Kemp， D. O’Connor and A. B. Lloyd， eds.， Ancient Egypt: A Social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130-132； Carola Vogel， gyptische Festungen und Garnisonen bis zum Ende des Mittleren Reiches， Hildesheim: Gerstenberg Verlag， 2004， pp.66-68， 73-77.有关于十二王朝时期采取对努比亚的这种政策的原因，一般认为有以下几点：第一是为了控制下努比亚，保卫南部边界，抵御包括东部沙漠地区实力较弱的游牧部落以及南部第三瀑布附近的库什的威胁；第二是为了促进和控制与上努比亚之间的贸易；第三是为了更为方便地开采下努比亚地区的矿产资源，尤其是各种石料，宝石和黄金等。(2)A. W. Lawrence， “Ancient Egyptian Fortifications，”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51 (December 1965)， pp.73-88； Bruce Trigger， Nubia under the Pharaohs，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76， pp.64-77； William Y. Adams， Nubia Corridor to Africa， London: The Chaucer Press， 1977， pp.175-182； William Y. Adams， “The First Colonial Empire: Egypt in Nubia， 3200-1200 B.C.，”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26， No.1 (January 1984)， pp.53-44； Bruce Trigger， History and Settlement in Lower Nubia， New Haven: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Yale University， 1965， p.94； Christian Knoblauch， “Middle Kingdom Fortresses，” in Handbook of Ancient Nubia， Vol.1， ed. by Dietrich Raue， Berlin: De Gruyter， 2019， pp.367-391； W. B. Emery， Egypt in Nubia， London: Hutchinson， 1965， pp.141-165.在这三个主要因素中，史密斯认为，通过贸易及开采黄金石料等资源所获得的经济利益无疑是埃及征服努比亚的决定性因素，而且正是出于经济利益最大化的考量，在十二王朝末期埃及抛弃了投入巨大的轮换驻扎方式而选择在努比亚要塞实行永久性的驻扎。(3)S.T. Smith， Wretched Kush： Ethinc Identities and Boundaries in Egypt’s Nubian Empire， London: Routledge， 2003， p.76； S.T. Smith， Askut in Nubia： The Economics and Ideology of Egyptian Imperialism in the Second Millenium B.C.， London and New York: Kegan Paul International， 1995， pp.22， 80.相反，威廉姆斯则认为，尽管努比亚要塞的修建促进了经济活动的繁荣，但是对于南部库什地区的防范才是修建这些要塞的最主要的原因。(4)B. Williams， “Serra East and the Mission of Middle Egyptian Fortresses in Nubia，” in Gold of Praise: Studies on Ancient Egypt in Honor of Edward F. Wente， eds. by E. Teeter and J. A. Larson，Chicago: Oriental Institute， 1999， pp.439-447； 库什(Kush)作为称呼科尔马的名称出现于中王国时期，在布亨的一块记录献给辛努赛尔特一世的战俘名单的石碑上发现了库什的名字，Georg Steindorff， ed.， Urkunden des aegyptischen Altertums， Abteilung VII， Heft 1， Leipzig: J.C. 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 1935， p.5， line.17.(以下简称Urk.)。Adolf Erman and Hermann Grapow， eds.， Wörterbuch der gyptischen Sprache， Vol.5， Berlin: Akademie Verlag， 1982， p.109.除了上述三个原因之外，也有学者认为，就像金字塔不仅仅是法老的陵墓一样，这些规模宏大的要塞尤其是在第二瀑布附近的要塞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是彰显法老力量无边无际，是显示法老权威的最好工具。(5)W. Y. Adams， Nubia Corridor to Africa， pp.183-188； William Y. Adams， “The First Colonial Empire: Egypt in Nubia， 3200-1200 B.C.