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躺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东岭老家的炕上,使劲睁了睁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使了好大劲才把它们撕开。
奶奶在我脚头,正两个膝盖轮换着跪在炕上往窗台走。她的一双小脚在空中一翘一翘的,轮番点着头。到了窗口,她“喝郎”一声拨开窗扇的窗轴,“吱扭”一声拉开了两扇窗门板。
阳光斜斜地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我盖着的方块布花被子上。我妈把旧衣服上没破的好布,剪成一个个魔方大小的小方块,把它们用缝纫机缝在一起,当被面或褥子面、棉门帘,也有人叫它百家布。
一些细小的浮毛在半空里游动,有几缕就在我眼前飘着。我吹了一口气,它们就倏地向远处挤去,旁边的又补过来,我再吹,它们也远了。我和它们玩着,奶奶又跪着往炕沿倒退,看我醒了,她侧身拍了我一下:“起!今儿穿新袄。”
我在被窝里,又伸了几个懒腰,腾地坐起来。奶奶盘起一条腿,斜坐在炕沿上,从被窝里拽出我的小棉袄和小背带棉裤,替我穿好。我想起来了,今天我们要去吃席,吃席就能吃上肉啦!奶奶把最新的那件红碎花棉罩衫、天蓝罩裤给我套上,我浑身上下圆咕噜的,簇新新的,活像大年初一刚起来的样子。
我奶奶家在黄河南岸的土崖上。那道土崖上有两个小村,一东一西,分别叫东岭和西岭。我奶奶和外奶(外祖母)的家都在东岭。今天,我家后院里面那家的秋姑要当新媳妇了。
奶奶拽着我的手,穿过秋姑和小怪家的门洞。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为啥秋姑家住在里面,小怪家住在外面,东岭可没有人像她们这样,两家像一家人一样走一个门洞的。村里三十多家,每一家我都去玩过。我仰脸问奶奶,奶奶说:“她们巷子的墙让雨泡塌了,想院子大点,就把咱后房墙当院墙了。”奶奶对我最好啦,她从来不把我当六岁半的娃儿看待,不管我问啥,都回答我。这点可不像我城里的爸妈,他们老是训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所以,爸妈把我送到乡下,我也没有多想他们。
到秋姑家还要经过一道内门,那道门可好玩了,就是在泥墙上掏了一个大洞洞,上面是个尖的圆形,下面是个大肚肚的圆形,这是为了方便肚子大的人经过吧?
秋姑家的院子里外都站满了人。小怪和她的三个小兄弟正挤在一起,分着吃小怪兜在衣襟里的一大把染成红色的花生。我小姨和淑云表姨也在,正在院里帮着四处贴红喜字。我赶紧从人的腰胯堆里往里挤。秋姑的妈妈,我喊六奶,对我很亲的,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两家有远亲,也可能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孩子。反正她们每次一见我,总是摸着我的头发夸我,还偷偷给我塞糖块和点心。
东厢房和堂屋里全是穿得嘎嘎新的人,我外奶坐在堂屋的蒲团上,对着供桌上的神像念着经。秋姑嫁的新女婿,大人们说,是西岭队长家的儿子,说他人可精了,迟早也是当队长的。
我用眼睛搜寻了一圈,屋里屋外站着的老头和男人们,今天都抽上纸烟了,真呛人。我赶紧钻进西厢房。西厢房里,一水儿女的,有当送姑的,有拖着孩子来的亲戚,有理嫁妆的、帮忙的,叽叽呱呱的笑声和说话声像乱锅炒豆子一样,响个不停。唱主角的秋姑倒很安静,正沉着脸坐在炕沿上,一只手举着镜子,由几个女人给她抹着胭脂,往头上插着花。六奶站在桌子边,瞅着秋姑打扮,也一声不吭。秋姑穿着红缎子的棉袄和粉缎子的棉裤,脸抹得红扑扑的,真好看。奶奶说过,六奶手巧,针线匀称,做的棉袄棉裤都服帖在身上,一点也不像我们平时穿的,袄襟撅起来显得肚子可大,裤裆那么肥穿起来全是褶子。我记下了她衣服的样子,等我长大了,也要当新媳妇,那时候,我可得记着给奶奶说,给我也做这么可身的缎子棉袄裤。
