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外国语大学 杜 坤
《爱玛》(Emma)是简·奥斯丁备受赞誉的作品之一。奥斯丁曾形容女主人公爱玛是一个除了她自己别人不会喜欢的角色(Austen-Leigh 2002: 119)。其实,无论是读者还是评论家都为爱玛独特的个人魅力所吸引。它的成功就在于,尽管爱玛有许多缺点,但她更接近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学界对《爱玛》的研究主要从叙事﹑反讽、爱情婚姻主题、成长主题等角度进行,尤其是针对爱玛心智变化的过程及原因进行研究,认为爱玛看似荒谬的行为背后,其心理动机并非荒谬地不真实,而是“令人愉悦的人性”(Harmsel 1964: 141),并且不应当把责任全部归咎于她自身,而是因为“她的社会地位使她对个人价值和自己的本性产生了错误的看法” (Gillie 1965: 124),进而使得她对自我和外部世界产生天真的幻想。在故事结尾,与奈特利先生的婚姻使她“重新获得了社会上的相对地位(relative position)”(Paris 1978: 73),可以说这种变化只是“心理上的回归”(psychological regression)(Paris 1978: 66)。
之前的研究虽然关注到了爱玛的内心变化与社会以及外部世界的关系,但大多集中于将社会环境视为大背景,亦或是单纯关注作品中的正式社交场合,“凸显女主人公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对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互动带来的双方变化有了更清晰而微妙的认识”(Monaghan 1980: 142)。然而,在社会情境中,人物之间的互动以及与社会环境的互动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变化的原因都具有深层的认知理据。社会认知学家认为认知过程不可分割地与不断变化的社会世界联系在一起,相互作用,并受到人体结构和环境本质的约束。这种关于人类认知过程的观点被定义为社会情境认知(socially situated cognition)(Semin & Smith 2002)。简言之,社会情境认知就是用来描述具身主体与他们活动的社会、符号和物质环境之间的关系。那么,依托社会情境认知的研究,考察叙事作品中人物在特殊社会情境下的行动和语言,解读这些行为的内在心智反应及其所赋予的言外之意,是对人物的自我认知和认知他人进行的综合考量。
在《爱玛》中,海布里的社会生活环境以及家庭生活环境虽舒适但也很单调,既没有组织社会活动也少有什么波澜,因而21年来爱玛“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奥斯丁 2016: 3)(1)下文所有只标页码的译文均出自《爱玛》,简·奥斯丁著,孙致礼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缺少必要的社会活动和人际交往也就意味着缺少人们聚集在一起时提供的社会情境。这样,一方面造成爱玛缺少社会情境的脚本(script),无法建立操作规则指导自己的某些行为可以在何种情境中的启动,随心所欲的一系列行为都没有在社交情境中进行过检验和纠正;另一方面也使得爱玛无法将他人置于一定的情境之中来探究其行为的整体表现。社会情境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她个人心智成长的机会,导致她对自己的知识、感知和判断过于自信,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同时也缺乏一些经验以及观察力和判断力。正如奥斯丁描述的,“要说爱玛的情况真有什么危害的话,那就是她有权随心所欲,还有点自视过高”(3)。但是爱玛也并非无力应对此种状况,她知道何时、何地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也就是说,在一些特殊情境下,爱玛是有能力意识到问题所在并找到原因的。这也多少取决于她彼时的心情和关注的焦点,这同样是她自视过高、随心所欲的一种表现。本文从社会情境认知视角分析在一些特殊情境下的人物互动中的行动、语言以及心智运作,关注爱玛在虚假共识效应、光环效应影响下的行为表现和心智运作以及对他人的心智解读,探讨此类行为产生的原因及其产生的影响。爱玛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社会情境的洗礼后,对事件图式(Event schemas)、个人图式(Person schemas)和自我图式(Self-schemas)进行深入认识和思考,在此过程中不断探究自身的内心世界,并进一步完善自己。