，” p.46； B. J. Kemp， “Why Empires Rise. Review Feature， Askut in Nubia，” Cambridge Archaeological Journal， Vol.7，1997， p.130.通过修建要塞控制努比亚从而祛除来自埃及国内逃到努比亚的异见分子的威胁也可能是因素之一，十二王朝初期出现在努比亚地区的三位努比亚国王很有可能就是十一王朝灭亡之后逃到努比亚的埃及人。(6)Robert G. Morkot， The Black Pharaohs Egypt’s Nubian Rulers， London: Rubicon Press， 2000， pp.54-55； Bruce Williams， “Three Rulers in Nubia and the Early Middle Kingdom in Egypt，”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72， No.1 (April 2013)， pp.1-10.在经济动因的背后，崔格尔认为，从努比亚获得的黄金、铜、象牙等贵重原材料对于显示法老至高无上地位方面的作用而言十分重要，尽早控制及垄断对努比亚的贸易对于应对巩固王权也有着十分巨大的作用。(7)Bruce G. Trigger， “The Reason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econd Cataract Forts，” Journal of the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gyptian Antiquities， Vol.12，1982， p.2.此外，托鲁克也提到中王国时期对于努比亚的征服与王权的合法性之间有着很强的联系，扩张和保卫埃及的边界被上升到了神圣的地位。(8)L. Török， Between Two Worlds. The Frontier Region between Ancient Nubia and Egypt 3700 BC-500 AD， Leiden: Brill， 2009， p.79-83.从上述观点来看，大部分学者的研究都强调埃及征服努比亚地区的经济和安全考量，只有部分学者注意到征服努比亚对于巩固王权的作用，但是并未与中王国尤其是十二王朝时期埃及的国内政治发展，尤其是以王权为代表的中央集权制的加强之间的关系做深入的研究。

一、地方州长与王权的关系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第一中间期地方州长势力的崛起更多的是地方与中央权力失衡的结果。出现在第五王朝末期及第六王朝的“诺姆的伟大首领”作为地方州长们最经常持有的头衔，其设立之初并非是作为官员体系中的“诺姆长官”而存在，古王国后期很多文献尤其是科普多斯法令显示一位诺姆通常具有不止一位首领(hrjw-tp)存在，(9)J. Cerny， “The stela of Merer in Cracow，”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47，1961， pp.5-9； Urk.， I， p.280， line 16； Urk.， I， p.294， line 16.这些首领经常参加由法老组织的各种任务，如开采矿石，远征等等。(10)Urk.， I， p.102， line 4.为某一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首领加上“伟大首领”的头衔使之成为法老在本地区的代表，以便更好地帮助中央政府组织和招募士兵、劳力执行法老所赋予的任务应是其出现的主要原因。出现这一头衔的诺姆也主要分布在离首都孟菲斯较远的上埃及地区(下埃及三角洲地区几乎没有地方州长的出现)，并非遍布整个埃及，在《维西尔的职责》中也并未出现“伟大首领”这一头衔也说明这一头衔并不属于埃及官僚体系的一部分。(11)并非每个诺姆的州长都会拥有“诺姆伟大首领”的头衔，在某些诺姆，“州长”的头衔则是“祭司总管”或者“神庙总管”，有关州长阶层的定义参见：Harco Willems， “Nomarchs and Local Potentates: The Provincial Administration in the Middle Kingdom，” in Ancient Egyptian Administration， ed. by Juan Carlos Moreno Garcia， Leiden：Brill，2013， pp.360-381.随着古王国的衰落，以王权为代表的中央政府获取地方资源能力的下降，以及由此导致的无力维持在尼罗河谷周边地区频繁的各种远征活动，导致诺姆州长参与国家事务的机会大大降低。而原来地方州长们所拥有的征召本区域内士兵及劳力的能力转而成为保护或者扩张本诺姆势力的重要手段，之前由维西尔所掌握的税收等权力也逐渐合并到地方州长的手中。(12)关于地方州长权力逐渐膨胀的过程，参见：J. C. M. García， “The Territorial Administration of the Kingdom in the 3rd Millennium，” in Ancient Egyptian Administration， ed. by Juan Carlos Moreno García， Leiden: Brill， 2013， pp.139-146.地方州长在诺姆内取代了法老的地位，许多州长不仅持有“诺姆伟大首领”的头衔同时也持有“祭司总管”的头衔，在自传中宣扬自己建造神庙等功绩，他们的陵寝周边埋葬着生前服侍他们的下属，一些诺姆的官员的官职名称很明显是复制中央官员的名称。(13)W. Grajetyki， Court Officials of the Egyptian Middle Kingdom， London: Duckworth， 2009， pp.112-113.

