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
1
算起来,跟海涛结婚已十八年,可作为儿媳,回公婆家,小韩仅五次。
头一次是新婚,接下来便是连着两年春节。后一次,因跟海涛姐姐拌了几句嘴,自此便成为借口,让她公开讲出不爱回;还有一次是临去英国前,夫妻二人匆匆返乡辞别,住一宿就走了;最后一次呢?是八年前,他们到底开起餐馆,是觉得在异国他乡终于站稳脚跟,可以好好喘口气了吧?那年春节,他们气定神闲,不仅在小韩娘家住了半个多月,还一同回到这胶东乡下老家,也住满了一周。自那以后,隔三年两载,海涛还是会回老家过年,小韩也依旧不肯跟着,夫妇二人常是一同回国,先到上海,住几天,海濤独自回来,小韩则继续在娘家等,等海涛回去,再一同返伦敦。
然而,今年元宵节的上午,小韩却出现在了河口村村口。
来之前,她并未跟已先行返乡的海涛透露一星半点儿。这一路,她都在想,突然看到自己,海涛会怎样?她相信他一定不会料到自己能来,一定会非常吃惊,可他喜欢她贸然前来吗?眼瞅着就要到了,刚上路时的勇气却已消失殆尽,小韩的心,越发忐忑起来。
她只能努力想些有点底气的事,来给自己鼓劲儿。
想到海涛每次返乡,家里的父亲、姨、姐姐姐夫,及烟台的叔叔及弟弟妹妹……远远近近,老老少少,所有亲戚,海涛周全周到,都给每人带礼物,那大大小小的礼物,还不都是仰仗小韩平日采买?回家过年,长辈及家里未成年的孩子,是要给钱的,用他们胶东本地话,叫“压腰钱”。有时尽管赶上手头不宽裕,小韩也一样早早帮海涛足额备好。她只是不肯跟着而已,一提到回老家,她便噘嘴、叹气、愁眉苦脸做怪样子,海涛一向好脾气,不愿难为妻子,只自己一连几天闷头不响。小韩知趣,努力做小伏低,知道熬过那几日,便熬过了两三年一次的返乡。过后若偶尔闲聊触及,夫妻俩都求息事宁人,各自小心绕过。
至于海涛老家的人呢?他们也早习惯了吧?尤其近些年,小韩跟海涛那姐姐,倒是不打不相识,电话渐渐越打越频,已成她如今跟公婆家最亲密的联系。那心直口快的姐姐都常跟她说:“别回来吧你!怪冷的,遭那罪干吗?再说了,一个农村家,东西一年比一年破,人一年比一年老,有么值得你回来看的?”
这话讲得实在,来自南方大城的小韩,去这北方小村的婆家,回回心情,就好比赏鉴风景,当来过几次,风景已失新鲜,那就无论是导游,还是景区里的人,在心底都好像觉得对小韩不住似的,顺理成章,把她拒之门外了。
可这次回来,小韩却无半点做游客心情,那是因为,她跟那个在她没到过此地前,无数次向她念叨、描述此地;来之后,一反常态,说东道西,四处带她观瞻、赏鉴的“导游”——她的丈夫海涛——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此次主动上门,小韩,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低着头,拖着行李箱,小韩一路紧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漆黑锃亮的高跟鞋鞋尖儿,不紧不慢、不由自主,一步、一步,恰恰好好,都踩在了这段西皮二六的京剧锣鼓点儿上,不觉间,已穿过灶间,进到大间。
大间热炕头儿上,俩正守着电视,摇头晃脑听京剧的老头儿,像突然遭遇到鬼子进村儿似的,都用直愣愣的眼神儿瞪她,二人脸上表情,如出一辙,都是惊、惧兼而有之。
小韩认出那是海涛的父亲,和原本该住在烟台城里的叔叔,俩老人无一例外,脸都灰锵锵的,头发更白,腰身更弯,明显见老不少,她能一眼认出来他们,是因这些天,一直在想着丈夫海涛,而他们,是海涛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他们呢,他们还能认出八年未见的小韩吗?
“小韩回来啦?”先招呼她的是叔叔,紧绷的脸,略一松,挤出亮亮的一丝笑,“呵呵,你可真会保养哈,八年啦,还是从前的模样。”
公公也在问话声中下了炕,一边勾着脚满地找鞋,一边来拖小韩手上的箱子,“快,快,快上炕,屋里冷,就炕上暖和些。咋一点儿没听海涛讲你要回?海涛他知道你今天到吗?”
将身子略一歪,小韩顺势倚着炕沿,浅浅落座,讪讪地朝两位老人挨个儿点头、微笑,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她才不信叔叔在赞她驻颜有术呢,她在想:原来人家也记得这八年,那么,这个经自己刚才回头细算才得出的数字,会不会在公婆家这里,是远远近近的亲戚们,年复一年因埋怨,或指责,逐渐累积而出的常规说辞?
一边语无伦次地讲着自己如何乘的车,以及南北方气候的差异,要把公公的问话蒙混过去;小韩一边忍不住抻着脖子四处瞧,琢磨着这家里总不至于再无旁人……哪曾想,话并没讲出几句,却听一旁的公公在说:海涛刚才让同学接走了,去县城,同学会。怎么着也得夜饭前回来。
“啊?”这下小韩彻底傻了,好容易才压制住的紧张,“呼”的一下,全冲到脸上来,紧接着,皱眉、咧嘴,她简直都要哭了。
海涛那些同学,她见过些,也参加过几次他们的聚会,基本是男生,貌似都能喝、爱喝,且陶醉于劝别人往死里喝。她不觉得海涛就喜欢那场合。当然了,如今细想,这印象的形成更可能还是源于她本人对那场合的深恶痛绝——没法儿仔细打量的包间,开着空调,关了门,却有那么多问都不问就吸烟的人,恼人的烟雾四处弥漫,怎么躲都躲不开;一餐饭,更是怎么吃都吃不完,只吃得满桌子残羹冷炙看得人都要作呕了,还能有人晃晃荡荡地站起来,再举杯。最要命的还是,所有人,包括她的丈夫海涛在内,从始至终都大讲胶东方言,小韩一句不懂,连话题范围都听不出,在心里,她总觉得那个时候的丈夫最像陌生人,是离她最远的时候。
可那还只是心底的感觉,此刻小韩需要面对的,却是丈夫真的已将她抛下,由她独自来面对丈夫所有家人、乡邻,这活生生的现实了。
2
海涛是在半小时前让人接走的。
三天前,他就不断接到同学电话,都在说聚会的事儿,都被他推了,“家里有老人过世……”他一一跟他们解释。
今天一大早,一辆溅得满是泥浆的普桑轿车,伴着“吱”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直接停到了他父亲家门口。那是他在镇政府工作的同学正洪。“砰”的一声摔上车门,正洪大步流星进了院子,见了他,二话没说,直接拽上就往门口拖,“走、走……”膀大腰圆的正洪,生着一张黑红的国字大脸,眉眼细窄,眼泡子却是黑沉沉的两大轮,加上一贯的粗声大嗓儿,没喝酒,也带着一副醉酒未醒的颟顸架势,“不说那个吧,海涛,蒙谁呀,”正洪一边拖,一边呜噜着,“人家庆春都说了,又不是你亲妈……”
庆春也是他们初中同学,毕业再没念,也没出外,一直待在本村,这些年,据说又是包果园子,又是养狐狸的没少折腾,日子却还是过得紧巴。此时,庆春也下了车,却不说话,也不靠前,只袖着两手,远远朝他们这边儿看,似乎有些紧张,浑身绷得紧紧的,脸上却在笑,笑得别扭。
海涛简直是愤怒!正洪讲的虽没错,海涛七岁就没了亲妈,这会儿过世的是父亲的二房,平日他唤作姨。可该不该给姨守孝,那是他的事,正洪有什么资格来打搅?
