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克刚
摘 要: 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不是为了侍萍,而是为了自己。首先,借怀念营造一种虚幻的美好陶醉自己,在内忧(蘩漪的“困兽犹斗”)外患(帝国主义的任意摆布,风起云涌的工人罢工)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其次借“怀念”捞得有道德、讲道德的好名声,建立“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再次,这种懷念不能危及周朴园的名誉、地位和封建家庭秩序,否则就会立刻撕下温情的面纱,露出阴险丑恶的嘴脸。
关键词: 怀念 心理需求 阶级本质
在《雷雨》第二幕中,曹禺先生安排了周朴园怀念侍萍这一情节。读者也许会产生疑问:像周朴园这样一个专横、冷酷、伪善的家伙也会有怀念之心?岂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会不会是曹禺先生创作剧本时的疏忽,抑或是深埋一笔,蓄着更深的含义呢?笔者认为,曹禺先生在这里是做了巧妙安排的,通过看似多余的一笔更深层次地揭露虚伪性。可以肯定地说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虚假的、是别有用心的。即使有那么一丁点怀念的真情,也是有尺度的,即不能危及名誉、地位、封建家庭秩序。下面从周朴园的心理需求(获得心灵的慰藉)、阶级需求(建立“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方面分析其“怀念”的虚假性。
一
从心理学角度看,人在受到外界社会的挤压感觉疲惫的时候,总希望有一个倾诉对象。通过情感的倾诉获得心灵的安宁,使其饱受颠簸、风霜、围攻、挤压的心得到瞬间的抚爱而有归宿感。周朴园的世界便来自内外两方面的挤压。
在外,周朴园既希望依傍帝国主义这棵参天大树,牢牢抱紧其粗腿,又不甘心受其任意摆布,处于一种不堪、尴尬之境。又加上工人不断罢工,革命风起云涌,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周朴园不得不腾出手分解、压制、镇压工人的反抗。可以说,为争夺自己生存的空间,这些外在因素已使其焦头烂额,更糟的是后院起火。
蘩漪是一个有“雷雨的”性格的旧式女人,然而又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经受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是“五四”后解放的资产阶级新女性。虽然同为反抗封建压迫、追求幸福自由生活的资产阶级知识女性,有别于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子君为爱冲破封建樊篱同涓生筑起爱的巢穴,然而这巢穴便成为埋葬其幸福生活的穴墓。
蘩漪却是桀骜不驯的,“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当她从资产阶级娇小姐变成周公馆的贵妇人,她的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的梦幻、理想、追求一下子便被锁进封建礼教的牢笼,而她也成了笼中之鸟。十八年来,“不能溅起半点涟漪”的死寂般的家庭环境,残酷的家长制的专横统治,冰冷的令人窒息麻木的感情生活,将她“渐渐磨成石头样的死人”“困兽犹斗”,这既是“雷雨的”性格的体现,又是她实现理想、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实际行动。她时刻都在寻求突破口,欲将体内郁积的悲愤之火火山样爆发。反抗由消极而积极,而且愈来愈烈,不可遏制。尤其当她在周朴园威逼她喝药,让她“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中看出周朴园的“意志就是法律”的家主的狰狞面孔,愈激起她更强烈的反抗。周朴园为了建立“平静”“圆满”的家庭秩序,只有用更大的压力对待她,只有更防范她。殊不知压力越大,反弹力越大,所以每一次压力、防范的加强只能促使其更大意义上的反抗。因此,蘩漪始终不可能提供先前侍萍所拥有的温驯,她始终是一颗埋在周公馆的定时炸弹,始终是周朴园心头的隐患,阻碍他建立“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