位于希拉克里奥坡里斯的第十王朝，其统治方式继承自古王国，地方州长拥有很大的权力，以埋葬在阿西优特的第十三诺姆的州长们为例，他们自传体铭文中对与底比斯王朝之间战争的记录可能是我们了解埃及统一战争的唯一资料。(14)J. H. 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 Historical Document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ersian Conquest， Vol.1，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06， pp.179-191.(以下简称ARE)在其行文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自身在与第十一王朝的战争中的主导作用，而希拉克里奥坡里斯的法老们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与《对美里卡拉王的教诲》中法老吹嘘自己所亲自领导的对底比斯的战争形成鲜明的对比。(15)R. B. Parkinson， The Tale of Sinuhe and other Ancient Egyptian Poems 1940—1640 B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22.而第十一王朝统治下的底比斯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作为从第四诺姆地方州长起家的底比斯王朝似乎深知权力过大的地方州长对于中央集权的危害，在统治区域内并没有“诺姆伟大首领”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城镇市长(HA.ty-a n Town)”，无论经济还是远征活动似乎都掌握在以法老为首的王室官员的手中。(16)M. 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Autobiographies Chiefly of the Middle Kingdom： A Study and an Anthology， Fribourgpp: Vandenhoek & Ruprecht， 1988， pp.46-49； Ian Shaw，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35-137； Harco Willems， “Nomarchs and Local Potentates: The Provincial Administration in the Middle Kingdom，” pp.385-386； Wolfram Grajetzki， The Middle Kingdom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Duckworth， 2006， pp.80， 98-99.而这似乎也是南部的底比斯之所以战胜希拉克里奥坡里斯王朝的重要原因。更值得注意的是，第十一王朝的统一似乎并非是战争的结果，事实上文献并没有记载最后攻陷第十王朝首都希拉克里奥坡里斯的记录，而第十一王朝统一之后中埃及地区所存在的地方州长们大部分仍继续存在，以及野兔州统治家庭在统一之后政治地位的增强似乎证明，在阿西尤特的抵抗被瓦解之后，迫于第十一王朝的军事压力，这些诺姆州长们选择背弃第十王朝而选择与底比斯合作，而统一之后的第十一王朝对于第一中间期所形成的政治体制也并未做出太大的改动。(17)Harco Willems， “Nomarchs and Local Potentates： the Provincial Administration in the Middle Kingdom，” pp.384， 386-388； Nicolas Grimal， A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Oxford: Blackwell， 1992， p.144.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建立的第十二王朝无疑继承了这种政治格局。

二、第十二王朝初期埃及国内政治状况

第十二王朝的建立者为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其母亲的名字，被称为“国王之母”的奈福瑞特，出现在利斯特阿蒙尼姆海特一世金字塔中的一块供桌上，在《奈菲尔提的预言》中提到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母亲来自“弓之地”即上埃及第一诺姆。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父亲为“神之父”，辛努赛尔特。(18)W. Grajetzki， The Middle Kingdom of Ancient Egypt， p.29.从对其父母的称呼来看，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显然并非来自前朝王室，其真正的身份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孟图霍特普四世时期的维西尔阿蒙尼姆海特。其继位过程从开始就披上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在哈玛玛特干河谷，作为维西尔的阿蒙尼姆海特描述了在为法老孟图霍特普四世(19)值得注意的是在都灵王表中并未有孟图霍特普四世的名字，他的纪年最多也持续到他的第二年。阿蒙尼姆海特一世之前有七年的时间并没有国王统治，巧合的是也是在孟图霍特普四世的第二年，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前去哈玛玛特干河谷为国王的石棺开采石料。见：Darrell D. Baker， The Encyclopedia of The Pharaohs， Vol.1， London: Stacey International， 2008， p.20.开采石料过程中所遇到的神迹：一场代表神显的雨以及之前从未显现过的水井。(20)ARE， Vol.I， pp.212-216.在《奈菲尔提的预言》(21)可以肯定《奈菲尔提的预言》《法老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对他的儿子辛努赛尔特一世的教导》及《辛努海的故事》都并非是在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时期所写，它们的写作时间要大大靠后。见：E. Blumenthal， “Die literarische Verarbeitung der Übergangszeit zwischen Altem und Mittlerem Reich，” in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 History and Forms， ed. by A. Loprieno， Leiden: Brill， 1996， p.131.中也提到一个来自上埃及的名为阿蒙尼人会戴上红白王冠，将埃及从混乱中解救出来。除此之外，在利斯特(Lisht)发现的一只碗上面也同时出现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和孟图霍特普四世的名字，显示阿蒙尼姆海特一世也自认为是十一王朝的合法继承者。(22)P.Janosi， “Montuhotep-Nebtawyre and Amenemhat I: Observations on the Early Twelfth Dynasty in Egypt，” Metropolitan Museum Journal，Vol.45，2010， pp.7-20.