爱玛因为成功撮合了家庭女教师泰勒小姐和韦斯顿先生的姻缘,就想要给更多的“有情人”做红娘。她接着撮合私生女哈丽特嫁给教区牧师埃尔顿先生,结果闹出一场笑话,其原因是爱玛在虚假共识效应(false consensus effect)中“自以为是”,罔顾他人的想法,尤其是奈特利兄弟对她的劝说。虚假共识效应是:“我们在共识估计(consensus estimates)中倾向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而没有意识到他人将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事物的可能性”(Ross,etal. 1977: 70)。社会认知研究表明,虚假共识效应普遍存在于人们的思维中。爱玛一方面受虚假共识效应影响,另一方面自己缺少观察力和判断力,随心所欲地“乱点鸳鸯”而造成埃尔顿先生向她表白的尴尬局面。
虚假共识效应是强烈的情境影响下的直接结果(Pennington 2000: 47),尤其是认知主体认为一些事情对个人非常重要,且高度自信自己的观点正确。爱玛把哈丽特的婚姻当作是首要的事情,害怕她“一失足成千古恨”(23),所以“她一方面采取循循善诱的办法,步步增进埃尔顿先生的倾慕之情,另一方面又满怀信心地抓住每个机会,培养哈丽特对他的好感”(37)。殊不知她的“循循善诱”过度地表现了自我,尤其在给哈丽特画像的情境中,爱玛大部分的心思沉浸在画像以及埃尔顿先生对她的恭维中,却不考虑怎样撮合二人,同时也没有觉察到他的痴情和殷勤不是针对画中人,她的一些做法反而步步增进了埃尔顿先生对她的倾慕之情。如果说画像时,爱玛被埃尔顿先生的恭维蒙蔽,兴之所至,随心所欲,那么此后爱玛虽然也为二人做过一些牵线搭桥的事情,但是依旧没有判断出埃尔顿先生的真实意图。爱玛和哈丽特去看望一户贫病交加的人家,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埃尔顿先生,爱玛借口系鞋带,让他们二人先行,其间“埃尔顿先生兴致勃勃地谈着,哈丽特喜形于色地留心听着”(82)。她虽留意到埃尔顿先生聊的是朋友家吃饭的事,没有和哈丽特谈情,但仍聊以自慰地想“这自然会马上引出好事儿来”(82)。接着她又借口鞋带断了,到埃尔顿先生家借一些丝带系上。这期间,她与女管家交谈,目的是让他们二人可以在隔壁房间自由说话,可是“足有十分钟功夫,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83),觉得局面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就走进前屋,看到二人站在窗前,“一时间,爱玛自鸣得意地觉得她的计谋得逞了。但是,还不能沾沾自喜,埃尔顿先生还没有谈到要害问题”(83)。显然,爱玛此时虽然意识到他还未表明心迹,但在虚假共识效应影响下却觉得给了二人独处的机会就能擦出火花。尤其是第二次独处,二人相对沉默很久,爱玛依旧没有产生怀疑,高度的自信再一次误导了她,她只是觉得埃尔顿先生“太小心翼翼了”、他“稳扎稳打,没有把握决不贸然行事”(83),而且仍然坚信“这次接触使得两人满心欢喜,以后势必会成就那大事”(83)。
爱玛受虚假共识效应影响主要有3点因素:首先,她认为“朋友和伙伴可能是与我们类似的人”(Pennington 2000: 47),以为哈丽特、埃尔顿先生应该和她有一样的想法。“爱玛相信,在埃尔顿先生看来,哈丽特无疑是个漂亮姑娘,他们屡屡在哈特菲尔德见面,这肯定在他心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至于说到哈丽特,她一知道埃尔顿先生看中了她,毫无疑问也会产生很大的效力”(30)。她自信对哈丽特“无所不能”(22),而且“她(爱玛)对他(埃尔顿先生)丝毫没有怀疑,他喜欢谈论哈丽特,热烈地赞扬她”(22),很明显,爱玛夸大了他人持有与自己相同观点的可能性。其实她既不了解埃尔顿先生的真实人品,也错误地判断了他的意图,并且又错误地引导了刚刚认识的朋友哈丽特对他产生感情。其次,爱玛的“态度、观点和信仰非常凸显”(Pennington 2000: 47),也就是说,爱玛坚信她的观点在许多人中间普遍存在,而且还“担心别人也都想到了,预料到了”(30)。可能会抢了她的功劳。这就是她对他人持有这种观点的普遍程度的高估。