不过海涛对愤怒的表现,一贯只是皱眉、闭嘴、不予理睬。这对正洪,自然全部无效。
刚感到一条胳膊被正洪钳住,紧接着,一只脚已扯离地面……在心底无声地叹口气,海涛闭了眼,他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就像个通缉犯,在这光天白日之下,被人当街拿获,一路提着,给直接塞进门口的汽车里。
偏这一幕,被刚才在院子里跟海涛在一起拾掇卫生的海涛的姐夫都看在眼里。
姐夫早停了劳作,却还保持劳作的姿势,站在他们身后,目瞪口呆,越来越远地把嘴越咧越大。后来,姐夫不知何时去把海涛随身背的挎包取了来,跑过来,直递进车里,“好容易回来一趟,”姐夫笑嘻嘻劝道,“跟他们去聚聚吧,等会儿我跟咱爹说声儿就行了。”
海涛赶紧睁眼,要谢姐夫,却恰好看到:自幼也在这河口村土生土长的姐夫,想必跟正洪、庆春都极熟,可对庆春,姐夫视若无人,而对正洪,却不住点头哈腰。
他于是彻底冷了脸,再不肯睁眼、开口,只觉心里有股火儿,呼呼呼直往上蹿。
“海涛,你比我小一岁,过了这个年,四十八了,对吧?”开着车的正洪,却不管不顾,粗红的脖子略一偏,就用粗噶混沌的大嗓门,来硬撬海涛嘴巴,“他妈的,我可真是活了大半辈子才知道,只有上学时交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其他的,全他妈白扯……”
“唔,”眼都没睁,可海涛的嘴,却相当及时地应了声。
这当然是下意识的,他心里可绝对不认同这说法,甚至还很反感。他知道,类似这样的话,还有“多一条朋友,多一条路”之类的,都是如今同学会上惯常的暖场辞,却也是他最为反感的标志语——给自己折腾出那么多条路来,你到底要奔哪儿去?后来结交的朋友怎么就不是朋友了?到底是你遇上的人虚伪?还是你自己老奸巨猾,对什么都不信?满鼻子无声地喷着冷气,海涛恨恨地想。
海涛出生在1960年代初,“文革”后恢复高考考到上海去读大学,后在上海读研、留校教书、组建家庭,1990年代末又去了英国……这些年,身处异国他乡,他越来越想家、家人、老友。他的老友不仅在老家的,还有在上海的同学同事,却都大同小异。曾让他向往、沉迷的此类聚会,如今已兴趣尽失,就是因为发现一切都在朝着他不喜欢的方向改变——疲沓、虚伪、暮气,还有类似刚才姐夫那样,对不同的人采取不同态度的人和事,让他总觉刺眼、痛心。好在他一向随和,不爱钻牛角尖儿,从小到大,无论在哪儿,跟谁,他都合群,看不惯看得惯的事儿,想得通想不通的理儿,他大都能体谅为主、哀矜居多。
但这次为何就不能了呢?
这次回来,一天到晚,他总觉心里火剌剌的,到处嫌人多,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个人独处,开始还能缓口气,觉得绷得紧紧的神经,像条多足的章鱼,终于渐次松软、摊开……可这状态并无法持续太久,很快,连他自己仿佛都能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黏糊糊的如章鱼腕足般四溢的神经便骤然收束到了一处,死死地缠绕过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是他又想到了妻子小韩、小韩外遇的事儿。
3
小韩人伶俐,自幼便是大半条弄堂人人皆知的“小老茄”。在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的多子女家庭里,能一直深得父母亲朋娇纵,在她自己看来,不单因为是幺女,又生得漂亮,最主要还是嘴巴巧,脑筋活。
明白了处境,小韩当下定了定神,含笑把话题转到两个老人正在做的事上去。
“呀,你们不是在看电视,是在看碟片的呀。”
京剧在当前,已跟眼前这两位老人一样,被划为“夕阳”一列了,难得有小韩这么一个体面的新鲜人儿主动问及。老哥俩都显得很开心。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告诉小韩,他们也好久没聚在一起了,今天难得有空,就一起听戏,哥哥唱得好,便教弟弟。《空城计》里的这段唱,已是他们反复练習的第二段教材了。
小韩对京剧略知一二,这会儿听他们讲,遇上自己知道些的,捡有趣儿的捧捧场,不知的,只含笑细听下文,话一句赶着一句,你来我往之间,很快她就敷衍得满屋子言笑晏晏、亲情融融。
“小韩,你祖籍哪场儿?敢莫也不是上海吧?”
“当然不是,上海当年不也就是个小渔村吗,人还不都是外地去的。我们家去得算早,反正填籍贯,我一直写浙江嵊州,可这地方,我爸都没怎么去过。”
“哦,嵊州可是越剧的发源地啊,小韩,那你小时候,家里就没个好戏的?”
“没有,没有的呀,我没印象……”小韩笃定地摇头,可脑海里的思路,却一时恍惚起来。
影影绰绰,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电车报站的声音;慢慢地,又有了铿锵有力,连回声都无比庄严的喇叭声;再就是嘻嘻哈哈的说笑,伴随着老式缝纫机轧、轧、轧一轮又一轮车衣服的声音……那黏糯、娇嗲的唱戏声,便是在这一派杂沓中突然浮现出来的。没错儿,正是这声音,惹得亭子间里写作业的小韩抬起了头,朝下面天井望过去——那是正读小学高年级的小韩,刚开始有了打量身外世界的心思,目光焦点大都集中在她漂亮、能干的母亲身上,她母亲那时三十都不到,却已在里弄生产组独当一面,周围不少年龄相仿的小姐妹,常凑到她们家一起踩缝纫机。众人嘻嘻哈哈,边干边聊,其中有个又矮又胖,颧骨高高的老阿姨,神抖抖的,最人来疯,动不动就比比划划、拿腔拿调地卖弄起来,她一个人在那里唱得眼神油亮、脸腮通红,旁听的人,也有几个随着她摇头晃脑、眉飞色舞。老阿姨常唱的那段,小韩后来在收音机里常听到,却都不及老阿姨留给她的第一印象牢:“燕燕也是太鲁莽,有话来对婶婶讲,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那家长里短的唱词、老阿姨那红红的高颧骨、一屋子埋头鼓捣针头线脑儿的那些家庭妇女,在彼时年少清高的小韩眼里,土都要土死了,真是一点儿都上不得台面,她可是永远都不会拿到人前去讲的。
当年心气极高的小韩,绝不会想到,等自己长到母亲这个年纪,比当年的母亲还要漂亮、能干。一举便考中了心仪的大学;如愿读到一直嚷嚷要读的中文系;一毕业,又毫无悬念地留了校。然而,在谈婚论嫁上,却高不成、低不就,远远被同伴落下,让家里的父母、亲朋嘀咕、唠叨、伤心劳神。她自己,自然也是急的,甚至是气的,想想她可是没上初中就不断收到男同学纸条儿的人啊,何至于此?
直到今天,连小韩都说不清,自己那些年到底是在等什么?她挑肥拣瘦不断地谈着男朋友,不情不愿,有一搭没一搭地被安排着,四处去相亲……直拖到二十八岁,才终于出了嫁,所嫁的,却是周围亲朋口中的“乡务宁”。而这“乡务宁”最初吸引她的,竟是看戏。
她跟海涛是同校不同系的同事,之前仅限知道。第一次谈话,是有次乘校车回城,得知他要赶去兰心大戏院看戏,她颇好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搭了句话,“什么剧目?”
“《红鬃烈马》。”
“哦?是讲什么?”这下她扭过头,朝他看了过去,却也不是为他,而是那戏的名字:红—鬃—烈—马,这四个字,多美!有色彩、有形状,还有情绪,画面感太强了。
“知道王宝钏守寒窑的故事吧……”他自此打开话匣子,她却再没了话,是自惭自己的酸,如此凡俗的大众故事,竟害得她满脑子草长莺飞,一时都想到“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了”。可对她的反应,他显然缺少洞察。那天,那个在她平日印象里一贯木讷、话少的男同事,竟跟她讲完剧情,讲人物,又讲流派……而她,开始还觉尴尬,不时留意前后左右同事们的反应,慢慢地,竟被他的话题吸引,由着他一路讲了下去。
她不是小时候就觉得唱戏老土吗?怎么那会儿就变了?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谈恋爱时,她可是没少跟海涛去看戏,随着他的讲解,渐渐也能领略出其中一星半点儿的旨趣。尤其是后来听他讲,小时候他竟然登上过他们村的戏台,跟他父亲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演唱《桑园寄子》,“走青山,望白云,家山何在?”讲这些时,海涛的表达是感慨的、节制的,时断时续、若有所思,但那已足够吸引住小韩,是的,吸引,不仅有彼时彼地瞬间的思绪浪滚波翻,更有接下去持续升温的探究的热情。那年她二十七,不过被人追着或给人介绍着,先后同几个男子有过短暂交往,却已觉阅尽千帆,她反感那些男子的热情、造作、巧舌如簧……她喜歡他这样的说话风格,以及内容,像可乐、芬达比照下的山泉水,像南渡之后的易安词。她想不起自己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说“恋爱中的男人向来喜欢说,恋爱中的女人向来喜欢听”了,却相当清楚,属于她自己的真正恋爱,终于开始了。
她越来越不像以往对待那些别有用心的男子那样,满心戒备地笑,或冷嘲热讽地斗嘴了。她何其敏感,当然也能察觉到他的居心,然而却并不反感,他讲的那些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事,她越揣度越喜欢,越喜欢越揣度,她屏息凝神、她身心端凝,不经意间早忘了自己,只由着他不停来找她,由着他哼唱的那些或清简、或缤纷、或高缈、或沉重的唱词,在她的脑海中幻化成色彩各异的一幅幅写意山水,由着那些山水,混杂着他描绘的他遥远的北方乡村的家,以及他们家老少三代在“文革”前后先后主动或被动回返祖籍故里的曲折故事,在她眼底心中,演变成一本,原是不经意间拿起,却被她一翻再翻,再也放不下的大书。
山无棱天地合的爱情,是不是只活在书中、戏里,还有青春期时的心上?而现实生活中的爱情面目呢?是不是都是如她对他这般——先被新奇吸引,然后,要靠想象去填充?