今天人太多了,六奶和秋姑根本不瞅进进出出的人,我进来她们也没看见。我挤到炕跟前趴着,她们也不瞅我。秋姑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在炕沿上偎了一会儿,还不见六奶和秋姑给我抓吃的。直到奶奶进来,奶奶笑说:“小秋今儿都出嫁了,还拿得这么稳。”站在脚地的小怪妈插嘴:“拿得稳?今黑儿灯一关,新女婿一搂,看你还稳不稳!”屋里一阵哄堂大笑。我不懂她们笑什么,那么大的姑娘被男人搂不是很害臊嘛?我想,秋姑一定会扇她新女婿一巴掌吧?这时候,露出了一丝笑容的六奶,双手掬着给奶奶抓了一大把好吃的。
我把奶奶递来的红花生和核桃塞进袄兜,还剩下不少,我不像大人有裤兜。我把剩下的塞进奶奶的衣兜,跑到外面磕着红鸡蛋的皮儿。
小怪从人堆里探出头,小脸红红地向我招了下手。我奶奶平时是禁止我和小怪玩的。可是我喜歡小怪,她脾性好,一点也不仗着自己大几岁就欺负我们小孩子。我知道她也很喜欢我,我们就像电影上演的地下党一样,偷偷打暗号,跑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起玩。今天倒是小怪头一次在大人堆里冲我打招呼,我也没多想,就跟着她跑进她家。一进西屋,她就爬上炕,吃力地把炕桌抽屉拖出来放在一边,从炕桌洞里搬出裹得可瓷实的一匹布,小心地拉开。那匹布在她腿上打着滚,一端躺在了炕上,一端被小怪高高举着,展开了一大段。小怪两个眼睛闪闪地问我:“看,好看不?是不是和你们城市人穿的洋布差不多?”我摸了摸,那布是黄红蓝三种颜色交织的小格子,很薄很细致,真的呢,和我妈给我们买的减价洋布简直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是粗布。我说:“好看,真好看,这下你有新袄穿了。”小怪羞红了脸,重重地点点头:“嗯!秋姑给的。她彩礼布可多了,十六匹,咂咂。”
她把布又裹紧收进去,嘴还咧着。我说:“你别这样笑,看着可傻。”小怪赶紧抿了嘴,使劲搂了我一下。我们就坐在她家炕上,你搂我一下,我捶你一下,逗着玩耍,我们第一次这么亲昵呢!小怪趴在我耳朵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凑过去,她说:“我大要回来了。”哦,难怪她今天这么高兴,我还以为她是有了一匹好布高兴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大喜事。看来我爸上回回来,说去了监里,让她爸“检举”别人,立功挣分早点回来是真的。我当时还不明白啥是“检举”,心想监里的日子不好过,得举别人,人多沉啊,为啥要举着?是不是那个人开会发言,要站得高点?我们村开会,队长不都是站在凳子上说话的嘛!
二
这时候,小怪妈突然回来了,她的衣兜裤兜鼓鼓囊囊的。她往外一掏,哗哩哗啦几乎装满了一簸箕。她一边掏,一边看着我。我突然有些害怕。因为奶奶的禁令,我这是第一次进小怪家。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多,我家离小怪家又最近。虽然我和小怪是朋友,可她妈老是狠狠瞪着我。
小怪妈翻出一条到处打着补丁的小裤子,冲小怪努努嘴,絮叨着说:“你去,你三弟拉裤子了,还蹲在茅坑里。真是穷命,就不能见吃一点好的,一吃就跑茅子。给他换好,你再把脏裤子拿到渠里淘下。”
我也要跟着小怪下炕,小怪妈拦住了我。她抓了个红鸡蛋说:“雁儿是稀客,婶子再给你剥个鸡蛋,吃了再走。”小怪跑出去了,我接了鸡蛋,就不好意思走了。要知道,红鸡蛋稀罕,一个客人只能分一个,小怪妈可能是好不容易才偷来这三个的。