所以当出现反对意见时,她认为奈特利兄弟的观点有点可笑。虚假共识效应下,认知主体“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行为选择是相对普遍和适合现有环境的,而认为另一种反应是不寻常的、偏差的和不合适的”(Ross 1977: 188)。爱玛自认为她是对客观现实做出反应,相信自己看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并认为他人收到的信息反馈和自己的是一样的,所以对这些信息做出的反应也应该是一样的。当发现乔治·奈特利先生不同意她撮合他们,反而赞成哈丽特和马丁先生的婚姻时,爱玛就觉得奈特利先生的判断有偏差,认为“奈特利先生不会像她那样去观察埃尔顿先生,绝不会带着她那样的兴致,而且不管奈特利先生怎样标榜,她都要说他没有她那样的洞察力”(60)。此外,还有她的姐夫约翰·奈特利先生观察出埃尔顿先生的过度热情,提醒道:“我并非说他一定爱上了你,可你要考虑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并对你的行为做出相应的制约。我认为你的举动是在怂恿他……你最好留点神,搞明白你在干什么,打算干什么”(102)。爱玛不以为然,“一想到有的人由于对情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往往搞得阴差阳错,还有的人自恃精明,其实总是一错再错,心里觉得很是好笑”(102)。爱玛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立场有问题,相反,她认为奈特利兄弟二人的劝告是有偏差的。最后,“动机和自尊可能会发挥作用”(Pennington 2000: 47)。爱玛自尊心过强,自视甚高,缺乏约束,加之曾经的成功案例更加增强了她多少有点盲目的自信。因此,对于撮合二人不遗余力,结果引发一系列闹剧。
简·费尔法克斯小姐和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感情一直是《爱玛》里的一条隐线。爱玛虽在观察二人,但事实上在光环效应(halo effect)的影响下却不明真相,反被“观察”。光环效应是认知主体对认知客体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进行不切实际的夸大、美化或者丑化,以其印象深刻的优点掩盖其现实存在的缺点,或者以其显在的明显缺点抹杀其优点。对这些特质或行为的判断(积极或消极)会形成一个总体印象,就像一个光环围绕着一个人。比如弗兰克,“他(韦斯顿先生)夸赞他是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以至于海伯里的人也有些为他感到骄傲。大家把他看成当地人,他身上的优点和未来的前程,都受到众人的关注。弗兰克·丘吉尔先生成为了海伯里的人们引以为荣的人物。大家都殷切地想要见见他,不过这番好意并没有得到补偿,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来过海伯里。人们常说他会来看看他的父亲,可这始终没有成为现实”(14)。从作者的叙述中可以读出一些失望的语气。其实他并不是那么出类拔萃,究其原因是他的父亲和韦斯顿太太在海伯里人缘极好,海伯里的人们自然相信他们的话,尤其是爱玛,“一听到弗兰克·丘吉尔先生的名字,一想到他这个人,她总要为之怦然心动。她经常在想……如果她真要结婚,从年龄、性情和家庭来看,跟她最相配的就是弗兰克了。鉴于她家和韦斯顿先生家的特殊关系,弗兰克似乎更应该属于她。她不由得在想,但凡认识他们俩的人,都会把他们视为天生的一对”(108)。光环效应的弥散色彩在爱玛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韦斯顿夫妇的良好印象或是态度弥漫到弗兰克身上,产生所谓的“爱屋及乌”现象。