但证据显示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取得权力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阿拜多斯发现的一块属于军队司令奈苏孟图的石碑记录到，“我(奈苏孟图)训练士兵埋伏下来，在破晓时，码头投降了。当我抓住弓箭为两土地而战时，我胜利了。我怀中抱满了战利品，不得不将一部分放在地上。我消灭了敌人，打败了我的主人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敢像我这么说”，根据铭文前部分提到的石碑主人公是底比斯老人、儿童及孤儿的保护人，这场战斗的发生地点似乎是位于底比斯。(23)L. M. Berman， Amenemhet I， PhD diss.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1985， p.108.这块追溯到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统治第24年石碑很清楚的显示了发生在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统治早期的在埃及内部的战争。在上埃及第十五诺姆的州长那赫里一世(Neheri I)，大概生活在十一王朝末期到十二王朝初期，留在哈图布(Hatnub)的铭文也提到在那赫里统治的第五年他在敌人入侵的时候保护了他的城镇，铭文的许多部分都提及埃及此时的不稳定，包括抢劫日、叛乱日等。(24)有关于那赫里文献的断代参见“The Nomarchs of the Hare Nome and Early Middle Kingdom History，” Jaarbericht van het Vooraziatisch-Egyptisch Genootschap Ex Oriente Lux， Vol.28，1985， pp.80-102； Louise Gestermann， “Die Datierung der Nomarchen von Hermopolis aus dem frühen Mittleren Reicheine Phantomdebatte?” Zeitschrift für 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umskunde， Vol.135 (Jun 2008)， pp.1-14.由此可见，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在取得权力的过程中不仅遭到以底比斯为代表的上埃及的反抗，很可能也遭到在中埃及广泛存在的地方州长们的反对，在中埃及的第十三、十四和十六诺姆以及南部的埃里芬提尼等地都发现了在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或辛努赛尔特一世时期，当地原有的统治家族都被替换成新的统治家族。(25)I. E. S.Edwards， C. J. Gadd and N. G. L. Hammond，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1， Part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 p.496； W. Grajetzki， The Middle Kingdom of Ancient Egypt， pp.103-115； M. El-Khadragy， “The Nomarchs of Asyut During the First Intermediate Period and the Middle Kingdom，” in Seven Seasons at Asyut： First Results of the Egyptian-German Cooperation in Archaeological Fieldwork， Proceedings of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at the University of Sohag， 10th-11th of October， 2009， eds. by J. Kahl， M. El-Khadragy， U. Verhoeven and A. Kilian，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2， pp.31-46.而第十五诺姆的州长职位则由原有的统治家族继续占据直到第十三王朝。可见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统治的稳固离不开中埃及地方州长们(26)关于第十到第十二王朝时期中埃及地区地方州长见: H. G. Fischer， “Gaufürst，” in Lexikon der gyptologie， Vol.2， eds. by Wolfgang Helck and Wolfhart Westendorf，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77， pp.413-415.的支持，对于其中的反对者阿蒙尼姆海特一世会用忠于自己的人取而代之。

除了上文中提到的石碗外，从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早期的王名来看，他也与十一王朝的法老们有着紧密的联系，以至于曼涅托将他归入到第十一王朝而非第十二王朝的王表中。(27)从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王名来看，其早期的荷鲁斯名“SHtp-jb-tA.w(j)”与孟图霍特普四世的王名“nb-tA.w(j)-ra”非常相似，其金荷鲁斯名“SmA”似乎是在模仿孟图霍特普二世的荷鲁斯名“SmA-tA.w(j)”。有关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王名参见：Darrell D. Baker， The Encyclopedia of the Pharaohs， Vol.1， London: Stacey International， 2008， p.19； 此外曼涅托也将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归入到第十一王朝而非十二王朝。