我低头磕着鸡蛋皮,小怪妈又去外间取了只碗,我隐约听见了她从小纸袋里取东西的窸窣声。她的动作特别轻,回来的时候,一手平端着碗。她给我倒了水,端给了我。
我奶奶说,小怪她大跟着人晚上劫路的案子,是我爸办的,也是我爸抓的人。小怪她妈这碗水,我接过来了,可我含混不清地说:“婶儿,我不渴。”小怪她妈死死盯着我,使劲掀着碗,帮我送在嘴边。她的左嘴角朝上斜着,笑着说:“喝,乖娃,看你噎的。”
小怪妈整天也不笑,村里的娃们都怕她。除了下地,很少见她出来。我奶奶说,四个小娃,光吃饭缝补就够熬煎了。小怪已经八岁了,可她从来不上学。我羡慕说:“不上学多美啊,不用早起,不用做作业,不用被老师骂。”可小怪却红着眼睛说:“我想上学。”也是,小怪虽说不上学,可管的营生一点也不比上学轻。她要喂猪喂鸡割草放羊,还要干农活挖野菜。她挺聪明的,我奶奶说她还会上织机织布。我几次要试,我奶奶都不让。奶奶说,小怪学了那么久,织的布还歪歪扭扭,只能当单子、手巾,不能做衣服,我就别浪费棉线了。
小怪和她三个弟弟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总有一股臭臭的味儿。我奶奶常给他们送吃的,有时候是白蒸馍,不过我倒觉得小怪跟我换着吃的红薯馍更好吃,可甜了。有时候是我家梨树结的梨,有时候是新剪的窗花鞋样。小怪妈接过去从来不说客气话,倒像我们欠了她的。
眼看我拧不过小怪妈,就要喝水的当口,我奶奶在外面大叫:“雁雁,出来,快出来!新媳妇快走啦!”她的声音失声岔气的,把我和小怪妈都吓了一跳。我把碗使劲推还给小怪妈。水洒了,小怪妈顺手把水往地上一泼,跌靠在炕沿上。我哧溜从她身边挤过去,跑了出去。奶奶一把把我拽到身边,一边急急地走,一边上下左右前后打量着我,小声问:“她没打你吧?你没吃她家东西吧?”我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说:“她叫我喝水,我没喝。”奶奶说:“对,我娃真机灵,记住啊,她家的东西一口也不能吃,她恨咱家哩!”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有点得意,一扭脸的工夫,我瞥见小怪的身影在她家用木棍树枝架成的大门那儿一闪,不见了。我问奶奶:“是不是小怪告的状?她肯定怕我吃她家好吃的。”我奶奶却长出了一口气,说:“小怪这娃,心眼怪好。”哼,那你咋还不让我们一块玩?
回到秋姑家,大人把我挤到了一边,吵吵嚷嚷说:“吉时到了。”“六婶,小秋出门咱可不准哭啊!”“嫁这么近,有啥哭哩!捎个信她就回来了。”“秋,穿鞋。”“秋,拿镜子。”
我在墙角举着鸡蛋,正直着脖子往下噎。只听见“啪”的一声,秋姑把绑着红绸子的镜子摔在了地上。她大骂了一句:“嫁,嫁,嫁你妈了个×!”我还是头一次听这么难听的骂人话从秋姑嘴里蹦出来。
大家七手八脚劝说着,扫起地上的碎片。帮忙的大人又乱七八糟喊来一个小伙子,让他赶紧跑到岭下公社再买一个新镜子。奶奶见我又拽着她问,对着我耳朵说:“照妖镜,辟邪的,可不敢没有。”六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给我寻根绳子,我不活了!她大啊,你怎么狠心撇下我呀,啊啊啊!”她爬起来就去堂屋拽挂在墙上的井绳,又被大家拦腰抱住,推回了西厢房。秋姑已经不骂了,红着眼睛任由婶子们补着胭脂。她的眼睛不时瞟着六奶,她肯定觉出自己太过分了,要是她不听话气死了六奶,村里的人都会把她叫李管孝的。前年,县里有个男的把他妈打死了。枪毙他的时候,全县城的人都去看了,我也跟着去了,可没敢走到跟前,远远站在人背后,听见了可大一声枪声。大人说,好多年了,我们县就枪毙了那一个人,那个人叫李管孝。我妈后来一见我不听话,就这样骂我:“囚犯脸,长大跟李管孝一模一样!”