小韩这厢天马行空地在不住走神儿,两个老人对着她那张笑意并未撤离的脸,浑然不觉,还在那儿兀自说得热闹。
“老辈子各地都有戏,也都有戏迷,不过是你年轻,不在意就是了。越剧都是些才子佳人的小戏,我不喜欢。可能受咱爹影响,我最喜欢的还是京戏,岁数越大越喜欢。小时候可不行,小时候上戏园子,我就没看完过一场戏,后来走的时候,总记得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
“是吗?我跟你不一样,我第一次看就迷上了。你还记得咱小时候第一次去戏园子看的么戏吗?也是冬天,过年,爹妈领着咱俩,金钢戏院,当年的开箱戏——《龙凤呈祥》,马连良马老板的乔玄,想想,真过瘾呐。”
“真假?我咋一点儿不记得。金刚戏院我知道,40年代改的名,以前叫丹桂大戏院,解放后改成了胜利剧场,就在芝罘区政府那边。烟台的戏厉害啊,都说梨园行过去有句老话儿:说京剧,那是‘北京学成,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烟台来验收。”
“哪止烟台城里,咱回到乡下来不也一样,村儿里的戏唱得更热闹,还记得当年咱村戏台的对联吗?或言古或言今看世相千般尽皆入画,何谓仙何谓佛有仁心一念直可留名,横批是:无作戏观。”
“可不,写得真好啊,哪能简单地只当场戏来看呢,尤其乡下,大字不识几个的,不少都是靠看戏知事明理的。像咱村儿,当年多少人,就因为爱看戏,满脑子孔孟之道、忠孝节义,跟人家论是非,一张嘴,不是什么‘昔日有个三大贤,再不就是‘有生之日责当尽。”
“嗯,高层也一样啊,抗战时,国共两党重庆谈判,有项安排就是让两党领导人一起坐下来看戏。现在哪年人民大会堂没有新年京剧演唱会呢?国家领导人还不都得出席。”
“可不,哥,我在网上还看到有人说,翻译外语时,把京戏翻成“北京歌剧”其实并不合适,京戏何止是国剧呢,它简直就是咱中国人的《圣经》……”
小韩听着,不时微笑点头,但那其实只是礼貌。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暗自感慨,想起海涛读博时,曾做过关于中国家庭形式变迁的课题,那段日子常跟她讨论。海涛跟父辈观点一致,也认为京剧对中国人影响巨大,尤其是其中彰扬的道德标准和情感模式,几近“圣经”。可真是如此吗?当时她就提醒海涛睁眼看看四周,在伦敦这些年,他们搬过好多次家,无论住哪儿,不远处总能看到教堂,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无论是生老病死等世俗仪式,还是通过去坐坐,或忏悔等方式解决精神疑难,教堂近在身边,举步可至。可京戏在哪里?京戏跟现如今中国百姓的关系,妄谈什么圣经。
如此沉迷前尘旧梦,漠视现实,只能表明他们的老朽吧?——望着眼前这两位老人,想着不在身边的丈夫,小韩唯有苦笑。
4
“先拌个八带鮹!”
不到十一点,海涛他们就进了饭店,正洪进门直接先去点菜。
饭店门头金碧辉煌,进去却发现里面可没那么讲究,对着实物点菜,海鲜又是塑料盆、又是玻璃缸地装着,胡乱堆放在一处,扑棱得满地都是水。走近细看,倒都新鲜。正洪把双手朝后一背,双腿岔开,来到鱼虾鳖蟹面前站定,先跟服务员如此呜噜了一嗓子,扭头又对海涛笑眯眯轻声道:“你不是爱吃这个吗?他们家做这个最拿手,不信一会儿你尝尝。”
海涛赶紧点头,心想这正洪果然粗中有细。
正洪是海涛初中同班同学,只是印象不深。毕业后头回见,海涛还在上海工作,过年回家同学请客,饭桌上得知也是同学,正洪大呼小叫提醒半天,海涛只得敷衍几句。他们并没在一起聚过几次,但接下来好多年,海涛只要回来,总要被正洪盯上,这始于有次回来,正洪问他,是否还记得吕明?
他们读书时正值“文革”,课不正经上,劳动特别多。吕明虽跟他们是一个镇上的农村子弟,但人活跃,组织能力强,且貌似跟当时入驻学校的工宣队走得近,风头很劲,几乎无人不知。正洪告诉海涛,吕明下学后也挺能折腾,八几年就在县城边上开起了工厂,90年代末开始干出口加工活儿,干得远近闻名。可能正因如此,吕明牛得很,同學聚会,据说以前也参加过,开起工厂后,却再怎么找都不出来了。有次吕明返乡,正洪闻说,赶着去尽地主之谊。席间,吕明主动提到海涛,正洪便提议等海涛回来一起聚聚。自那以后,每次海涛回家,都会接到正洪电话,“这回一定啊,我联系好吕明就找你。”可吕明似乎很难约,算起来距第一次如此讲,怎么也有十年了吧?刚才在车上,正洪告诉过海涛,今天他请客,因为:吕明约到了。
点完菜,进到包间,三人刚坐好,便进来一对夫妇。
男人细高个儿,戴眼镜,低着头,慢条斯理走前面。妻子矮矮胖胖,锃亮的高腰皮靴想必钉了铁掌,噼里啪啦一路分花拂柳在后面小跑紧跟,不想厚厚的毛呢裙被穿了绒袜子的双腿缠住,进得门来,一边停在那儿理裙子,一边不住摇晃着满头酒红色的大波浪鬈发,伸手指点正洪笑道:“你这个老伙计,干吗订这么远的饭店?”
“咱这小县城一共多大?也不怕让远客笑话。”男子一把扯下妻子的手,自己上前一步,隔了餐桌,长长地把手伸过来,低声道:“海涛吧?我,永革。”
永革想必是极少需要自我介绍的,他这话,声音本就低,语速还快,及至讲到名字,像不情愿,或不好意思,已弱化成一声哼唧。海涛刚站起身,抻长脖子欲听,人家那边已结束,一时怔住,好在正洪早跳了起来,又是嫂子、又是于院长地招呼二人坐。海涛这才反应过来,此人不仅是同学,还跟自己同村,按家谱,是自己下一辈,名字该叫守什么来的,读书时他一直坐前排老师眼皮底下,蔫头蔫脑,默默无闻,一日突然自己改了名字,叫“永革”,令老师同学都刮目相看。这永革之前一起吃过饭,记得他在县医院干大夫,现在听正洪称呼,显然已荣升院长。
院长很低调,院长太太却始终在高调搅局,正洪没给她挨介绍,她便谁都不看、不理,凡事只冲正洪发话,问了远客太太怎么不见?得知没回,便又笑眯眯把又白又胖的小手伸出来,指点着正洪道:“我可受够了你这老伙计,净骗人!我告诉你,以后不用再想找我办事儿……”
海涛很尴尬,以前同学聚会没人带家属,所以妻子回与未回,无人在意。然而,如庆春一样的同村人哪能不知道呢?他海涛快五十了,结婚也快二十年,经常回来过年,但他讨的上海老婆小韩,一共跟他回来过几次?三次,还是四次?
之所以如此,海涛总觉得责任在自己。刚结婚时小韩嫌冷、嫌麻烦不爱回,他没当回事。这些年感到压力,却已再难改变小韩。小韩是家中幺女,不单父母,上面还有仨哥哥宠着,加上人又聪明、漂亮,自然有些跋扈。然而海涛很清楚,小韩不过是任性起来像个小孩子。心地是很好的,他一直忘不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
还是教书时,有次吃饭去晚了。小食堂里,人稀稀拉拉,不远处,一张桌子旁坐了仨人,一个短辫子的女生,打横坐正中,然后一边桌角坐一名男生。女生仰着脸,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有盏灯,不时“啪”地亮起来,射向左侧的男生,转过脸来,又射向右侧。俩男生则始终在轮流低声讲话,讲着讲着,头就软哒哒低下去。海涛有些好奇,不明白如此格局的三人对谈,所为哪般?直到后来那女生也开了口,满脸的义正言辞还嫌不够,不时又干干地直往上拔嗓门儿……他后来在女生的训斥声中,赶紧几口吃完走人,是实在憋不住要笑。他那时以为,这女生估计是个学生干部,虽看着比俩男同学青涩许多,却不得不楞充小大人,履职尽责。然而并没多久,他却得知那女生竟是他同事,只比他小两岁。
“她你都不认识?”同宿舍的同事,像看外星人似的直朝他瞪眼睛,问,“你一共认识咱学校几个人啊?”