不仅如此,爱玛对简也没有深入的认知,而是仅存于表面的感觉,“我(爱玛)总是跟她(简)合不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她总是那么冷冷冰冰、默默不语(coldness and reserve)——不管她高兴不高兴,总是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人们都以为我们俩亲密无间——就因为我们是同龄人,谁都以为我们一定情投意合”(150)。奈特利先生认为“爱玛的这种讨厌是毫无来由的——那种种缺点本来就是强加于人,又被想入非非地夸大了”(150)。究其原因是爱玛对简的讨厌只不过是觉得自己相形见绌,因为她自视过高,一心希望被视为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后来却发现简才是真正地多才多艺,包括爱玛的姐姐伊丽莎白都称赞“简·费尔法克斯好和蔼、好可爱啊!......大家都知道,还就数简·费尔法克斯最多才多艺!”(96)正是在光环效应的作用下,爱玛错失了很多机会去了解简和弗兰克的性格特征以及二人的关系,加之本人缺失适当的观察和恰当的判断,最后得出了南辕北辙的结论。虽然在当时的社会,男子向女子正式求婚之前不可以公开他们的关系,但是二人也有意无意地展现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弗兰克也因二人一度失和而与爱玛公开调情以刺激恋人。从奥斯丁行文中可以看出,作者用在不同情境中的一些蛛丝马迹证实了二人的关系,并且证明了爱玛的错误判断和观察。
小说中有两个重要的社交情境相连,众人在科尔家的晚宴(26章)和对贝茨一家的访问(28章),贯穿其中的一件事情就是讨论谁送给简一架价值不菲的钢琴。读完小说后,读者知道是弗兰克赠送的。但是真相大白之前,爱玛和海伯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钢琴是谁送的。对贝茨一家拜访时,弗兰克也恰巧在亲自帮简放置钢琴,他也只能跟着大家的猜测来说,“‘不管坎贝尔上校委托的什么人’,弗兰克·丘吉尔说,一边朝爱玛笑了笑,‘我敢说,费尔法克斯小姐,他要么向他挑选钢琴的朋友做了仔细的交代,要么亲自给布罗德伍德琴行写过信。你看呢?’简没有回头”(219)。弗兰克一语双雕,既暗中向简夸耀自己做事周全,又顺应着爱玛的猜测来讨好她。爱玛虽然觉得这样不礼貌,但只是制止了弗兰克一次:“我那是乱猜的,不要惹她难过啦”(219)。但是弗兰克不以为然,又说:“‘费尔法克斯小姐,你眼下这么快乐,你在爱尔兰的朋友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简此时觉得免不了要回答:“‘我没收到坎贝尔上校的来信之前’,她强作镇静地说,‘心里没有把握,只能是猜测’” (219)。弗兰克这句话说出后知道自己失言,立马停顿,此时简也只能故作镇定地配合他撒谎遮掩,而且简的话也是一语双关:一方面针对不知情的旁人,让大家确信钢琴就是坎贝尔上校送的,另一方面针对弗兰克。表面上看,简是说之前因为没有收到信,只是觉得有可能是上校送的。但是在没有确认之前,自己也没有随意揣测。实则是指责弗兰克妄加揣测她和上校女婿的关系,侧面暗示出弗兰克对他俩的热恋关系没有把握。
弗兰克此时意识到失言后立即道歉:“猜测——啊,人有的时候会猜对,有的时候会猜错……人在专心干活的时候说话(修眼镜),尽是胡说八道”(220)。他将修好的眼镜交给贝茨母女后,便走到钢琴前去讨好简,“‘你要是肯赏脸的话’……‘那就弹一曲我们昨天晚上跳过的华尔兹,让我重温一遍吧。你不像我那么喜欢听,总是显得无精打采的。我想,见我们不跳了你一定很高兴……’简弹了起来。‘再次听到一支曾经令人快活的曲调,多让人高兴啊!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在韦默斯跳过这支舞。’简仰起脸来看了看他,满脸涨得通红,连忙弹起另一支曲子”(220)。弗兰克的道歉显然已经奏效,从他的话中可知,在科尔家的晚宴上,尽管费尔法克斯小姐很疲倦,她仍然一直弹琴配合着他,而且他也为和爱玛跳舞惹得简不悦而道歉。当弗兰克提到他们两人在韦默斯跳过舞,暗示这支曲子是他俩的舞曲时,简立时害羞起来。爱玛此时也注意到了他们,但是“爱玛希望他不要这么尖刻,然而又不由得觉得挺有趣。她朝简·费尔法克斯看了一眼,只见她脸上还留有一丝没有完全收敛的微笑,这时她才意识到“简尽管羞得满脸通红,但这张脸上暗暗露出过喜色,因此也就无所顾忌地乐了,对简也不感到内疚了”(220)。爱玛此时只是简单地认为自己和弗兰克的猜测没有惹恼简,既没有观察到简弹舞曲时害羞的样子,也忽略了弗兰克提到在韦默斯跳过这支舞,进而也就没质疑二人的关系。她虽然意识到自己随意猜测不礼貌,也制止弗兰克不要胡说,但是依然觉得有趣,因为弗兰克说出自己不敢说的话来打趣简。而且在光环效应的影响下,爱玛也忽视了弗兰克的这种打趣不是有教养的绅士所为,进而也没有质疑弗兰克的人品,并没有觉得不妥,反而认为有趣,这也是她随心所欲的一种展现。且爱玛也忽视简曾经说她和弗兰克只是“泛泛之交”(acquaintance)(152)。如果真的只是相熟之人,却猜测别人的生活,确实不是有教养的绅士所为,那么爱玛是否应该质疑弗兰克的人品呢?如果不仅仅是相熟之人,爱玛是否应该质疑两人的关系呢?
