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骏
2019年的拉丁美洲,从年初委内瑞拉的“双总统危机”,到10月厄瓜多尔与智利的动乱,乃至11月21日哥伦比亚约有25万民众参加全国多个主要城市的罢工游行,导致次日晚首都波哥大实施全城宵禁,全球化民主资本主义(Globalized democratic capitalism)反作用力引发的社会动荡,恐将持续到2020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拉美经济增长率可能下降到0.2%。
拉丁美洲会陷入这种境地,并非没有道理。诺奖得主斯蒂格利茨认为:“对新自由主义和民主信心的同时减弱,既非巧合也非单纯相关。新自由主义已经破坏民主近40年了。”他的观点值得省思。
先看两位总统就职—巴西右翼总统博索纳罗和委内瑞拉左翼总统马杜罗。
2019年1月1日博索纳罗就任巴西总统,12位国家元首出席就职典礼。美国虽由国务卿蓬佩奥代表参加,但特朗普在推特发文:“恭喜博索纳罗总统,刚刚发表的就职演说很棒,美国与你同在!”
博索纳罗3月19日访问白宫,特朗普表示“将视巴西为重要的非北约盟国”,并将进一步支持巴西加入北约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问题是11月法国总统马克龙接受《经济学人》采访时认为北约已“脑死亡”,特朗普的“非北约盟国”还有实质意义吗?至于OECD,智利动乱显示成员国身份无助于社会安定。
特朗普也呼吁巴西成为以美国为首、逼迫委内瑞拉左翼总统马杜罗下台的伙伴,并称赞博索纳罗“表现优异”。但博索纳罗上任头三个月所获国内支持,创30年来巴西新政府执政初期所获支持率新低。他自1988年从政以来8次转换政党,2018年为了竞选总统,改投众院第一大党社会自由党,又在2019年11月因夺权失败退出该党,宣布自立门户。
不管博索纳罗政治前途如何,美国和巴西似已形成新的右派轴心,而这对于委内瑞拉情势影响甚大。2019年1月10日,马杜罗宣誓连任委内瑞拉总统,后因瓜伊多于1月23日自行宣布为临时总统,该国政经情势急转直下,至今尚未见到解决的曙光。
讽刺的是,10月17日委内瑞拉却当选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新成员国。当天在无记名投票方式下,巴西和委内瑞拉分别获得联合国193个成员国中的153票和105票,赢得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两个席位,将于2020年1月1日正式生效,任期三年。
选后智利外交部长表示:“我们对此次选举很失望,委内瑞拉马杜罗政府不配拥有这一席位,它没有此一职位所需的能力。”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克拉夫特(Kelly Knight Craft)更不满道:“对于105国支持侵害人命和尊严的国家,我个人感到悲哀,这彻底证明人权理事会已经崩坏,也是美国退出的原因。”2018年6月,时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尼基·黑莉宣布美国退出人权理事会,理由是该会对以色列不公,且沦为“侵害人权者的保护者”。
次看两场总统选举—墨西哥邻国危地马拉选出中右總统,巴西邻国阿根廷选出中左总统。
博索纳罗强调,如果主张政府不应干预市场经济的马克里总统真的落选,“阿根廷将会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巴西“不希望看到阿根廷人逃到巴西的南方避难”,因此拒绝向阿尔韦托道贺。
8月11日危地马拉举行总统决选,中间偏右政党“奋起党”(Vamos)候选人贾马太(Alejandro Giammattei)击败“国家希望联盟”候选人朵雷斯,将于2020年1月14日就职。
在此选半个月前,特朗普突然宣布与危地马拉签署“安全第三国”协定,即前往美国寻求庇护的难民,途经危地马拉却未先向该国申请庇护者,将失去向美国申请庇护的资格,且美国有权将其送回危地马拉或来源国。
美国国土安全部代理部长麦克阿利南(Kevin McAleenan)7月31日告诉危地马拉政商领袖,美国将会游说墨西哥、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巴拿马和巴西签署类似协定。不过,该协定是特朗普以加增关税要胁,迫使著名喜剧演员出身的时任危地马拉总统吉米·莫拉莱斯签署,引起极大争议,且高等法院7月初裁决吉米·莫拉莱斯必须得到国会批准才可签协定,因此该协定生效与否将由贾马太定夺。
10月27日阿根廷举行总统大选,中间偏左的“全民阵线党”竞选搭档阿尔韦托·费尔南德斯和前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基什内尔,以48.1%得票率获胜,于12月10日就任正、副总统。
阿根廷新总统阿尔韦托·费尔南德斯,曾于2003—2008年担任前总统内斯托尔·基什内尔(前总统克里斯蒂娜的丈夫)的办公室主任,2015年担任总统候选人Sergio Massa的竞选总干事。2019年5月重返政治舞台后,阿尔韦托曾探视巴西前总统卢拉,并表示他入狱服刑是“巴西的污点”。8月初选大胜后,他则表示“委内瑞拉或许已成为威权主义,但机制仍运作如常”。
意味深长的是,巴西总统博索纳罗6月首次出访即到阿根廷。而在8月阿根廷总统马克里初选大败后,博索纳罗强调,如果主张政府不应干预市场经济的马克里总统真的落选,“阿根廷将会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巴西“不希望看到阿根廷人逃到巴西的南方避难”,因此拒绝向阿尔韦托道贺。阿尔韦托则于11月初选择墨西哥作为其首次出访的国家,充分显示拉美左右分裂的趋势。