William G. Waddell， Manetho， Cambridge: Heinemann， 1940， pp.63-69.与第十一王朝的紧密联系也使得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在其统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遵循着原来十一王朝的统治方式，底比斯仍然是埃及的首都所在，在底比斯也发现了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尚未完成的丧葬建筑。(28)D. Arnold， “Amenemhat I and the Early Twelfth Dynasty at Thebes，”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Journal， Vol.26，1991， p.14.但是，随着后期其荷鲁斯名由塞荷泰普塔威(sHtp-jb-t.w(j))更改为含义为“重生，复兴”的威海姆麦苏特(wHm-mswt)以及首都由底比斯(Thebes)迁往孟菲斯地区的伊提塔威(两土地的占有者)(Lisht)。(29)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迁都及其王名的更改似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有关阿蒙尼姆海特一世迁都的时间，参见：D. Arnold， “Amenemhat I and the Early Twelfth Dynasty at Thebes，” pp.14-16.这似乎说明，以底比斯为中心沿用第十一王朝的统治方式并不能很好地管理整个埃及。(30)底比斯作为十一王朝建立的根基所在，在政治及意识形态上都占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第二中间期盛行的“胜利的底比斯(WAst nxt.t)”的概念可追溯到因特夫二世(Intef II)时期，并在随后不断加强，在孟图霍特普二世时期有相当多的铭文体现出底比斯在十一王朝的重要地位。参见：D. Franke， “Erste und Zweite Zwischenzei-Ein Vergleich，” Zeitschrift für 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umskunde， Vol.117，1990， pp.124-127； H. Goedicke， “The inscription of Dmi，”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19，1960， pp.288-291； J. C. Darnell， “The Rock Inscriptions of Tjehemau at Abisko，” Zeitschrift für 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umskunde， Vol.130，2003， pp.31-48； E. F. Marochetti， The Reliefs of the Chapel of Nebhepetra Mentuhotep at Gebelein， Leiden: Brill， 2010， p.12. 这种强烈的地域性对于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显然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在埃及统一之后，十一王朝似乎对于上埃及第八诺姆以北的地区缺乏有效的统治，从十一王朝各个法老所建造的纪念建筑并未出现在阿拜多斯以北可以看出。见：Ian Shaw，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p.153.从聂菲提预言中，我们可以看到在阿蒙尼姆海特一世之前埃及处于严重的内忧外患之中，包括天气因素及尼罗河水位下降导致的饥荒，亚洲人和沙漠民族的入侵，埃及内部统治者林立，自相残杀等等。(31)V. A. Tobin， “The Prophecies of Neferty，”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 Instructions， Stelae， Autobiographies， and Poetry， ed. by W. K. Simpson， Haven， CT：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14-220. 奈菲提的预言似乎也说明孟图霍特普二世虽然在其统治末期统一了埃及，但是埃及内部的分裂割据势力，三角洲地区所面临的亚洲人的侵扰以及饥荒等问题并未得到有效缓解。因此，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所要面对的主要问题除了自然条件变化所带来的饥荒外就是中埃及地区的地方州长势力以及亚洲和沙漠游牧民族对于埃及的侵扰。几乎与迁都同时开始，阿蒙尼姆海特一世也与其子辛努赛尔特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共治时期，采取共治的手段显然是为了确保辛努赛尔特一世能够在自己死后顺利继承王位，而阿蒙尼姆海特一世的最终被刺杀身亡也显示出在整个十二王朝早期埃及的王权都处于一种十分危险脆弱的状态。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对于中埃及某些诺姆长官的重新任命似乎并非表现出法老所拥有的绝对的权力，相反，更多的是法老为寻求其支持而采取的一种被迫行为。(32)H. Willems， “Nomarchs and Local Potentates: The Provincial Administration in the Middle Kingdom，” pp.354-355. 此外，在《国王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对他的儿子辛努赛尔特的教导》中开篇即提道：“对臣服你的人要保持警觉，人们只会留心使他们畏惧的人，不要独自接近他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法老与其下属之间浓浓的不信任感。见：ARE， Vol.I， p.231.