随着故事的发展,爱玛参加了一系列的晚宴、舞会以及社会活动,在这些社会情境中,她的心智历经考验,由骄傲、迷惘、随心所欲到谦逊、顿悟、自我认知。无论是在感知还是行为上,她对自己犯过的错误真心地接受并悔悟。至此,可以说爱玛的社会图式(social schemas)得到了扩展和完善,并基于社会图式认识世界、认识自我和他人。社会图式是“存储在记忆中的、基于过去经验的有组织的信息集合”(Pennington 2000: 69)。它可以帮助我们对新信息进行快速编码,“还会影响我们对社会情境的记忆,并可能导致我们在试图回忆事件细节时超越所提供的信息。”(Pennington 2000: 70)简单来说,社会图式为社会世界提供了摘要,使得我们在遇到不同的社会情境时轻松地对新信息进行编码并分类,而不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爱玛社会图式的形成,是在经历“事件图式”后,对“个人图式”和“自我图式”有了深刻的认识,从中对“角色图式”(role schemes)和“关系图式”(relational schemas)也有了新的认知,明白了现实世界的具体真相,从中汲取了改过所必需的教训。
在经历埃尔顿向自己表白后,爱玛对埃尔顿先生的个人图式建立起来,“傲慢、骄矜、自负,一心只为自己打算,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情感”(122),而且“她深感不安,羞愧不已,决心再也不干这种事了”(123)。爱玛此时只是意识到不能再做红娘,但是并没有意识到导致这场闹剧的真正原因。之后随着埃尔顿夫人、简和弗兰克的到来,爱玛在一系列大大小小的社交情境中,如在哈特菲尔德为埃尔顿夫人举行的晚会上(34章)、当维尔摘草莓(42章)、博克斯山的野餐(43章),仍旧表现得随心所欲。但是这些社会情境已经作为事件图式存储在爱玛的记忆中,为她提供了特定社会情境下一系列事件的预期。当她知道简和弗兰克订婚的消息后,结合记忆中的事件图式,回忆事件细节信息,弗兰克的个人图式也逐渐形成:“远远不止是行为不当!这一下可降低了我对他的看法,我也说不准降得有多低。完全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事事表现得为人正派诚实、坚持真理和原则、蔑视卑鄙的伎俩,可是这些优点他却一概没有……除了虚情假意、招摇撞骗、暗中刺探、背信弃义那一套以外,还会是什么呢?” (364-365)
尤其当爱玛知道哈丽特爱上了奈特利先生,她认为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要“彻底摸透自己的心思”(376)。至此她对自己也有了深入的认识,形成了自我图式。自我图式是“源于过去的经验对自我的认知概括,组织并指导处理与自我相关的信息……可以在未来用作对自我的判断、决策、推断或预测的基础” (Markus 1977: 68)。结合事件图式,她发现,“她在自我劝解,想入非非、做出相反行动的时候,完全处在错觉之中,丝毫也不了解自己的心思……她非常懊恼,也非常气愤,为自己的每一种情感感到羞愧……她出于让人无法容忍的自负,以为自己能看透每个人内心的秘密;出于不可饶恕的自大,硬是安排每个人的命运,结果,她一次次地犯错误……她害了哈丽特,害了她自己,而且她还很担心,也害了奈特利先生”(377)。对于简,“她悔不该没跟她再亲近一些,为自己的嫉妒心理感到脸红,正是这嫉妒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她们的亲近……她觉得,简自从来到海伯里以后,给她造成痛苦的种种根源中,最糟糕的一定是她爱玛了。(378)”爱玛自我图式的形成使得她拥有了看待和记忆世界的处理指示。此后,爱玛依据个人图式和自我图式,对与角色图式、关系图式相关的行为或特征做出快速判断,对行为以及未来相关的行为的预测也相当准确。