10月20日玻利维亚大选中,现任总统埃沃·莫拉莱斯(Evo Morales)第三度寻求连任。他虽得票率领先但未过半,本应于12月和前总统卡洛斯·梅萨决胜负,然因计票过程一度中断,且最高选举法院未说明情况即公布计票95%的结果,确认莫拉莱斯得票已逾40%并高出梅萨10%,故直接当选。
结果,在将近三周动乱后,11月8日玻国多个城市的抗议队伍中出现警员的身影,9日甚至发生了警员弃守总统府的情况。10日莫拉莱斯在军方“敦促”下宣布辞职,次日搭机抵达墨西哥寻求庇护。
《纽约时报》11月11日社论指出:“造成莫拉莱斯下台的原因,并非如他自己所说是他的意识形态或外国干预,而是世界许多地方都看得到的民粹者傲慢。他宣称自己是人民意志的最终裁决者,有权摧毁所有阻碍他行事的机构。”白宫同一天的声明指出,特朗普将莫拉莱斯的辞职称为“西半球民主的重要时刻”,他强调该“事件向委内瑞拉和尼加拉瓜的非法政权发出了一个强烈信号,即民主和人民的意志将永远占上风”。声明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现在离一个完全民主、繁荣和自由的西半球又近了一步”。尽管如此,墨西哥总统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在拉美左派中的霸主地位,也由此得以确立。
稍后,玻利维亚宪法法院引用2001年宪法公告指出,“总统职权不应被中断”,理应“根据事实”由宪法规定的顺位继任者出任这项职务。宪法法院发表声明,支持52岁的在野党籍国会参议院第二副议长珍尼娜·阿涅斯,担任临时总统。阿涅斯11月12日宣布就职,并表示将尽快举行新的大选。她的就职虽未能取得国会法定人数的同意,但巴西和美国均承认她的临时总统地位。
莫拉莱斯11月19日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表示,如果能够让他完成当前任期的最后几个月工作,并且可以和反对派一起指定新的选举机构来监督新一轮总统大选,那么他愿意不参加下届总统选举(不晚于2020年4月12日举行)。12月6日,莫拉莱斯前往古巴进行“临时访问”,后决定接受阿根廷总统阿尔韦托邀请,到当地避难。
智利总统皮涅拉10月14日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曾将智利与那些正在遭受经济和政治动荡的拉美国家相比较。他表示:“阿根廷和巴拉圭已经进入衰退,墨西哥和巴西陷于停滞,秘鲁和厄瓜多尔正在经历深刻的政治危机,在这方面,智利看起来像一片绿洲。”稍后,皮涅拉更谓“将竭尽所能不陷入民粹主义”。
未料,0.04美元(约合人民币0.3元)的地铁涨价,揭穿了他的谎言。10月19日凌晨,皮涅拉宣布首都圣地亚哥进入紧急状态,起因是一场青年学子抗议地铁票价调涨的示威游行,转为破坏地铁站和纵火等暴力行为。部分民众以传统“敲锅抗议”(cacerolazo)形式,延续抗争行动。10月25日反政府示威再次激化,据当地媒体估计,在圣地亚哥参与游行的约有100万~120万人。他们呼吁经济改革,并要求总统下台。
愈演愈烈的暴力示威,导致智利至少20人丧生、数百人受伤、7000多人被捕。10月28日皮涅拉宣布撤换8名内阁成员,但媒体讥讽“皮涅拉,你换内阁就像只换裤子不擦屁股”。
愈演愈烈的暴力示威,导致智利至少20人丧生、数百人受伤、7000多人被捕。10月28日皮涅拉宣布撤换8名内阁成员,但媒体讥讽“皮涅拉,你换内阁就像只换裤子不擦屁股”。两天后,皮涅拉被迫宣布取消原定11月16日、17日在智利举行的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峰会,以及12月举行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5次缔约方会议。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智利维持了30多年的较快经济增长,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所定义的1万美元门槛。2010年,智利被纳入具有“富国俱乐部”之称的OECD组织,2018年人均GDP已接近1.6万美元,但智利也是该组织成员国中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因此,有人形容智利此次动乱为“经济政变”。
不少学者将智利此次动乱的根源,归咎于皮诺切特执政时期的新自由主义政策。1973年9月11日,皮诺切特发动政变推翻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阿连德政府后,大胆起用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的“海归派”(即“芝加哥男孩们”),在智利实施了以贸易自由化、国有企业私有化、金融自由化和经济体制市场化为核心的“四化”改革。这一改革的程度之深、范围之广、影响之大,在拉美前所未见。
美国里士满大学政治学副教授普里布林(Jennifer Pribble)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快速但不平等的经济增长、政府不愿担当其监管和社会政策角色,以及政治阶层不愿改变国家经济和社会模式。”上海大学拉美研究中心主任江時学表示,不能因智利骚乱就全盘否定拉美国家实施经济改革的必要性,但智利的现况说明,面对经济改革的社会成本,政府的干预不是越少越好,而是不可或缺;否则,“看不见的手”会成为“看不见的拳头”。
但《经济学人》拉美专栏认为:“‘智利模式需要修正而非推翻。”《金融时报》则认为:“智利需要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成长模式。”智利动乱引发的“发展模式”之争,有待政学界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