三、对努比亚的征服与王权的加强

对于位于其南部的邻居努比亚，埃及似乎从不缺乏兴趣，即使在混乱的第一中间期，上埃及第一到第三诺姆州长安克提菲就提到他的大麦被运到下努比亚，很可能是用来交换努比亚的产品或招募雇佣军。(33)Ian Shaw， ed.，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p.129.在十一王朝早期一位叫杰米的军队司令也提到他对瓦瓦特征税，献给底比斯王子。(34)H. Goedicke， “The inscription of Dmi，” pp.288-91.而炫耀自己在努比亚的武功更是孟图霍特普二世彰显自己伟大的重要内容。(35)W. Schenkel， Memphis · Herakleopolis · Theben. Die epigraphischen Zeugnisse der 7.-11. Dynastie gyptens，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65， pp.209-210， 214-217； J.C. Darnell， “The Rock Inscriptions of Tjehemau at Abisko，” Zeitschrift für gyptische Sprache und Altertumskunde， Vol.130，2003， pp.31-48.虽然从实际情况上来看，辛努赛尔特一世之前的对努比亚政策更多的是一种劫掠性质，其规模远比不上十二王朝时期对努比亚的大规模征服。但是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宣扬对外战争的胜利始终是加强法老权威的重要方式，而十二王朝的法老们无疑继承了这种行之有效的方式。对努比亚的征服不仅在经济上以及行政上对于重建以王室为中心的运转体系有重要作用，同时在意识形态方面也能最大程度上强化法老权威。

在埃及周边地区所开展的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活动都能够使得之前游离在王权之外的地方州长们重新融入和参与到以宫廷为组织核心的涉外活动之中，在亚洲方面面临困难的情况下，努比亚无疑成为最理想的目标地区。努比亚作为传统上埃及获取资源的一个重要地区，虽然埃及在努比亚的活动传统上由埃里芬提尼的州长所控制，但是显然对努比亚进行完全的征服需要法老组织整个埃及的力量来完成。辛努赛尔特一世时期的在贝尼哈桑的州长阿蒙尼姆海特的自传体铭文中记录了这位羚羊州的州长曾三次陪同法老或奉法老之命前往努比亚战斗或者带回黄金，文中也清楚地显示作为羚羊州的州长，他也身兼羚羊州的军队司令，每次远征带领的都是从羚羊州征召的士兵。(36)M. 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Autobiographies Chiefly of the Middle Kingdom： a Study and an Anthology， pp.137-138.在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后半期统治上埃及第十四诺姆的州长塞内比一世(Senebi I)的名字及其头衔出现在阿斯旺地区似乎也说明其执行了法老赋予他的任务。(37)也有可能是生活在辛努赛尔特一世统治时期的塞内比二世(Senebi II)。参见：W. M. Flinders Petrie， A Season in Egypt， 1887， London: Field & Tuer， 1888， pls. VII， 211.克奴姆霍特普二世在担任羚羊州州长的同时还担任东部沙漠地区总管，在其坟墓壁画中出现了来自亚洲的商人说明他也为国王承担着一些对外贸易的任务。(38)郭丹彤：《克努霍特普二世自传体铭文译注》，《古代文明》2009年第2期。埃里芬提尼的萨拉恩普特一世(Sarenput I)作为第一诺姆的州长在辛努赛尔特一世时担任努比亚总管，负责管理新近征服的土地。(39)William K. Simpson， “Sarenput I，” in Lexikon der gyptologie， Vol. V， eds. by Wolfgang Helck and Eberhard Otto，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1984， pp， 428-429.第十三诺姆的州长，生活在辛努赛尔特一世时期的哈匹贾法一世，他的雕像出现在科尔马的一座墓中，虽然不能证明埃及在第三瀑布以南建立了殖民地，但是至少说明哈匹贾法一世曾经为王室在努比亚执行任务。(40)George A. Reisner， “The Tomb of Hepzefa. Nomarch of Siut，”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5， No.2 (April 1918)， pp.79-98.

值得注意的是，以本尼哈桑为代表的中埃及州长们参与法老组织的对外远征活动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无利可图的，一方面他们可以获得来自法老的宠爱确保自己在本诺姆的地位，(41)Nathalie， Favry， “The Transmission of Offices in the Middle Kingdom，” in The World of Middle Kingdom Egypt (2000-1550 BC).： Contributions on Archaeology， Art， Religion， and Written Sources， Vol.2， eds. by G. Miniaci and W. Grajetzki， London: Golden House Publications， 2016， pp.117-131.另一方面也会因为远征而受到来自法老的赏赐，从十二王朝早期地方州长墓葬的规模及其装饰的精美程度上可以看出他们不但没有因为参与远征而实力受损，相反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42)W. Grajetzki， The Middle Kingdom of Ancient Egypt， p.34. 这种地方州长经济实力的上升的原因应归结于为法老服务而所获得的赏赐，而非地方州长本身所控制的资源更多。例如阿西优特的州长贾法哈匹一世就称自己的陪葬品来自王室的赏赐。见：M. Khadragy， “The Shrine of the Rock-cut Chapel of Djefaihapi I at Asyut，” Göttinger Miszellen， Vol.212，2007， p.47.