他苦笑不语,事实上,那些年,他是的。对于眼前日子,那些年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因初恋女友毕业回了烟台,好多年他们鸿雁传书,哭哭笑笑、分分合合、大费周章。作为家中独子,海涛本人其实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回老家?然而他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直犹豫到女友结了婚,然后,不到一年,他又成了那座他总觉是暂居的城市里的,本地人女婿。
他和小韩婚后一度非常甜蜜,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轻松、温馨、腻腻歪歪,偶尔他会想起自己那一谈八年的女友,通过老同学,他不时能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婚后并不幸福,没两年,还离了婚,带着个女儿含辛茹苦,教书过活。脑海中浮现出前女友坚毅、隐忍、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很替她难过,他当然知道,跟小韩一样,前女友人也非常好,却遭遇如此不幸,为她唏嘘感慨的同时,他也暗自为自己庆幸,实践出真知,他认为,将来作为妻子的女人,其实还是如小韩一样,单纯、柔弱些更好,不要像前女友那样,平日行事,总嫌用力太猛,威力四射。
然而女人其实跟他一样,同样也是人,都是需要穷尽一生心力去不断增进了解的,且不说威力会随年事渐长而改变,只说,“春风雨露一相逢”时,他对小韩的体认是否存有误读,他如今都拿不准了。
比如小韩不肯跟他回乡过年,比如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小韩偏张罗要出国换种活法儿……开始,他都没放在心上,只当小韩耍小孩子脾气。不过,最近这段跟小韩吵翻,逼得他回头再看,却已笑不出,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一路走来,很多事,竟然都是由小韩做了他的主。
他母亲过世早,父亲又在继母进门,尤其是他工作、成家后,对他越来越客气,意见都极少发表,更不要说建议,干涉。全家唯一能跟他评价评价他妻子的,唯有他姐姐。
而姐姐一开始就对小韩不满, “中看不中用!”姐姐常背地里总这样跟他讲,起初,他以为姐姐是急他们没孩子,便告诉姐姐,他们一起去看过医生,两人的情况都不乐观,不大容易怀上,且他们夫妻俩也都认为,二人世界的小日子相当不错,孩子,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与没有,只是给别人看着顺眼与不顺眼,对自己真无所谓。再后来,有次过年,姐姐跟小韩公开闹了矛盾,他这才知道,姐姐的不满,还包括:嫌小韩家务做得少,以及对他不够体贴。
老话都讲“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远在上海或伦敦的家务事,哪是回趟家,让他的姐姐在一旁冷眼旁观几日,就可轻易下得了断言的?在这一点上,他更是无法认同姐姐,不过,就像姐姐不时总会问问曾跟他上门来过一次的他那位前女友一样,他觉得,普天下的女人骨子里多少都有的纠缠于细节,且自以为是,对这类在他看来任何人都无法幸免的性别缺陷,他向来是一笑了之的。
时至今日,海涛也依然觉得小韩人好,对他也好,且对他好的程度,远超过他的前女友。
不是吗?他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亲戚、朋友、幸福、悲伤……总是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哪里是想分,就能分开的?想恨就能恨起来的?他在小韩跟他吵翻不久就回老家过年来了,他在远远离开她的这段日子里前思后想,想得最多的,总是他们同甘共苦的一幕又一幕。
现在,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便是他们刚在伦敦开起餐馆时的情形。
是在小韩孃孃几次三番撺掇下,他们到底盘下了孃孃家旁边那家门店,打定主意由他掌勺来做中餐。不想,第一天開业就顾客盈门,忙得他们夫妻俩加上孃孃帮忙请来的两个雇工,个个都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才勉强应付下来。忙到后半夜,到底收工闭店,四个人累得一动不想动,索性坐在那里推杯换盏,畅想未来。后来,他醉醺醺起身去拿酒。没来得及添置任何吸排油烟设备的小厨房门,刚被他拉开,“呼”的一下就爆炸般熊熊燃起火来,燎了他的头发、眉毛不说,还在救火时损坏了不少餐具、灶具,并引来警察、消防车。店随即被封,勒令改造,且需缴纳高额罚款。凌晨时分,他同小韩狼狈不堪回到家,她懒得动,他先去洗,等出来,看见她还穿着进门时的大衣坐在那儿,那低低地伏下去的小小、单薄背影,惹得他的泪终于滔滔地下来了。然而,当他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却发现她并没在哭,而是趴在烟灰缸上吸烟。按灭了烟,她转身伏在他怀里,一边伸手帮他抹去泪,一边安慰他:“天啊,海涛,你怎么了,别哭呀,你看看你,这是我们的命,是得认的呀!做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第一天,生意就好成了这样,本来就不正常的呀,这样子倒好,早点给我们提醒,是好事情呀。”一边安抚他睡下,她一边还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你别难过,赶紧睡,明早起来,我直接去孃孃家,请她帮忙请些能改造中式厨房的工人……”
她是何时抽起烟来的?他的小女孩儿,何时开始妄议起命运来了?日子总是山重水复、波翻浪转,他只在龇牙咧嘴地不断感知着自身的痛苦,竟没留意到他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悄然长大。直大到有一天,跟他争吵时,明明白白告诉他: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甚至于当他鬼使神差地提到小袁,她竟彻底翻脸,说要跟他离婚……
他可真蠢,他直到那一刻,才当头棒喝般,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起妻子,以及自己。
5
小韩是坐进车里,才猛地想起小袁来的。
可能是公公看出小韩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就说,这些年村子周边变化很大,无论是从烟台来,还是从伦敦、上海来,都值得出去看看。说着就要打电话找小韩姐夫,说让他来开车拉他们去。
“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不会开车的?”叔叔笑着问小韩,“你肯定会吧?”然后两个老人就七嘴八舌告诉她,海涛这次回来,叔叔家的小儿子帮他找了辆车用,就停在院门口。
小韩想起自己进门时,看见门口有辆黑色雅阁,当即笑着立起身,一叠声应着:“好的呀,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车我当然会开。”她很高兴能出去走走,更高兴能发挥点作用,她不无得意地告诉两位老人:“海涛开车,还是我教的呢。”
这话儿没错,她丈夫开车,是她教的,而她,是小袁教的。小袁也是上海人,比她小两岁,比他们夫妻出国都要晚许多,最初,她便是因学车,认识的小袁。
还在他们开店不久,二人便都觉出学车的必要。因隔上一段时间,总得采购酒水、调味品,中国超市离他们的店都远,需地铁、公交来回换乘。每次当她低下头,用双手各抓起一大堆沉甸甸的塑料袋,再用力挺起身,直挺挺走出超市,出门去赶车时,总对海涛说:“我觉得我不是站在这地上,而是好不容易从地底下拱出来的。”
这个“拱”字,开始她还笑呵呵地说,后来音量不断加大,笑容却没了。二人都已渐渐觉出,那其实不只是体力上的辛苦,他们还要不断在超市、街道、交通工具上接受来自周围陌生人群目光的扫射,那目光让他们得知,周围人对他们这两个外国人生存状况的判定,颇为符合那个“拱”字所能描述的状态。这让他们深受煎熬。因此经济上略一好转,便联系超市送货,或打出租回来。可一年多前,店里生意突然下滑,夫妻二人几次商议的结果,便包括要省去这部分费用。既然开店做生意,车总会帮手很多,二手车的价格又低得简直像占便宜,只是这开车之技,二人尚需武装上身。
海涛要主厨,无法离岗,便议定由小韩打头阵。
小韩其实很怵,对操纵机器,她一向没信心。自幼胆子小,又怕丢人,少女时代,连自行车都没学。之前她常以兴趣为由避而不谈,可那会儿已不容她再矫情。拿驾照,先不要说申请、考试费,只学这一项,一小时就得二十多镑。嫌驾校贵,她在街区报广告栏上挑了个相对便宜的当地教练,订了两个小时的课,结果让人家喊了一上午的more gas, more gas,喊得她万念俱灰,回到家,几乎想开口说放弃了,是海涛上网,帮她找到了讲中文的小袁。
她跟小袁第一次见面相当愉快,结束了两个小时的课,小袁直接跟她去了他们的店,一个人吃光了海涛特意为他浓油赤酱炒出来的一大盘子四喜烤麸。那以后直到她经历三次失败,最终成功拿到驾照前,小袁常载他们夫妻俩去超市。有时海涛脱不开身,就小韩自己跟他去。可拿到驾照后,她再没让小袁帮过忙,是意识到了彼此关系的危险。
初见面小袁就坦言,他是因离异才出国的,她也早觉察出这小袁,眼睛活、嘴巴甜,对自己很有些殷勤过度,不过饶是如此,她并没认为这就是危险。从小到大,她身边直白或曲折地表达好感的男子多了,她总能不伤和气地让他们“发乎情,止乎礼”。
然而这一次,真正的危险却不期而至。
那是在她最后一次考驾照前,那段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已没问题,却屡考不过,心中颇不平。有天傍晚,他们练习过正值高峰期的环岛,突然来了雨,天一阴,周围立即黑下来,她混在四围密集的车流中,不断停车、起步、停车、起步……身后还有辆体积庞大的大卡车尾随,让她颇觉压力,好歹稳住情绪,眼见前方出口亮着绿灯,便打灯、转向、眼疾手快冲了出去。
终于驶上车流稀少的居民区,身后的垃圾车也不见了影子,再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她嘴一抿,脖子一扬,正待显摆几句,突听一旁副驾上的小袁用上海话大叫:“刹车!刹车!”
她下意识一脚跺下,那车子猛地向上一颠,到底停住,却死了火。甫一安静,恰好听到窗外传来滴滴滴滴的振铃声,透过前车窗上淋淋细雨织就的帘子,她看到树下有盏兀自闪烁的黄灯,正灼灼地闪着光,心想:糟了!这种人行横道边的黄灯叫“霸王灯”,按理该减速观察下是否有行人方可通过的。可明明刚才没见有灯,也不会有人吧?