秋姑在县城百货楼上班,那是最让人眼热的工作。我妈说,好多紧缺的东西,比如新鲜的年肉,刚开始减价的布头,新进的式样最新的脸盆,她们都最先知道,最先买。谁家要是有售货员亲戚,也会沾光最先去抢。
秋姑的工作,就是高高地坐在一排柜台对面的圆台上收款。那个收款台就像一座高高的岛。她的眼前,六根铁丝形成的渔网,像扇骨一样,在空中画出半个透明的扇面,向下伸向柜台的五个等分点上。售货员写好票,把纸条和钱夹在铁夹子上,“嗖”的一聲发射给秋姑。秋姑噼里啪啦拨着算盘,把找好的零钱也夹好,胳膊一挥,画出一个特别有分寸的弧线,再“嗖”的一声把夹子发射回去。
秋姑坐在她的岛上,就像坐在岛上的美人鱼。在我们村的姑娘里,她是长得最好看的。她的眼最大,皮肤最白,腰也最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她那种好看,可能就是人家说的有气质:五官哪一个都不是很出色,但搭配在一起就很让人舒服。秋姑又拿得稳,从来不像我小姨淑云姨那样捂着肚子、张大嘴哈哈哈大笑。她不爱笑,她脸上的皮肤特别紧。就算她在哭或笑,她脸上的皮肤也很少牵动。我专门学过她的笑,希望长大后也被人夸稳,不想让人说我是人来疯。她这样的人,到老了都不会长皱纹的。可不像我小姨那样,才上初中,一笑眼角就都是褶子。秋姑的眼睛特别美,透着冰水的凉和星星的光。她一抬眼,冰水就荡漾了起来,她一闭眼,冰水就又荡漾了回去。秋姑腰细腿长,穿军裤能撑起来,腰是腰胯是胯的,好看。不像我妈,我妈穿啥裤子都在小肚子那儿撅起来。
秋姑在城里有一间宿舍。我奶奶说,秋姑好几次把六奶接到城里去享福,可六奶是个贱命,虽说就这一个女儿,她身体又不好,可她在城里住不了几天,就闹着要回村。
我回县城的时候,老喜欢跑到百货楼,靠在柜台上,有时候会和秋姑打个招呼,羞怯地喊一声“姑”,等她把冰水一样的眼神投给我,微笑一下,我就像得了大人夸奖一样得意。有时候我又假装不认识她,在二楼转一圈看一眼她,又回到楼下,去看那把小提琴,再去看那双米黄色的像画上公主才穿的小雨靴。在我眼里,秋姑和小海岛、美人鱼、小提琴、小雨靴一样,那么美又那么远……
秋姑被迎姑、送姑和一大群亲戚拥着,脸上包着红纱巾,手里提着新买来的镜子,吹吹打打离开了东岭。我捡鞭炮的时候,听见人们又说,小秋就是稳,脸上没一点失色,跪拜她大的老相和她妈,也没一点慌乱,也不哭。秋姑她大的坟,就在我和小姨老去放羊的山崖边上。他死了,秋姑就不上学了,听说秋姑上学时学习可好了,还是她们班的班长。我听五姨说,这点她随六奶,是当干部的材料。要不是急着接班到城里工作,她保准能上出大名堂呢!
迎亲的队伍出了村,我赶紧跑回来找奶奶。奶奶坐在一个矮桌前,见我跑来,把我夹在两腿之间,我们一桌凑够了八个大人,开始吃席。我一会儿就吃饱了,拿着奶奶给我夹的肉馒头和孩子们在席间乱跑着玩。我看见六奶在厨子那边,把俩馒头各挖开一个大洞,往里面塞着肉丸子和大肉片。根据我吃过几次席的经验来看,我知道,她在夹“馍壳漏”。这是给上礼了却没有来吃席的人带的。
她把夹好的俩馒头洞对洞扣好,从一沓新粗布手巾里抽出一条,把馒头包好绑紧。回头到处瞅着,我怕她是要给我爸妈带,赶紧过去站到她跟前。可她却走到我小姨的桌前,把手巾递给我小姨。我想起来了,秋姑和我五姨是同学,也是好朋友。我问小姨:“我五姨怎么没来呢?”小姨笑了笑,她笑得那么难看,干脆就是潦草地咧了下嘴,她小声对我说:“别吆喝,你五姨身上不美,没来。”
三
席散了。我一手拉住小姨和淑云姨的手,双腿一缩,她俩就把我提起来了,我喊着:“坐飞机、坐飞机!”又回头对我奶奶喊:“奶,我去我外奶家耍了啊!”我要去看看我的五姨,从来没有得过病的她,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还一反常态不瞌睡,给我讲了好几个鬼故事,今天怎么身上就不美了?也许,她这俩馍壳漏还能给我分点的。一离席,我就又馋肉了。
快到我外奶家街口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我五姨挽着一筐青草从村后面走过来。她没有身上不美啊,她怎么为了割草耽搁了送秋姑出嫁呢?不过,秋姑出嫁正好要从村后的路去西岭,可能她在坡上也看见了吧?