征服努比亚为王室所带来的巨额财富，尤其是黄金等稀有物品对于增强王室经济实力削弱地方财富，吸引地方家族成员前往中央任职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哈胡夫在其自传体铭文中提到，在第三次前往努比亚的贸易远征中他为法老带回了熏香、乌木、油脂、香料、豹皮、象牙、回旋镖等努比亚产品，而在第四次则为法老献上了一个侏儒。(43)W. K. Simpson， “Three Autobiographies of the Old Kingdom，”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 Instructions， Stelae， Autobiographies， and Poetry， ed. by W. K. Simpson，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 p.410.而到十二王朝时期，阿蒙尼姆海特二世的年鉴中所提到的来自努比亚的贡赋多达二十多种，主要有熏香、没药粉、石榴石、黄金、孔雀石、黄赭石、植物、武器、红宝石、香料、乌木、长颈鹿皮等。(44)H. Altenmüller， Zwei Annalenfragmente aus dem frühen Mittleren Reich， Hamburg: Helmut Buske， 2015， pp.34-45.显然相较于古王国末期埃及从努比亚所获得产品，十二王朝时期位于下努比亚的各种矿产资源如黄金等也被大量输送到埃及。(45)B. G. Trigger， B. J. Kemp， D. O’Connor and A. B. Lloyd， eds.， Ancient Egypt: A Social History， pp.122-123其中熏香，油脂等是进行宗教活动所必不可少的消耗品，而黄金、各种宝石、石材、象牙等又是加工珠宝、雕像石碑等的原料。(46)C. Aldred， Jewels of the Pharaohs. Egyptian Jewellery of the Dynastic Period，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71， pp.29-45.因此从这些来自努比亚的物品清单中我们很容易看出一个共同的特点，诸如黄金、熏香、宝石、象牙、香料等物品大都属于用来显示和加强统治阶级地位威望的奢侈品，底层民众甚至中下级官员几乎无法直接获得这些贵重物品。而从中王国时期在努比亚要塞所发现的印章类型来看，这些位于下努比亚的要塞完全由宫廷的各个机构如财库、粮仓、劳力等部门所主管，即努比亚所获得的收入完全由王室掌握和分配。(47)Ronald J. Leprohon， “Review: Administrative Titles in Nubia in the Middle Kingdom，”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13， No.3 (July-September 1993)， pp.423-436； Stuart Tyson Smith， Askut in Nubia： The Economics and Ideology of Egyptian Imperialism in the Second Millenium B.C.， p.43.而王室以外成员要想拥有这些产品，要么通过为王室服务而获得奖赏，(48)如本尼哈桑的阿蒙尼姆海特因对法老的服务而获得奖赏。要么则通过市场用自己手中所拥有的物品进行交换。征服努比亚所带来的经济上的巨大利益也使得法老所代表的中央能够吸引更多的来自各个诺姆统治家族的成员前往宫廷任职，并最终葬在法老金字塔附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来自本尼哈桑统治家族的克奴姆霍特普三世。(49)D. Franke， “The Career of Khnumhotep III of Beni Hasan and the so-called ‘Decline of the Nomarchs’，” in Middle Kingdom Studies， ed. by Stephen Quirke， New Malden: SIA Publishing， 1991， pp.51-67.因此，辛努赛尔特三世，阿蒙尼姆海特三世后由地方州长所建造豪华墓葬之所以消失一方面有可能因为由于王室经济实力的增强吸引原诺姆各级官员前往中央任职，另一方面不断强势的中央机构官员重新夺回由原来各个诺姆州长对于州内资源的管理权导致地方州长们失去建造豪华陵墓的经济实力。(50)Wolfram Grajetzki， “Setting a State Anew: The Central Administration from the End of the Old Kingdom to the End of the Middle Kingdom，” in Ancient Egyptian Administration， ed. by Juan Carlos Moreno García， Leiden: Brill， 2013， pp.215-258.