然而,就在那昏黄灯光映照下,一個扎了满脑子麻花辫,撑了把黑伞的黑人小女孩,鬼影子般,透过车窗外水汽氤氲的雨幕,光影幢幢地显身出来。让她顿觉一股冷气袭来,整个人瞬间冻僵,连呼吸都仿佛停了,瞠目结舌地目视那女孩子欠身朝车里略张了张,到底白了她一眼,方低头撑着伞,从车前方一步一步走过去了。
“你长没长脑子?难道我没跟你讲过霸王灯!你都怎么学的?到现在了,还危险驾驶……”小袁气呼呼强行让她下车,赶到副驾上去,然后自己气呼呼重新发动车子开回去。
一路上,他大发雷霆,那是从未有过的!非但如此,也是小韩从小到大从未受过的!开始她还忍着,后来到底火了,仰起脸冷冷地提醒他注意态度,提醒他说自己可是次次按时付费的,犯不上受他这些。小袁登时闭了嘴,过了半晌,方沙着嗓子低声道:“你知道吗?许多不良驾驶习惯,都来自于刚驾车时的不在意,后来再想改,很难,既然让我教,我就得对你负责任。”
“哦,是吗?”见他转了态度,她越发觉得委屈,嘴上也越发不依不饶,“我只知道教练不过是帮忙拿驾照,至于我将来怎样,关你什么事?”
“玫瑰,你真觉得,你将来怎样,我会无动于衷……”他用英文唤她的名字,讲几声,又转用上海话,后来讲到“发动机”“离合器”等诸如此类的名词,又成了含含糊糊的汉语普通话,这怪怪的感觉,就像后来他讲着讲着突然出现的哽咽失声,及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一切,都让小韩猝不及防,也在过后反复的思量中,认定自己跟小袁的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她就那么贱,倒喜欢给人呵斥?
她想不清这一切,却很清楚,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婚姻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永远不会有了。除此之外,不会有的还包括,在那之前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她跟小袁大讲上海话,讲他们小时候共同的吃食、游戏、经历……
当然,想来想去,小袁她是想不清楚的,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
她父亲喜欢养鸟,自幼她就觉得自己是父亲最宝贝的那只罗娜金丝雀,既然浑身上下都长满令人赏心悦目的漂亮羽毛,那就无论平时多骄傲、多任性,甚至偶尔聒噪扰人,也该属理所应当。可毕竟时过境迁了啊,现在的她,都快五十了,她还记得自己当年面对自己这个年龄时的母亲,都将之划为老人之列了。回想起自己那么多年已逝的时光,简直就像那只金丝雀一样,敏感、谨慎、紧绷绷地、剑拔弩张地应对外界一切的示好,然而,多久了?她已不觉间接受了自己的老,已渐渐偃旗息鼓,松弛下来好多年了,倒遇上显比从前等级都高出许多的实质性的危险?
那些日子,小韩慵懒、嗜睡、动作迟缓得就像一只暮年的老鸟,一连耷拉了好几天脑袋,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才算把自己浑身上下的羽毛全都梳通理顺,最终判定自己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她起初真的并未存丝毫不好的心思。顺带着,她还分析出自己之所以直到现在,还要遭至此类麻烦,很大一部分因素是源于至今依然漂泊不定的生活状态。在对自己无限怜惜的同时,她决定了再也不见小袁。若无其事地让丈夫帮忙联系小袁,让他再给她报一次考,并且,在那次考试中,她破釜沉舟、一举通过。
要是这整件事,都在这个阶段就戛然而止该多好啊!她后来每每反思此事,总试图让记忆在此终结。
“哎,哎,小韩,你怎么搞的?不是说了往南,先去海边儿吗?”
公公的话惊醒了她,小韩干干地笑着,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注意安全,无声地深吸了口气,她跟后座两位老人搭讪说,这里她八年前来过。
是的,八年前,是跟海涛一起,姐夫开车带他们来的。当年观感,至今印象深刻。那时哪有这么多路啊,路况还这么好,不但平坦、宽阔,还又是红绿灯,又是斑马线的。
公公对她夸张的声声赞叹略显得意,乐呵呵地指挥她驶上主路,一路向南,直奔大海。
然而大海连影子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路尽头有个金光閃闪、硕大无朋的雕塑。她一路朝着那雕塑驶去,感觉到它蓦然现身在周围一片枯索北方冬日色调里,显得那么突兀,不过,等车子越来越近,这感觉却淡了,是看清了雕塑并非横空出世,周边又出现了相对低矮的一片片建筑。
按照公公指挥,小韩穿过一条横亘在眼前,更为宽敞气派却依然见不到几辆车、行人的柏油马路,把车停在路对面去。那儿果然有停车场,空空的,一辆车没有,但各色铺路石拼成的地面画有雪白的标识线,相当标准、讲究。停好车出来,终于看到了大海,原来沿着海岸线高高铺出来的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大理石路面,及修剪得齐整、漂亮的绿化带,让那大海矮了下去,并且,近海不仅有很远就看到过的那个高大雕塑,还星星点点矗立着不少小雕塑,以及一排排的白房子、遮阳亭,散落在蓝的海,和黄的沙之间,显得很洋气。
两个老人指点着,让她看路一侧,原来上次不过是一片沿海滩涂的这里,已到处是建筑,近海多是些二三层的双拼别墅,稍远有些七八层的板楼、塔楼,看上去都很别致、时尚。只是不大像有人住的样子,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诉她,这都是商品房,开发商都是从大老远的南方来的,楼盖出来当然要往外卖了,现在是空着,可胶东临海,气候又好,将来肯定会吸引外地的有钱人过来买房养老,或移地而居。又说起,包括这路、楼盘,及近海一切景观、设施,所有这一切改变,不过是近两三年的事。小韩当然是不肯在他们面前大惊小怪的,却依然震惊,尤其看到路边那些高大的树木已蔚然成林,也不禁要赞几声这手笔之大。
公公比划着跟他们介绍,说那主题雕塑是一种海鸟翅膀的变形,据说名字叫“鹏程万里”。再上车沿海岸行驶,小韩满脑子就全被这四个字占领了,因为跑了好远,路一侧依然还是楼盘,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开发商、不同的名字,已完工的、刚出露模样的、还在挖地基的……她知道,就像那大海已被改造成了公园一样,这周边,当然也正在迅速化身为城。
只是在这已满是住宅、景观、设施的城里,却鲜见有人。想找个地方解决午饭,他们的车子绕来绕去绕好久,才发现有家临街小店在营业,一进去,终于看见几个先期进到这城里来生活的男女,都是中年人,都穿着制服,水蓝色的该是保洁?藏蓝色的是保安?店面很小,一共只挤挤挨挨摆了四张桌,桌前坐着的人显然都已吃完好久了,却还闲闲坐着,虽凑在一起,彼此并不说话,只呆呆望向窗外,或干脆趴在饭桌上打盹,那神情、姿态,还有每人面前只一个空碗的寒怆样子,只一眼,小韩就认出了他们的乡下人身份。
果然,很快有人起身跟他们打招呼,她听公公叫他们的名字,都是去了姓氏的两个字,便知自己所猜不错,他们都是公公本村或这周边村的人。
饭后她已意兴阑珊,两个老人却兴致不减,一路继续大说大讲,他们的话,若特意讲给她,她大致还能懂,但若人家私聊,她就仿若听天书了。可她不想显得冷漠,便搭讪着问起周边乡村情况。老人们告诉她,距海近的村,已在搬家,他们河口村何时搬,还没定。
“搬哪儿去?不会是海边那些漂亮房子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并排坐在她身后,原本相谈甚欢的两个老人,因她这问话,瞬间冷了场。
“没见咱刚才进村拐弯那儿正盖楼吗?据说规划每四个村集中建一片楼,现在哪个村儿都没多少人了,用不上几栋,都装下了……”好一阵沉默,公公到底回答了她,语气听上去仿佛比她还要不好意思。
她于是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发问,不仅为自己没留意到那些楼,更为自己的毫不知情。这是她丈夫祖辈即世居于此的老家,没来前她无数次地听他念叨,有限的几次回来,一向寡言的丈夫,被她戏称为导游,有空就张罗带她出来,兴奋地到处指指看看,说说讲讲。然而,多久了?他再不提他的老家了。是的,老家,她读中学后就彻底离开了的老弄堂,如今还时常要跟他念叨念叨,可他正在消逝的老家,怎么她竟一无所知?是不是,海涛心里早没了我的位置?而我对他故乡的漠视,便是这一切的源头……鼻子一酸,小韩的泪又忍不住要涌上来了。
6
吕明进来时,众人已吃了好久,是他自己打电话说让不等的,岳父生日,他耽搁在另一酒店。因此,他们夫妇一出现,正洪便咋咋呼呼以“明星赶场”来调侃,吕明却摆手,连声道:“哪里,哪里,主要是我难得下山。”
刚才海涛已听正洪他们讲过,知道吕明如今很神叨,早吃了素,还出资在山上盖了座庙,僧侣不少,他自己平时也常驻山上清修。然而真见了面,海涛倒觉得吕明没别人讲得那么夸张,至少夫妇俩穿着、谈吐都正常。尤其吕明,整整二十年未见,海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干姜瘪枣”,他脑子里蓦地蹦出岳母爱讲的这句宁波方言,觉得吕明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年少时就沟壑满脸,显得成熟、沉稳,城府深、心机重,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显老,可当大家都老了,他倒还是老样子,就像是格外被命运垂青,从未遭受岁月的风刀霜剑一般。