由此可以看出,在内外交并的情况下,周朴园一刻得不到安宁。虽然整日念经、吃素借以麻醉自己,使自己忘记尘世的纷扰及对侍萍的负疚感,可是内心的孤独并没有消逝,相反一种暮年苍凉之感不断袭上心头。周朴园寻找到一种契机,追忆起年少时的初恋,希冀在初恋中寻出一点亮丽的色彩驱遣心头的灰暗。一般说来,初恋是美好的,人们回忆初恋时更容易涂上一层理想的色彩,想当然地以为任何美化都是不为过的。少女时的侍萍更天真烂漫、温顺、多情,较之桀骜不驯的具有“雷雨的”性格的蘩漪,更能令周朴园“寂然凝虑”“悄焉动容”;也可以说,年少的周朴园恋上侍女侍萍的时候,封建等级观念还不像如今完全渗入脑海,感情有一定程度的真挚。这不禁让人想起鲁迅《故乡》中的闰土,少年时的闰土“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无阶级隔阂的少年天真使他们建立了纯真的友谊。所以二人热恋中的感情付出是无功利性的、纯纯的,对于在世俗、商海中沉浮的周朴园来说,更愿意沉醉在“世外桃源”的情感生活中。
然而周朴园是在知道侍萍已死的情况(死人是不会讲话的,自然也不会有威胁)下才敢大胆“怀念”的,才敢保留侍萍生前使用过的家具及其喜爱的陈设,借以营造虚幻的初恋时的气氛,在日久的“境由心造”的蓄势中,使空虚、孤独的心灵得到一刻满足,消释逼死侍萍母子的一种心灵上的惩罚,掩盖其始乱终弃的丑行。可以说周朴园怀念侍萍的那么一丁点真情更主要是填补内心的空虚感,是为了找一个虚无的美丽的影子作为其情感倾诉对象,仍脱不了利己主义的窠臼。
二
周朴园是一个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资本家,其首先承袭了封建道德的衣钵。为实现其所谓的“仁厚”“正直”“有教养”,做一个“社会上的好人物”的目标,建立“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封建家主的理想,在确信侍萍已死,对他根本利益无丝毫损害的情况下,保留死者生前喜欢的家具和陈设的格局,便成为其进行封建道德说教,以此标榜自己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正人君子的最好“示范材料”。
对于下人,周朴园是威严地嘱咐:“我记得我告诉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通过威严的嘱咐营造神秘而郑重的气氛,意在向下人表明:他周朴园是一个地道的“正人君子”,他对侍萍的爱是圣洁的,感情是高尚的,那间房子居住着侍萍的灵魂,谁也不能打扰她的安宁,只有他整日小心呵护着她。正是由于“老爷”的这种关照,因此后来四凤向侍萍介绍“老爷”的怪癖,勾起鲁妈的回忆时才显得自然、顺理成章而不露刀斧之痕。
对于儿子周萍,周朴园则是:“这间房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家,总是不肯丢下的。这房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从这短短的“语重心长”式的唠叨中,可以听出丰富的潜台词:对“你”母亲,我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而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好丈夫”。“你”看看这摆设,“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家”该是费了多少周折呀,然而“总是不肯丢下的”还不是对“你”母亲感情至深吗?“你”是“我们爱”的结晶,“我”很爱你,希望你有出息,我绝不愿意“我教育出来的孩子,……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所以“你”要听从父亲的意志。
对于蘩漪,周朴园可以通过这些“怀念”向她表明自己是很会体贴人的“好丈夫”,所以诸如让她吃药之事,不是逼她,而是为她的病着想,故要不折不扣地服从,并且因为她是母亲,更“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周朴园是假借对侍萍的忏悔,对其温情脉脉的“怀念”,让周公馆上上下下听从他的意志,不要做出有悖于“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的“越轨”行为。
三
豺狼吃小羊时也许会有一番温情脉脉、柔肠似水的表演,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其噬血的本性。三十年来,封建的、资产阶级利己主义的观念可以说已经深入周朴园的骨髓。
也许侍萍不在周朴园的生活视野中出现,在他的生活视野中出现而不为其怀念的假象所动,由此故意钩沉起往事,怀着虽然很恨但依然很爱的憧憬(由此看来,“女子重前夫”是很好的注脚),希望周朴园心里真的一直爱着自己,逼死自己是无奈的选择,周朴园“怀念”的戏还会演下去,但是一切都不是自己预想的样子。像梦一般地,他朝思暮念的侍萍依然活着,而且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顷刻间他“心造”的楼阁便轰然倒塌。他害怕作为下人的侍萍会戳穿其“真实的谎言”,危及其名誉地位、封建家庭秩序,于是便撕下“多情”“仁厚”“正直”的面纱,以软硬兼施的表演现出伪善、凶残、狰狞可怖的面目。