在中王国初期，一种不断扩张埃及领土的意识包括征服外国领土，保卫埃及边界似乎就已经成为王权意识形态的一种重要组成部分。(51)L. Török， Between Two Worlds： The Frontier Region between Ancient Nubia and Egypt 3700 BC-500 AD， p.81.在埃及尚未统一之时，强化边界守卫力量就成为法老职责的一部分。(52)Vincent A. Tobin， “The Teaching for King Merikare，”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 Instructions， Stelae， Autobiographies， and Poetry， ed. by W. K. Simpson，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56， 158.在对辛努赛尔特一世的教导中，阿蒙尼姆海特一世提道：“瞧！我已经打下了基础，这样我就能为你留下成果”，在辛努赛尔特一世的眼中，这个基础包括：统一从埃里芬提尼到三角洲的埃及全境；提高粮食产量百姓免受饥荒，使万事都处于合适的位置；奴役努比亚人，俘虏麦扎，使亚洲人像狗一样的退缩。(53)Vincent A. Tobin， “The Teaching of King Amenemhet I for His Son Senwosret，”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 Instructions， Stelae， Autobiographies， and Poetry， ed. by W. K. Simpson，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69-170.再加上他在各地所兴建的神庙等活动尤其是他与阿蒙神之间的关系，他的这些活动与传统上认为法老应在埃及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几乎一致。(54)D. O’Connor and D. P. Silverman， eds.， Ancient Egyptian Kingship， Leiden: Brill， 1995， p.19； M. A. Bonheme， “Kingship，” in The Oxford Encyclopedia of Ancient Egypt， Vol.2， ed. by D. B. Red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238-244.阿蒙尼姆海特之后，辛努赛尔特三世在塞姆纳所立的界碑在叙述完自己开疆拓土的伟业之后更是声称：“能够守好我所建立的边界的才是我的儿子，为我而生，真正的儿子会支持他的父亲，会守卫他父亲的边界。如果他抛弃了它，为守卫它战斗失败，那么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为我而生。”(55)ARE， Vol.I， pp.296-297.由此可见，守住下努比亚似乎已经与能否继承埃及王位相联系，对努比亚的征服和占领成为王位合法性的来源之一。而在对辛努赛尔特三世的赞歌中，法老扩张埃及疆界的行为也受到神和人民的赞美和称颂。(56)W. K. Simpson， “Cycle of Songs in Honor of Senwosret III，”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 Instructions， Stelae， Autobiographies， and Poetry， ed. by W. K. Simpson，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01-306.因此，在西亚方向采取守势的情况下，对努比亚的征服便成为宣传法老权威，增强王权意识形态的最为有效的手段，而从辛努赛尔特三世在死后被神化来看，征服努比亚愈来愈成为王权意识形态中所必不可少的因素。

结 论

像从阿蒙尼姆海特一世将他的王名改为威海姆麦苏特“复兴，再生”以冀能够恢复古王国时期中央集权制下王权的至高无上性一样，我们可以将十二王朝时期中央集权制加强的过程看成是从政治、经济及意识形态上重建以法老为中心的运行体系，首先所要消除的分裂因素就是在第一中间期由于王权式微而做大的地方州长势力。从根本上来看，地方州长产生的根本目的是更好地服务王权，地方州长的权势兴衰也与王权的强弱有着很大的关系。在第十一王朝已经大致消灭上埃及南部的州长势力的基础上，新近建立而根基尚未牢固的第十二王朝选择以征服努比亚为突破口来更加巩固王权的统治的措施无疑是十分明智的。首先，处于游牧状态的努比亚在面对文明更加先进的埃及时很容易就能够被其征服。其次，征服努比亚所预期能够带来的财富及地位对于地方州长阶层有着很强的吸引力，他们积极参与法老对努比亚的经营反过来使他们更加融入王权之中，也更加依赖于法老，而征服努比亚为王室所带来的经济上的巨大利益也有助于法老进一步全面掌控埃及的经济。最后，征服努比亚也是法老履行自己角色的要求之一，对外征服所带来的荣耀对于增强法老神性也有着莫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