吕明一落座,就跟大家解释,为什么他一直想见海涛。
原来十几年前的那次返乡,吕明无意间在一个亲戚家,看到了一张海涛夫妇的照片,大为震惊。“其实咱俩一样,”吕明说,“我也是‘文革时随我父亲从城里被遣返回原籍乡下的。”原来吕明返乡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七岁的他,被托付给了一个远房族叔,所以他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不过我自己记得很清,包括在青岛时,我妈带着我弟跟我爸离婚;包括我爸去世前告诉我,我们家跟这个叔叔,不是什么至亲,只是姓一个姓的本家,他们家以前种过我们家的地,我爷爷待他们不错,彼此都念对方的好儿,就一直有走动。后来我管那个叔叫了爹,到了你们镇上,上了学,慢慢也知道了些你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一直没注意我,我却一直非常在意你。到后来,你考大学,在上海当教授,我都知道。可都没当回事儿。只是那次在我亲戚家看了一张你和你对象在国外的照片,哎呀,你当时那个精神头儿,那个样子,你真不知道在我心里,折腾了多久。你不知道,我当时多羡慕你,真后悔自己干吗守着本乡本土,不能像你那么出外,自由自在……”
那会是张什么样的照片呢?海涛让吕明说得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他这个人,想家就会想办法回来。往家捎照片这种事,可不是他的做派。一定是他的妻子小韩。他记起小韩有这习惯,寄什么给了上海,一定也会寄同样的一份给他老家。不过,用数码相机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就不洗照片了,没错儿,他想起来了,吕明看到的,一定是他刚到英国,或者,在南斯拉夫时拍的照片。
他大学专业是英语,要出国,选什么专业,很费了番周折,最后选定的人类学。因无专业背景,不得不先去读了一年的预科,小韩就是在他预科期满不久,申请到陪读签证的,那时小韩孃孃的餐馆还开着,他们就在餐馆楼上住了两年多,后来他要做田野调查,便带着小韩又去了南斯拉夫。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科索沃战争,也许他会红袍加身,取得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吧。如果取得学位,他们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吧?没错儿,至少不会开餐馆。他这一生,自己实在想不清,到底是老天不成全,还是自己不够坚持呢?命运竟然如此匪夷所思,让他正值不惑之年,彻底转了个弯,让他这个对数字极不敏感的人,竟做起了生意。然而对餐馆的不喜欢,何止他自己?小韓刚去时,曾在孃孃店里帮忙,此刻他猛地意识到,小韩对餐馆的不喜欢,其实是要早于他,且甚于他的。可后来,正是小韩,热心地里外张罗开店,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够了……”
小韩跟他彻底吵翻那次讲出的这些话,好长时间了,总会在他情绪低落时突然响起,把他推向更深、更冷、更暗无天日的谷底。现在,这些话又冒出来了,让他不由得又是阵阵心悸,跟小韩吵翻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翻来覆去不断忍受着小韩这番话语折磨。可已多久了,他怎么忘了自己是如何伤害妻子的呢?
“哼,你到底还是说出口了,你早就够了吧?你够了,是不是……因为小袁?”
没错儿,他讲这话时是气急败坏的,原要显示自己敏锐的洞察,以此反戈一击的,结果怎样?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妻子更是恼羞成怒。
他从未见妻子像那天那样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号啕大哭,甚至接着说出了要离婚的话,甚至在车水马龙的交通拥堵地段,不管不顾地就打开车门,扬长而去,然后哑巴一般跟他冷战,再没回家,也不去店里。他只收到一张妻子写给他的便条,只两行字:“孃孃儿媳待产,我要住过去帮忙。”
是他错了吗?他无中生有,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妻子?当然了,他早就觉察出,有段时间了,提及小袁,妻子就会不自在。但他真的并未深想。他的妻子,聪明、漂亮,小孩子般,总活力四射,活得兴兴头头的。他们结婚十八年,他不时总能在周围人的眼底口中觉察出他们对自己妻子的好感,他为此自豪,从不小肚鸡肠地把这类事放在心上。小袁并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不同,那也只是,小袁竟让他把自己心底的不堪,脱口而出。
十八年困苦与共的婚姻,怎么会搞到这一步?这段时间他一直为此深受困扰,翻来覆去琢磨这么久,他觉得自己唯一琢磨清了的,仅一件——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是他和小韩的问题,跟小袁小方之类的没关系。
那么,是什么问题呢?“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这因素,肯定有。但绝对不是最主要的,因为他觉得他了解自己的妻子,他确信小韩不是那么庸俗,那么冷酷、现实的人。
他最常念及的是,其实都是些自我安慰,他总安慰自己说,事出有因,因为争执,不是发生在二人理想的、正常的心理状况之下。
没错儿,事情发生在车里,那段时间,刚拿到驾照的小韩,在教他开车。
记得学车期间,有次小韩在美国的二哥打电话时得知了此事,曾告诫他,“千万别,你们不差那几个钱吧?我劝你赶紧找正规教练,两口子根本就没法儿教对方,开玩笑,女人,对机械,她们简直……”二哥的抱怨,后来被电话那头儿,他自家的那个女人厉声喝止,却并没影响告诫效果。事实上,那会儿海涛已跟小韩学了半年多,早满肚子牢骚,先不要说小韩教的水平如何,驾龄未满五年,她其实连教的资格都没有,然而考虑到学车课时费太贵,虽请了教练,他也很少订课,却在开学不久,就去便利店买了个L型标志牌,贴到自家二手车上,跟着小韩,到处去找僻静街区开练。
如今他越想越觉得二哥的告诫有理,想到他跟小韩,婚后倒是也生过闷气的,可那之前他们几乎就没真正吵过架。然而学车时,他们简直把他们这辈子能吵的架,全吵了个遍。他实在忍不住发了火的,她首先出言不逊的;他砸过方向盘,她摔过车门;他请她闭上她那张苍蝇一样嗡嗡嗡不休的嘴,她质问他长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他就事论事越论越糊涂,她陈芝麻乱谷子越引申越气愤……而那个下午的争吵,跟他们之间所有的争吵,并没什么不同。那天,他不过是不该让的情况下,让了一下对面转弯的车,她便哇啦起来,从为什么不看前方指示牌、难道不知道这个方向有优先行驶权?又说到,这样减速可能给后方车辆带来的风险。再后来,一如既往,又落脚到他失败者的个性:懦弱、谨慎,随大流,不懂争取,不能心无旁骛地坚持,教书、读博如此,开店、做生意如此……
他快五十了,这么多年,总不免反省自身,在跟周围各色人等的比照中,一点点认清自己。他何尝没意识到问题,心平气和地讲,有时连他自己都反感自己。五十岁,已是知天命之年,生命中种种遭际,常常要出乎他初始的预料。小时候,他母亲是远近出了名的贤惠,母亲去世后来的姨,更是如敬神佛般敬重他的父亲,他可是从没想到,自己娶进门来的妻子,那个一直在命运的沧海激流中,跟他携手并肩、同进共退的人,有一天,竟会在一场无谓的口舌之争中,与他倒戈相向,自身化成一片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滔天巨浪。
从前读博时,他曾关注过一个有关近百年来中国家庭形式变迁的课题,在他看来,不仅在生存空间上,中国家庭不断从熟悉的乡下进入陌生的城市,还包括家庭内部的人际关系,古中国以父子关系为主的纵向大家庭,已悄然被以夫妻为主的小家庭模式取代,失去了上一代权威、榜样的震慑,在予以个人更多自由的同时,随之而来的,又有多少难招架的惶惑和不安?
最初跟妻子吵翻那段日子,他便在这种不安中,每天吃不下、睡不实、失魂落魄、颠三倒四,维持一种濒死状态。可那么过了阵儿,却又发现自己竟然也喜欢那久违的清净和自由。那段日子,他非但一鼓作气考出驾照,还自作主张,订了机票回老家过年,想到以往因老家过年她不肯随行带来的那些郁闷、隐忍,他早早就放了两个雇工的假,自己也破天荒地腊月里就回了国。
原以为家该是天然的避风塘,然而非但家离,就是老同学聚会,他都能感觉到周围到处都是的无声的质询,以及各种各样面目的提醒。
就像现在,他默默打量着自己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他们的样子,以及和妻子在一起时的状态,同时,也无法不在猜测,这样独自回家来过年的自己,在他们的眼底心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7
小韩载着两位老人回到家,自己又在门口折腾了会儿,才停好车,一出来,却发现公公没随叔叔进屋,而是是站在院里,等她。
“我老了,脑筋早过时了,”公公竟显得有点紧张,见她走过来后,方低头轻声道,“可你知道,海涛打小没妈,他姨前几天也走了,这话,只能由我来讲。小韩呐,要是你觉得爹说得对,就好好琢磨琢磨,要是不对,权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不好?”
