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理工大学 蔡欣洁
唐诗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学宝库的一颗璀璨明珠。唐诗许译本是经典唐诗外译本,对其现有研究主要从许渊冲自身提出的“三美”“三化”“三之”翻译原则、“信达雅”中国传统译论以及奈达功能对等理论等西方功能语言学理论出发,考察原文与译文在语义上的忠实对等和在美学上的意境传达。如顾正阳(1998)从音美、意美、形美三方面分析了许渊冲唐诗翻译的可资借鉴之处;曾祥宏(2012: 249)将“三美论”与“功能对等”结合,从“三美对等”角度分析了唐诗许译本的可行性与意义价值,并得出结论“‘三美对等’之中,‘意美对等’最为重要,‘音美对等’次之,‘形美对等’则处于从属地位”;牛云平、王亚南(2014)基于奈达功能对等理论,从选词、修辞、风格、文化4个角度赏析了许渊冲的译诗名句。总的来看,上述研究偏向原文中心,对读者接受的观照不足。鉴于此,本文选取Langacker认知识解理论,以许译《唐诗三百首》为例,从识解机制的4大维度“辖域与背景”“视角”“突显”和“详略度”切入译本研究,考察许渊冲翻译策略及其对读者接受的观照。
不同于传统语言学将语言视为对客观世界的真实反映,认知语言学派认为,人们借助语言描绘的是基于心理经验和身体体验,经认知加工过的概念化世界。认知语言学派代表学者Langacker(1987: 137-138, 1991: 4)认为“语言单位和语言表达式的意义是相对于情境存在的,语义是人们基于自身体验对物理和社会现实的概念化,即识解(Construal)人们对某一情境,具有在语言规约下通过不同意象进行不同识解的能力”,并指出“人们可以从详略度、辖域、背景、视角与突显5个方面描写识解”。识解机制作为“说话人或听话人与所概念化客体和所描绘情境的联系纽带”(Langacker 1987: 487),描述了“语言生产和感知如何建基于人的认知、人的认知又是如何在识解过程中起作用的”(孙凤兰 2016: 108)。
翻译作为一种语言再生产活动,建立于原作者—译者—读者的三元认知关系体系之上。译者既肩负着识解原作者所描绘概念化世界和意识情境并将其内化转换为自身识解图式的任务,又承担着将自身内化识解向他者语言和文化体系读者传达并使其理解接受的重担。翻译活动主要涉及“对各种意义的理解和转换,其理论完全可以借用体验和识解来论述,前者解释了翻译的客观性,后者解释了翻译的主观性”(王寅 2001: 220-221)。Langacker划分的识解机制下辖详略度、辖域、背景、视角与突显5个维度,体现了话语人阐述话语时的注意力潜在指向和听话人理解话语时所需关注的前景信息。认知识解机制将语言行为人在语言使用过程中的情境关注焦点和概念化描写方法成体系地阐述了出来,能帮助研究者找到面向语言转化行为的分析切入点,对翻译研究具有指导意义。
不少研究者已关注到识解机制五维度对翻译研究的可行性,并应用于研究考察。如陈吉荣(2010: 33)以Langacker识解理论为剖析视角,分析了杨绛《干校六记》中重叠词的翻译,指出“翻译中识解的运作方式是多样化的翻译导致意象的转换或识解转换可出现在不同的维度上,也可能有不同维度的组合性转换”;孙凤兰(2016: 109-110)以Langacker识解理论的划分维度为切入点,研究了《黄帝内经》中医学术语的翻译,并得出了辖域“最大限度接近原文”、视角“努力实现原文和译文关联”、突显“最大程度接近原文认知参照点”、详略度“体现认知努力和认知增量”的几大医学术语翻译特点。
唐诗作为集意义、韵律、意境和情感功能于一体的典籍文本,其英译是对译者基于一定原则、以一定方式正确识解原文并将自身内化后的识解结果在目的语中充分传达的考验。基于此,本文以Langacker识解理论为研究视角,从辖域与背景、视角、突显、详略度4个维度分析唐诗许译本中的翻译策略及该策略带来的识解转化效果。
辖域指“人们理解和表述某一事物或情境时需要激活的认知域及相关百科知识”(Langacker 2007: 30),认知域是“用于描写语义单位的语境”(Langacker 1987: 152)。背景代表了预设的前景信息,是话语人在概念表达和概念理解过程中直接或间接联系的知识体系、心理经验、表征空间或概念及概念复合体。考虑到辖域和背景都代表了元信息(本体信息概念)对信息网络(需参照的配置信息集合)的依存关系,本文将Langacker识解机制中的辖域和背景两大维度合并分析。
在翻译中,要正确理解某一概念信息,需要调动与该概念相关的百科知识和生活经验,同时考虑内部文本情境和外部文化语境在语言受众识解该概念信息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影响。由于原作者和目的语读者生活在不同的语言和文化现实中,二者的认知域、百科知识库和历史文化背景必然存在差异。依据该差异程度大小,可将原作者和目的语读者的辖域和背景相对情况划分为近似叠合、错位和缺省三类。
具体到唐诗翻译中,许多诗歌存在典故、人物、地名、文化意象等对辖域与背景有高依赖度的概念信息。对这些概念信息,许渊冲采取了认知域替换、背景注释、显化隐性语境信息等翻译策略,在译文中转化辖域,增补背景信息。
(1)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末,今日水犹寒。
译文:Theheroleft her friend,
With angry hair on end.