我们等着五姨。五姨过来的时候,淑云姨啪地一拍大腿,笑得直不起腰,她说:“噢,噢!偷看了噢!”五姨的脸立马像秋姑抹了胭脂的脸一样红。她抬腿要踢淑云姨,淑云姨腰一扭,闪开了,又哈哈笑着喊:“哎,栓柱哎,快出来看看,有人瞅你哩!”栓柱的家就在街口,跟大隊部隔壁。他是我们村年轻人里长得最帅的,在县城的轴承厂当车工。我不知道啥是车工,可能他就整天坐在车上,或者开着车到处转吧?我也不知道他的车是大卡车还是吉普车,但知道他的工作很招人羡慕。他上学时,和我五姨、秋姑、淑云姨都是同学,也是接了他大的班进厂的。五姨和栓柱刚订婚。奇怪的是,栓柱今天也没有去吃席。
我想到这儿,就跑过去,想到栓柱家门口探看一下。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栓柱正好走过来。我刚要冲我这个未来的五姨夫笑,却见他黑着脸,把大门咔的一声关上了。要不是我闪得快,我的鼻子都差点被门撞流血。这个神经病,一想到要和这样暴脾气不认人的人当亲戚,我的心就凉了半截。我五姨长得很美,结结实实的,又能干农活,又会做饭,又会纳鞋底绣花,虽说没有秋姑耐看,可绝对比林妹妹式的秋姑能干。要不是她老留级,差点被我小姨撵上当同学,她也不至于早早当了农村人。
我讪讪地追上五姨,拽着五姨筐里探出来的咕咕草玩,听着五姨小声和小姨说话。小姨说到秋姑摔了镜子骂的时候,五姨的腿软了一下,差点把一筐草倒到我身上,惹得我指着她大笑。可是,五姨的眼圈怎么红了呢?
一到外奶家,五姨就把自己关在灶房里。我外奶家人口多,她和小姨一直睡在灶房里间的小库房里。她一直到吃晚饭都没出来。那俩馍壳漏,我也记不得谁给吃了,反正我外奶给藏起来了,我再没见过。
第二天,当我还躺在炕上和浮游的尘土丝儿玩着的时候,突然听见后院里传来一阵阵大哭声。奶奶撂下正拉着的风箱,失神拿急就往外走,我喊着:“奶,奶,给我穿袄,我也去。”我奶理都没理我。我自己胡乱套上棉袄裤,扣子都没扣好就赶到后院。小怪和她妈,和她三个兄弟,我奶,还有好些个村里的老少,把六奶家围得水桶一样瓷实。他们神情慌张地说着一件事,秋姑跳井了!淹死了!
我的妈呀!我们村这么多人,只有一口井,那口井又黑又深。外爷说,那里面住着淹死鬼,使劲勾外面人的魂,好拉了人托生。这个天,井口结了冰特别滑,我每次跟着奶奶去打水,奶奶只许我远远站着。我也特别怕淹死鬼。
六奶被自行车带着,嚎哭着飞快地去西岭了。我站在一堆村民的中间,好多大人都在哭,我忍了一会儿,又和小怪她们在人堆里挤着玩了,只隐约听见“怕跟进城死了火化,非把她和栓柱拆散,嫁给农民,能埋”。不是说人死了就没知觉了吗?六奶这么怕疼?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外奶说过,说火化的人成了灰,不能托生转世。
听到栓柱两个字,我很纳闷。我跑去找五姨,想问问她咋回事?五姨把我搂在怀里,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也是,秋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死了,五姨肯定很伤心。
栓柱走进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红布包袱。他没看院子里的五姨和我,走进去把包袱放在正盘腿坐在堂屋蒲团上念经的外奶旁边,解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掏出来。五姨站在一边,拉着我的手捏得我生疼。我抽开手,凑过去看。只见那一堆东西里,有两双黑布鞋,那是我五姨纳的。当时鞋底的花样很复杂,村里没有人会,五姨找了邻村的亲戚才学会的。我记得五姨纳了好久,怕弄脏白鞋底的布,她每次动手都要把手洗好几遍。还有一套干部服,四个兜,深蓝色的,最时兴的。还有一条涤纶裤子,那还是我外奶托我爸在县城买来的。
栓柱把东西摊开放下,说:“东西都在这,我的东西也不用退了。”然后就走了。
五姨追了出去,喊他,他也不答应,还使劲把拉他的五姨推了个四仰八叉。我也追出去,帮五姨拉栓柱。五姨哭着爬起来,又追上他,小声说:“栓柱,我都有你的娃了,你让我咋活?”栓柱愣了一下,停住了,他回头看着五姨,只是几秒钟,他又黑下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不是你妈干的好事,给我下套,活该!”他又一把推倒五姨,大步走了出去。五姨愣愣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又回灶房躺下了,我听见她在里面又抽抽搭搭地哭。
我外奶一直没说话。栓柱走了以后,我外奶还坐在那里念经,起都没起来。那一堆东西被我小姨收进去了。天快黑了,外奶家也一直没人做饭,外爷在屋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小姨和五姨各自躺在炕上。我跑进跑出几次,问我外奶几次,她都不理我。我想回家去,可我见我外奶也哭了。
她无声地念着经,无声地流着泪,这是我头一次看见外奶哭。我悄悄告诉我外爷,我外爷叹了一口气,也不进来劝。我又去推我小姨。小姨过来,也坐在她妈旁边哭。
小姨说:“妈,你想开点,反正栓柱和咱家,也是你撮合的,全当没成不就行了?”