小韩一惊,尽量不动声色,静听训話。虽回公婆家次数少,但对公公在家中的绝对权威,她深有体会。公公几时会如此低声下气地讲话呢,难道我跟海涛的事儿让他知道了?上个月她从店里一雇工处得知海涛已闭店回国的事,非常不安,曾给海涛姐姐打过电话,怨当时太大意,竟说走了嘴。不过姐姐也仅知他们在怄气而已,难道海涛到家后,跟他父亲和盘托出了?以海涛秉性,不会的吧?
公公却看都不看她,只自顾自一径往下说:“你和海涛,你俩都是好孩子,我知道的,你,我虽见得不多,可心里有数。我对你,很满意,也放心;海涛就更是了,我不是偏袒自己儿子,只是敢保证,我们家海涛绝对做不出什么太出格儿的错事来。所以,你们俩闹矛盾,我琢磨着不可能是什么无法挽回的大矛盾。年轻人,谁都有个脾气,尤其我们海涛,还是个闷葫芦,犟脾气。可犟脾气不是坏事,老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结婚后,男人强与不强,有志无志,跟他老婆平时怎么待他关系很大的。小韩,你是好孩子,懂事儿,也聪明,听爹一句,多担待担待海涛,就算是给我老头儿一个面子,等会儿海涛回来,你主动给他个台阶下,好不好?”
估计是担心她听不懂方言,公公压着嗓子,一字一顿,话讲得慢,却一句紧跟一句,严丝合缝,显然这些话已压在他心底很久了。话一讲完,老人抬脚就走,自始至终,没看小韩一眼。
小韩被这番话镇住了,仿佛没注意到公公的离开,还呆立在原地不动,心里又震惊,又羞愧,还夹杂着委屈,竟在那阵阵寒风中,抽抽噎噎,淌起泪来。
这些天,她已不是第一次受责备了。她的母亲,当年得知她要嫁给海涛并不满意。后来,他们婚后,也明显不看好的母亲,这次小韩一到家,就不停追问她怎么了?“海涛一个人回来,我就觉得不对,现在你又自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母亲东拉西扯、软硬兼施,最后终于打探出他们已吵架吵到了分居的程度,大为恼火。一会儿嫌海涛到底是乡下人,死倔,跟自己老婆低个头算什么?一会儿又恨小韩孃孃自私,竟留小韩住那么久。可说归说,母亲随即采取的行动,却是一个电话打给小韩大哥,吩咐他赶紧给小韩订票,然后亲自送女儿上飞机,让她送上门来低头。
长辈们的心思,小韩都能懂,可关键是,海涛呢?
她一直琢磨不清,自己和小袁的事,海涛到底知道多少?若真的都知道,他会原谅她吗?
其实有时她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至少,她无法喜欢跟小袁在一起时的自己。堕落的、疯狂的,一边虚伪地应付日常,一边又在兀自放纵的自己。她一边深陷负罪感自我嫌弃,一边又被冒险的乐趣所诱惑,仿佛眼前的世界重新被打开,非但自己,让她觉出陌生。就连周围熟悉的人,都常常让她暗自揣度,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吧?或大或小?或圣洁或肮脏?但是,这样的判断如何做出?如果是以自由的名义?以忠于内心的名义?她的思路在其间困顿、挣扎,情绪也随之起伏不定,一会儿觉得自己欠了全天下人似的自轻自贱;一会儿又要抱怨命运待自己不公,由着性子乱发脾气、哭鼻子抹泪……纸是包不住火的,隐隐约约,她其实一直都在担心事情败露,担心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
她跟小袁在一起并没多久,且不时伴随内心的纠结和两个人鸡毛蒜皮、话赶着话儿的琐碎拌嘴,小袁曾说服过她,她曾很佩服小袁的一句话:“你的身体,永远不会欺骗你自己。”但后来,这话却只让她感觉恶心。短短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她先是从小袁的目光中,继而从他对待她的态度上,直至最后从这句她曾认同的话里,掂量出了自己在小袁心中的位置——从不曾被尊重,开始就没有,将来也不会。
她差一点儿死去,在丈夫已离开的家里,她晕头涨脑地哭哭睡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后来终于起身,细细梳洗,穿上最喜欢的衣服,打算给丈夫打个电话,然后开煤气自杀。
然而,电话那端的丈夫,正在老家面临亲人的过世。
那是他的继母,年轻时因为迷唱戏而抛夫弃子来到他们家的有伤风化的女人,她的故事小韩初听时无比好奇,可真见到,却发现不过是个又干又瘦的乡下老太太,能干,手巧,脾气好,整日无声无息,不要说跟小韩说说唱戏,连句家常话都极少听她讲,问她话,她似乎更喜欢用表情,手势,仿佛是个哑巴。小韩能记得的,这个姨讲过的最长的句子,是有次回去,她站在窗前朝外看,听海涛姐弟讨论这些年村里挖河沙挖的,引起了海水倒灌,好多年村都打不出来甜水井来了。忽听耳边轻轻的一声:“你们说的这些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回头,小韩见那姨已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也在眺望午后阳光下的菜园,以及远处堆积着的,山一般高的河沙,嘴里梦呓般地说道,“让这沙子山给挡的,现在,日头至少比从前,早半个多小时就要下山了。”
这个年轻时为了心底的波翻浪滚,由着性子撤离既定轨道的女人,纵身一跃,跃入了无颜见人,囚徒般困在家里的后半生。小韩在生活中缺少这种如此切近打量此类女人的机会,事实上,那段疯狂的日子里,她时常会突然想起那个女人,为此而感到一种受虐的疼惜。然而,那天,在电话里,作为继子的海涛,竟喃喃地说:“其实她真的是个好人,只是做了错事,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丈夫既避而不谈他们间的僵局,只顾同妻子感慨命运的无情和无常,这仿佛为本已心如死灰的小韩推开了一扇窗,蓦然看到依稀的光亮。她到底没走那一步,她选择了立即动身,回到她曾远远抛开的一切,然后在娘家、婆家,不断被自己,更被长辈推着,走到眼前。丈夫当然她是了解的,他一贯悲天悯人,但也并不是没有原则和立场,有他父亲所谓的犟脾气,尤其是,她是他的妻子,对自己妻子的错,他能原谅吗?
8
海涛随众人离开饭店,再次上了正洪的车。
都喝了酒,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永革和吕明的车都是由夫人驾驶。
最惹眼的是吕明夫妇,几乎刚见他们夫妇俩进到那辆黑色奥迪车,转眼便呼呼呼速度极快地发动起来,随即直直两下倒出车位,迅速疾驰而去,动作生猛得简直让人来不及反应。永革太太的那辆白色宝马,看上去是太太平日用的,方向盘、座套都饰有长长的白色毛绒,后视镜上还垂下来金光闪闪的一串珠圆的坠子,晃来荡去,荡到正洪车边,院长太太缓缓落下车窗,噙着笑,朝吕明夫妻的方向撇了撇嘴,才款款摆手,跟他们招呼着离开。
“呵呵,这俩老娘们儿,都不是一般人啊。”庆春叹道。
“你说吕明老婆?”正洪一边开车,一边搭副驾上的庆春的话儿,却只讲一句,便作势将脖子朝后面海涛这里歪过来,“海涛,你知不知道人家吕明老婆跟你一样,也是当年咱镇上考到上海去的大学生。后来不知怎么给分回到咱县上,在经贸委之类的单位,再后来不知怎么跟吕明搭搁上了,工作都不要了,跑去吕明那儿。那可是90年代初,有几个有公职的女的敢像她那样?老轰动了。不过,听说他们两口子开始也不行,到处瞎跑,净赔钱。后来是又回了咱县上,开了工厂,这才算赚着钱了。”
“他老婆学什么的?”海涛礼貌地回了句。
“财务?不对,外语吧?我也搞不清。反正人家都说,吕明之所以能干外贸,全靠他老婆懂行。而且这么多年,她老婆一直给他干财务,钱都抓在自己手上。不过那也没用,吕明这个老伙计,這些年的花花事儿多了,他老婆到处抓奸,一次都没让她抓着。这都是我今年过年的时候,同学聚会听说的。你们俩都没去,咱班去了差不多一半,基本都是从外地回来的。哦,对了,你们记不记得景仁?还有永强?也跟咱一起上过学的,当年就爱跟在吕明身后跑,咱今天吃饭,就是他俩帮我联系的吕明。这么多年,他俩一直跟着吕明干,知道吕明不少事儿,以前谁也不说,现在倒好,他们到处说,臭吕明,因为吕明把厂子卖给了个干建筑的老板,就为这个,景仁他们意见老大了,好歹也跟吕明干了快三十年了,他这么一撂挑子,自己倒心想事成了,剩下大伙咋办?干建筑的,没准儿人家是惦记厂子的那块地呢!现在盖房子多赚钱,谁愿意操心办厂啊?”
“不是干得不错吗?”这下海涛有些吃惊,便问,“为什么要卖?”