Themartyr’s now no more,
The waves cold as of yore.(1)注:The hero and martyr refers to Jing Ke who left his friends on River Yi and planned to kill the king of Qin but failed。(许渊冲 2007: 90)
例(1)选自骆宾王《于易水送人一绝》。在原诗中,标题中的“易水”、诗中的“燕丹”“水寒”等信息,构成了前后互文连贯的预设文本情境,对中国读者而言,结合自身的历史背景知识,不难理解该诗中的“壮士”与“人”指向同一对象——战国历史人物荆轲。诗人在上联咏唱荆轲之豪迈,下联感怀世事变迁,唯有景色依旧。许渊冲在翻译该诗时,考虑到目的语读者缺乏该诗所涉及历史背景的相关知识,为避免读者误解上下联所指对象不一,以加注增译的手法点明hero和martyr的一致所指为Jing Ke,并注释说明其典故,以此服务外国读者,便于他们获知诗歌中意象的所指意义,满足其潜在的文化阅读期待。许渊冲运用的文后加注翻译方法,不仅起到了增补译文背景信息的作用,同时也避免了文内注释过长可能导致的阅读流畅感下降,从而观照了诗歌节奏和读者的阅读体验。
(2)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译文:All willow-down has fallen andsad cuckooscry,
To hear youbanished southwestwardbeyond Five Streams.
(许渊冲 2007: 103)
例(2)选自李白所作《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是诗人为宽解因故贬谪的友人而作。在首句“杨花落尽子规啼”中,译者以零落之杨花、鸣啼之杜鹃描绘出萧瑟悲切的时节环境,以萧瑟景致烘托哀伤之情。“子规”(杜鹃)这一意象,其实义所指的动物域含义和英文单词cuckoo相同,指向同一客观实体,但其作为“子规啼血”文化意象表征哀切悲伤之情,这一情感域含义无法通过逐字翻译为cuckoo传达出来。因此,许渊冲在译文中增译了sad一词,将原文中隐于文化语境背景的情感信息明示出来,以便读者感受诗歌意境。在第二句“问道龙标过五溪”中,诗人点出友人所遭贬谪之地遥远偏僻。“龙标”位于今湖南怀化一代,在唐代远离中央,属于偏僻蛮荒之地。王昌龄由长安调往龙标,对中文读者而言,参照历史背景和地理知识,不难理解此行的贬谪之意。但这一地点信息对英语读者较为陌生,而加注又需较多篇幅,可能影响译文的阅读美感,因此许渊冲在译文中先增译banished(放逐)一词,明示出行为对象you(王昌龄)的行动在社会意义层面上的内涵,随后将原诗中“龙标”这一位置域概念在译文中替换为southwestward这一方向域概念。对于原文读者,通过将原文位置域文本信息,联系历史背景和地理知识来识解语义内容;对于译文读者而言,通过结合译文明示的banished社会行为域信息和southwestward方向域信息来识解语义内容,二者一隐晦一直白,但达到了相同的语义传达功能。
视角指认知主体观察和描述客体对象或存在场景的角度,“不同视角选择不仅会影响外围联系的视觉经验,也会影响自主加工的视觉意象”(Langacker 1987: 127),这体现了认知主体和认知对象之间的空间位置关系以及前者对后者的观察取向。在翻译中,译者作为认知主体,在识解原文时选择观察视角,在表达译文时选择描述视角,最后产生的译文是原作者创作视角、译者对原文识解的观察视角和译者面向读者的描述视角三者协调融合的产物。译者对视角的选择性转换反映了译者的特定翻译意图,借助视角的转换,译者能基于重构后的文本视角更灵活地展现作品的语言表达效果,使译本契合自身的翻译目的。这种翻译上的视角转换,可能是人称视角上的直观转换,也可能是空间视角上的含蓄转换。许渊冲在翻译托物言志、咏史抒怀的叙事诗时,较多采用了人称视角转换,在翻译寄情山水、记述游记的景物诗时,较多采用了空间视角转换,例(3)和例(4)便是两则许译唐诗视角转换的典型例子。
(3)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译文:You’d regret to have stolen the miraculous potion,
Each nightyoubrood over the lonely celestial ocean.
(许渊冲 2007: 214)
例(3)选自李商隐的《嫦娥》一诗。原文诗句中,译者以第三人称视角俯瞰嫦娥偷灵药奔月而与爱人后羿分开的神话典故,基于此给出自己的畅想性假设——嫦娥在碧月之上的广寒宫满怀悔恨与相思之情。许渊冲在翻译该诗句时,摒弃原诗第三人称叙事视角转而采用第二人称you作为主语来叙述,营造出诗人和嫦娥面对面对话的时空感和画面感。这种视角转化一方面拉近了读者与诗中人物的距离,带给读者临场感,另一方面增叠了叙述上的情感气势,产生一种所指对象即刻在侧的情感宣泄感。许渊冲借用第二人称作为主语,营造了隐性话语对象说话人“我”和文本显性主语对象听话人“你”(you)的空间位置对话,以此实现更好地将原诗情感意蕴传达给读者的翻译目的。人称视角的转换包括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的转换或同一人称视角单复数的转换,该翻译策略在许译咏物怀古诗如《咏怀古迹五首》《蜀先主庙》《禹庙》中屡有体现。
(4)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译文:The wind so swift, the sky so white, apes wail and cry.