当鲁妈被招至周公馆,关窗子的动作使周朴园产生了疑心,旁敲侧击地询问,并且得知侍萍还活着且就在此地。然而当侍萍问及:“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他的回答却是“不,不。谢谢你”。一连两个“不”已看出其恐慌之至,好像害怕侍萍的出现会玷污了他的好名声。从这里可以看出其“怀念”不过是“叶公好龙”。当然多情的侍萍不会死心。当她仍怀着满心的希望问:“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周朴园却是当头一盆冷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三句话,句句含着质问、带着冷酷,如严霜一般,如千万把刀子一样,一齐戳向鲁侍萍的内心,刺醒了侍萍,看清了周朴园恶狠狠、十分凶残可怖的面目,看清了他对自己的“忏悔”“怀念”只不过是为了标榜自己的假戏而已。
鲁侍萍是悲愤的,于是血泪般地痛斥周朴园始乱而终弃的卑劣行为。在周公馆,一个下人,而且是他周朴园抛弃的女子,大叫大嚷,要是让下人听见将有损于他的名誉、地位,于是便晓之以理使出软的手段以求控制侍萍的情绪将她稳住:“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也许女人总喜爱哄着、骗着,鲁侍萍低下了头。周朴园见这一招果然奏效,又重操起耍弄伎俩伪善的把戏:“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细微之处见真情,周朴园正是于这细微之处再一次利用了侍萍的软弱为自己掩饰、开脱,也是为了麻痹侍萍唤起她的回忆,借以平息心头的怒火稳住她的情绪,不至于使自己当众现丑。
对于老奸巨猾、善耍阴谋手段的周朴园来说,光是稳住侍萍并不是她的真正目的,他的真正用意是除掉对他构成威胁的一切事或人,这威胁就是鲁贵和她带走的一个儿子——鲁大海。鲁贵是一个不识羞耻、趋炎附势、极尽敲诈能事的小人,他当然很担心鲁贵利用这种关系敲诈、搬弄是非,于是半晦半明、话里藏话地试探:“——鲁贵像是一个很不老实的人。”意思是鲁贵可能会给我添麻烦。侍萍回答:“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这话已经暗示周朴园尽可不必担心鲁贵。可是侍萍带走的儿子怎样呢,他仍必须弄清楚,就问:“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当侍萍鄙视地告诉他:“你不要以为他会认你做父亲。”狡猾的周朴园已得到了答案。侍萍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鲁大海,自然对他没什么威胁。三言两语,可谓轻轻松松就把问题解决得干脆利落,搬掉了压在心口的石头,不禁心藏奸诈地暗喜,想来个快刀斩乱麻,既可以显示其仗义,替侍萍养老着想,又可借此堵住侍萍的嘴:“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昔日的温情“怀念”变做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其充满铜臭味的灵魂、丑陋的面目已暴露无遗。可是这还未算完,周朴园又使出了更毒辣的一招:立即辞退四凤、鲁贵以绝后患。周朴园做得可谓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其分化工人罢工手段的阴险、狡猾。
至此,周朴园的表演似乎应该打住,但是曹禺先生在第四幕又把周樸园推到台前,观其沐猴而冠的表演。周朴园以为侍萍是在耍弄他、敲诈他,更为冷酷、暴戾地说:“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似乎占了便宜还装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实在令人不耻。可以说周朴园不停地表演、变换面孔,都是围绕不危及损害其利益的利己主义轴心的,他的欺骗是隐秘的,又是赤裸裸的,这也许就是资产阶级、封建妖孽变种的结果。
当然,以上分析只是我的管孔之见,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方家斧正。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曹允亮,刘瑞轩.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