爱玛在众多社会情境中历经了“考验”,对于身边人物的个人图式和自我图式有了新的认知。在答应奈特利先生的求婚后,爱玛的角色图式也随之改变。新的社会角色也为她提供了与社会地位有关的规则,又进一步改变了她的内在态度,并规范了她的外在行为,随之与周围人的关系图式也发生了很大转变。关系图式“代表人际关系模式中的规律性的认知结构……研究的重点是对人际关系的认知,而不是孤立的自我或他人” (Baldwin 1992: 461)。这些认知结构不仅包括典型行为模式的总结,还包括渗透到关系中的思想、感觉和动机。爱玛首先觉得愧对哈丽特,采取书信往来避免尴尬。当得知她与马丁订婚后十分欣慰,而后兴奋地与哈丽特交谈了一个小时。很明显,爱玛已经可以灵活地处理尴尬的矛盾问题了。其次是面对简和弗兰克,爱玛已然意识到在他二人的关系中,“她自己的行为也很不检点”(407)。在和奈特利先生谈论了弗兰克的道歉信后,她原谅了他的不当行为,并对奈特利先生说“希望这封信能多少改变一下你对他的印象”(407)。随后,爱玛主动拜访简,其间爱玛与埃尔顿太太言谈甚少,告辞的时候,简送她到楼下,她抓住简的手,二人诚挚地互相道歉和原谅。再次见到弗兰克的时候,爱玛向他道喜,并和他轻松地聊起之前的一些误会和猜测。此时的爱玛已经不再随心所欲地行事,而是在事件脚本中的实际学习和实践过程中,提高了观察力和思维能力,尤其是判断力。通过认知他人和自我提升,进行自我审视和反省,并进一步提升自我,取得进步,完善自我。
如奥斯丁所言,阻碍爱玛认清自我与他人以及人际之间真实关系的是她自视过高、随心所欲的心理倾向。有些学者如韦恩·布斯(Booth 1961: 249)认为“简在很多方面都比爱玛优秀”。其实,我们更应该看到爱玛比简更加真实,她瑕不掩瑜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明,她的缺点和错误以及心智成长过程中经历的诱惑、迷惘、焦虑和顿悟,广泛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身上。着墨不多的哈丽特和简与爱玛的自省及成长是交织在一起的。换言之,人们认识世界从认识自身开始,但自我认知是指向社会情境的,并被社会情境塑造,从而在社会、世界中发挥作用。毋庸置疑,爱玛的自我完善过程与社会情境中的人事变迁密切相关。爱玛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缺点与人品无关,主要原因是她的社会阅历不足,对于人际关系缺乏洞察力与判断力。
从社会情境认知研究切入,可以一窥奥斯丁这种将社会视野和艺术形式相融合的写作实践过程。奥斯丁对人物的塑造都是在对他们认识自己、认识他人以及认识世界的过程描述中完成的。通过对爱玛这一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对人物性格弱点的恰到好处的描绘以及对其内心世界的直接透视和深刻洞察,奥斯丁使读者一步步见证了爱玛的心理成熟过程。在历经一些特殊的社会情境教育后,爱玛一改以往轻率、武断的做法,避免对别人的真实意图妄下结论,洞察力和判断力随之提髙,对事件、自我和他人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和思考,在此过程中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爱玛的自我审视与自我改造、个人经验的增长和观察判断力的提高,不仅为18世纪的读者所津津乐道,也同样是任何时代的社会人足堪参照的。可以说,奥斯丁每次动笔都突破了其所处社会情境的局限。她的批判性眼光和敏锐洞察力不仅使任何时代的读者通过阅读、判断和阐释看到了她本人所处时代的心理机制和文化表达,也使这位在彼时不合“社会规范”的女主角爱玛在任何时代都能获得新生。更值得注意的是,奥斯丁作品层累式的“经典化”过程隐匿在一个文学、艺术、历史和文化等因素交互影响的、更加宏大的社会情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