我外奶还在哭,她哭着拖起长腔唱着:“我一辈子吃斋念经,从不诓人,我真的没有骗你六婶和栓柱妈啊,他俩八字犯克,成婚后必有血光之灾啊,唉唉唉!”
小姨说:“妈,你也别急,小秋死了是她气性小。我们几个再去寻寻栓柱,跟他再说说。”
我外奶号啕大哭起来:“他撂下狠话了,说小秋是为他死的,他就是一辈子不娶,也不要我娃了呀!”那天晚上,我从外奶家回家,路过栓柱家门口,冲他家狠狠吐了两口唾沫。
第二天一早,我就得知,我五姨半夜跑了出去,也跳井了。好在那天很幸运,井水不深,五姨扶着井壁的台阶,浸在齐胸深的水里,在井底站了半宿。早起担水的人,看见我外奶家的老黄狗站在井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发现了,把她救了上来。然后,我五姨小产了,然后,我五姨精神錯乱了。
奶奶说,她得的是花痴病。平日里,她不犯病时和正常人一样,可就是不能见两样事,一是嫁娶,二是陌生的年轻男人。村里但凡有红喜事,五姨就穿上栓柱给她买的大红罩衫,往头上插一头野花,用红纸抹红脸蛋和红嘴唇,在村里大路边站着等。迎亲接亲队伍从崖下的大路走近的时候,她就跟着跑上高崖,俯瞰着新人和队伍穿过崖下的大路,越走越远或越走越近。她在崖上大声唱歌,惹得一帮孩子朝她扔土块瓦块。还有,但凡她一见好看干净的陌生男青年,她就撕扯自己的衣服,有时候还脱个精光,拉着那人去麦场、钻麦秸垛。病病歪歪五六年,有一次,她终于失足掉到了崖下,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了三个月,腿慢慢好了,脑子竟然也慢慢好了。五姨后来嫁给了大队的一个老光棍,生了两个儿子,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埋了秋姑以后,六奶就不吃不喝了。那段时间,我常听见从后院传来拉着长声的哭嚎。奶奶听见了,就叹气:“你六奶,这是不想活了。”后来,六奶就不见了。奶奶说,她让远房侄子接走了。
我五姨疯了以后,我外奶就告别了她的媒婆和神婆身份,再也不接活了。有几次,生产队开批斗大会,她还主动站在板凳上,骂自己装神弄鬼。说也怪,她丢掉了法术以后,就完完全全是个农村老太了,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出一点瘆人的痕迹了。
小怪她大,过不多久真的回来了。奶奶说,她大比以前可老多了,这才几年,怎么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我想,那肯定是他举别人时,累着了,可他不举别人,又回不来。他回来以后,小怪妈也不狠狠地盯着我看了,偶尔的,她还给奶奶和我们送一个南瓜,几个洋柿子。
奶奶当她的面道了谢,可从来不吃这些东西,都剁碎了埋进了粪堆。
东岭的艾蒿绿了一茬,又黄了一茬。东陵的枣树红了一季,又绿了一季。东岭迎进来一些新娘子,又嫁出去一些新娘子。东岭添了一群娃娃,又长大走了一群娃娃。后来,人几乎都进城了,东岭越来越冷清,也越来越荒凉。
那些旧事,终被人忘了……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王娟,鲁迅文学院第23届高研班学员。累计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85万字,散见杂志《延河》《安徽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