“不跟你说了嘛!吕明要出家。已经跟他老婆离完婚、分完家了。他们两口子一个闺女一个儿,闺女是老大,就嫁在本县;儿子前些年送澳大利亚了,好像跟吕明关系不咋样,好多年不照面,今年因为他们要离婚,才回来了……”
“永革老婆,看着可比吕明老婆有本事,她是真能当永革家的人吧?”庆春插了句话。
“那是,”正洪的嗓门一下子又高起来,头却依然扭着,还在跟海涛讲话的架势,“永革哪敢不听他老婆的?永革这个这老伙计,这些年一直蹲在咱县里,不像吕明那样到处跑,他我最知道的,当初就在咱镇医院干内科,要不是老婆娘家后台硬,就他,还能进县中心医院?能一步步干上院长?”
坐在后座儿,海涛一言未发,他听得心惊,却不仅仅只是对吕明和永革的故事,更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样子,在他家庭生活中,总能看得更清楚些,他想。
9
小韩是被海涛姐姐拉进屋的。
满家人,小韩这次回来,原本最怵姐姐。可姐姐并没如以往一样,又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她,而是热热地拉着她的手,一边用行动表达着亲近,一边压着嗓子,讨好地含笑问:“海涛让你回来的?你俩好了吧?哎呀,你不知道俺都急得不行,咱爹嫌俺脾气不好,不让俺掺和。”
姐姐嘀嘀咕咕不住说,小韩心底的紧张也渐渐散去。她知道,这姐姐厉害归厉害,藏着、掖着的事儿可绝没有,从她的话里,小韩至少能确信他们的事儿,公公是听姐姐说的,海涛没讲什么。
随姐姐进了屋,姐姐告诉她:天黑前海涛准能回来,因为今天是十五,得给他们五天前刚刚过世的姨去上坟、送灯。
小韩跟姐姐在厨房里学捏豆面灯碗,姐姐正心情大好,嘴一刻不停,先是跟她讲,如今会做这灯的人,满疃找不出几个,图省事,很多人家直接送蜡烛,或手电筒。又说起祭奠死去的长辈这事,过去老规矩不少,现如今不少人家能省就省,只十五送灯这项,极少有人省,估计是送蜡烛或手电省心省力,何乐不为?又跟小韩说起过年,说自己公婆那边虽没人了,初二前也没回娘家,是守老规矩,担心影响自己兄弟家的日子过不好……
小韩却走了神儿,是想到姨,姨就是个坏了规矩的女人,现在,她死了,家里就算按规矩过年不贴春联,不嫌麻烦捏豆面灯去送,可有人真正思念她吗?也许海涛只是一时心软,流流眼泪吧?他应该跟他的家人一样,不过是在表面上守着规矩,就像他的父亲,妻子尸骨未寒,他却跟自己的弟弟在热热闹闹唱着戏。
这就是现实的人生吧?如姨一样,犯了错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爱,哪怕是她含辛茹苦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家人。
10
正洪只喝了两杯啤酒,车却开得比来时快得多,海涛有些担心,庆春却并不在意,一直在追问村子拆迁,去住楼的事儿。正洪说河口村当政的是老书记,对此不大热心。庆春便打听,若后搬,补助标准能不能更高?正洪突然发了火,高嗓门吼道:“你成天惦记这些自己说不了算的事儿干吗?还不赶紧琢磨琢磨眼下怎么找人给老爹看病……”
海涛这才听明白,原来,此次叫上庆春聚会,是为他父亲。老人快八十了,元旦前开始尿血,在村里打了两天吊瓶,又去县城医院查出膀胱癌,得开刀。庆春求到正洪,要找永革。不过据正洪所知,永革对这类事儿一向不出头,都是由他干护士长的太太操持,此刻正洪便细细嘱咐庆春,如何跟永革太太打交道。
坐在后座的海涛听及此,不由心头一热,倒对正洪起了敬意,尤其听正洪讲,他自己老爹过世前,他如何背着老人去县城,又去省城,这让海涛不能不想到自己,父亲每每以他为荣,可他真正为父亲做过什么?不要说不能守在身边端茶送水,就是现在回了家,家里人也恭恭敬敬,如待远客般待他。不觉间,他已工作二十多年,只千头八百地给家里些钱,何曾真正改善过家人生活?相反,如今快五十了,自己的小家都没经营好,跟老婆闹矛盾,连父亲都在惦记,跟着操心。若将来有一天,父亲病倒,需延医用药,自己一定也会如庆春这般一筹莫展。可自己又那么虚荣、无用,或许到时连庆春还不如……
天彻底黑下来,海涛终于到了家。
告辞正洪、庆春,他进到院子,隐隐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唱戏声,他知道,这是爹在履行诺言,姨去世前一直念叨害怕,所以爹答应她,热热闹闹送她上路,这些天,家里始终京戏声不断。
姨是海涛成年后经历的第一个家中长辈的过世,相比刚才正洪他们提及的老人,姨算有福的,只是心肺功能衰竭,并没遭受诸如开刀、化疗、四处求医之类的折磨。前些天,为了按父亲要求,给姨操办一場体面的葬礼,海涛里外忙活,着实感到艰难,因为就在这个他自幼生长的村庄,曾经的过去的一切都在悄然消逝,放眼将来,一场比他还和正洪、吕明他们三十年前规模更大的农民进城运动,正在进行中。在这片土地上,跟他同宗同源的乡亲,将来会怎样?一个一个都会慢慢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他们的家庭生活。
带着这种茫然无措的感伤,海涛拉开家门,却没想到,接下来他将要直面的,却是这段日子里,最纠结于心的感伤——那是他的妻子小韩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正是小韩,她正在灶间跟他姐姐一起做豆面灯,小韩哪是会做那种活儿的人呢?她不过是照猫画虎,做做样子而已。他看到小韩站在边干活边唠叨的姐姐身后,微微抻头、侧耳、眼神恍惚,魂不守舍,连他已开门进来,都毫无知觉。
11
小韩是被姐姐絮絮的,有关如今老规矩无以为继,日子都乱了套的说法,给说走神儿的。
姐姐一直在谴责如今乡村的礼崩乐坏,举出从前不少老规矩的例子,说老规矩听上去似乎愚昧,但谁过日子能为所欲为,没点儿限制?就像限制她这当闺女的初二前回娘家,是为了儿媳,因为儿媳是另一户人家的女儿一样,这些单独看上去,似乎并不人道的规矩,其实是要试图达到一种整体的大平衡。
她在姐姐的话里,渐渐听明白她这观点,却也并不以为意。对姐姐那么在乎的老规矩,自幼便无任何体察,关于婚姻、家庭的观点,她更多的体会还是同个人自由的对立,她最容易联想到的与此相关说法,是那句西谚——“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来”。
不过,这些日子,在往事中浸泡,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细细检点自己进出婚姻围城的细枝末节,小韩却再次觉出虚妄。在她看来,所谓城池,不过是个错觉,城里空空,跟城外其实并无两样。而人,尤其女人,却仅在进出城门那一瞬被照亮,被旁人看见或论及。很快又回归晦暗、沉寂、琐碎庸常的日子,那才是真实的,是日复一日暖老温贫的岁岁年年,是暧昧、温吞,输赢难辨,每个人心底的冷暖自知。
姐姐上来了情绪,越讲声音越高,说若没了老规矩,将来只怕会要乱,更不可收拾,小韩不语,心里却不屑,哪有姐姐说得那么严重呢?经历了生命中这场变故,小韩自觉看清自己不少,是的,就算这个世界底儿朝天地变了,从前的海隅小村,已变身为白日所见的奇异新城,可身处其中的人,哪是那么轻易就随之大变的呢?就像她自己,此刻回望自己这辈子,的确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哪一步也没有如这次这件事让她觉得恶心、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不值,是天性还是后天的教育使然她说不清,却很清楚,有些事,她做不来,即便没有长辈耳提面命的呵斥,没有丈夫心知肚明、冷脸相向……姐的聒噪一直不停,可她无法,她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站在那儿,不住深呼吸,努力想去屏蔽,不觉间,里屋传来的阵阵唱戏声,倒一声比一声儿更热切地,直唱到小韩心上来。
那端坐城头,瑶琴慢抚,羽扇轻摇的诸葛孔明,他那原本是为诱敌而哼唱的咿咿呀呀,在此刻小韩耳边一遍遍地翻来滚去,越听,小韩越觉出其中的悲怆、凄惶,战战兢兢……突然间,她猛地想到,其实诸葛亮这段家喻户晓的经典传奇,不过是在大敌当前,手中却无兵将可调情况下的放胆一试。是的,或许,任凭谁都如此吧?面对世界和自己,谁能始终保有十足把握?不要说对旁人,就是对自己的内心,谁又能始终坚信不疑?
泪水再次模糊了小韩的视线,她的神经却瞬间绷紧,如年少时要上考场般地再次紧张了起来,她知道,年近五十的自己,此刻已又来到了那灯火通明的城门之下,泪光中,她仿佛看到灯火之下,人流熙攘,来去不绝,所有的人都在依据那古老的,习焉不察的惯性,一步步,步履不停,唯有她,独自受困于此,在踌躇、在犹疑,在一声比一声更急切地被催促:
“……左右琴童人两个,
又无有埋伏
又无有兵。
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方如,1972年出生于内蒙古大兴安岭,现居山东青岛。2007年4月开始写作,先后在《十月》《天涯》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看大王》(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声铺地》。长篇小说《玫瑰和我们》《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