Water so clear and beach so white, birds wheel and fly.
(许渊冲 2007: 359)
例(4)选自杜甫所作《登高》,诗人借风、天空、猿、渚、沙岸、鸟等意象的白描平铺,勾勒出萧瑟寂寥的景观场景。在描写该景观场景时,诗人采用了客观场景观察方案,置身于注意力场景之外眺望整个景物场景,以此形成大境界的景观描写效果。许渊冲在翻译该诗句时,转原诗建基于客观场景的空间视角为自我中心型观察方案,将自己置身于场景中,以风、天空为景物背景衬托景物焦点哀鸣猿猴,以渚、沙岸为景物背景衬托景物焦点徘徊飞鸟,以此产生代入型的景观描写效果,使读者在阅读时能追随诗歌画面切换,带来阅读上的视觉眼动感受。类似的空间视角转换在许译《枫桥夜泊》《商山早行》等诗中也有体现。许渊冲在翻译景物描写诗句时,常将观察者放入空间环境里,画面背景和视觉焦点对象有层次叠放的画卷感,以此带给读者更清晰也更写实的视觉观感和景象感受。
Langacker(1987: 121)指出“视角关乎场景的观察位置,其结果是情境参与元素的相对突显度”。突显是突显度高的场景部分,是“从场景基体侧显出来的次结构,是组织场景的中心实体”(Langacker 1987: 125)。认知主体在描述某个场景或事物时总会对某一内容加以突出强调,“一个表达式的语义值既不单单存在于基体,也不单单存在于侧显,而是基体和侧显的结合”(Langacker 1987: 188)。为了界分突显对象,Langacker引入了射体(tranjector)和界标(landmark)两大概念。“射体在语义表达中处于最突显的位置,界标则处于次突显位置,是定位射体的参照物,射体和界标分别是认知关注的主焦点与副焦点”(Langacker 1991: 30)。突显转化运用到翻译上,译者往往根据翻译目的,通过选词排列来搭建射体与界标,从而重构文本情境的中心内容。
(5)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译文:Thecrowsat moonset cry, streaking the frosty sky;
Facing dim fishing boats neath maples, sadIlie.
(许渊冲 2007: 359)
例(5)选自张继的《枫桥夜泊》。原文诗句采用了汉语诗歌传统的白描手法,将落叶、啼乌、霜天、江枫、渔火、愁人6个景物意象平行放置,6个景物意象处在同层次成像焦点,具有相同的关注度和吸引力。许渊冲在翻译该诗句时,为带给目的语读者更直观的画面焦点,重构了译文突显结构,将落叶和霜天、江枫和渔火分别设置为前后半句所述情境的界标景物,以此突显啼鸣乌鸦和“我”这一愁闷之人两大射体,从而更好地服务于读者的连贯阅读体验和对诗歌画面感的识解,便于读者把握原诗各意象的位置关系和逻辑联系。
Langacker(1987: 67-68)认为在描述情境对象时,可以“描绘相应情境的泛化信息”,也可以“详述情境的具体实例信息”。从上可知,详略度反映了认知主体在描述认知对象时的词句表达精确程度和详细程度。具体到翻译而言,译者在翻译时,会根据文本实际、读者理解接受能力等多方主客因素,以及自身调整辖域背景、视角或突显后带来的文本补正需要,简略化或具象化译文情境描述。许渊冲在翻译唐诗时,对原文中会给译文读者理解接受造成过重负担或误解的冗余信息和不可译信息采取了简略化翻译策略,通过模糊化处理手法来翻译原文,便于读者理解原诗语义。例(6)便是一处删繁就简转化原文详略度的许译唐诗实例。
(6)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译文:You will leave thetownwalled far and wide,
For mist-veiledlandby riverside.
(许渊冲 2007: 91)
例(6)选自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在原文诗句中,“城阙辅三秦”描写的是友人杜少府原居之地京城长安,“风烟望五津”描写的是杜少府因官海沉浮而被贬往的蜀地。诗人在此句中描写了自己送别友人时的场景,交代了友人贬谪的相关信息。原诗以“三秦”代指“长安”,以“五津”代指“蜀地”,都是中国古典文学诗学图式中的既有认知图式,但对西方读者而言,该类基于源语历史文化土壤而生的指代性地点概念,繁冗陌生,难以理解。因此许渊冲在译文中略去长安(“三秦”)和蜀地(“五津”)两大翔实地点概念,模糊化对应转译为town和land两个泛指的广义语义单位。这一译法既译出了文本内行为人杜少府的行动现实,又减轻了读者的阅读困扰和理解负担,观照了目的语读者的理解能力。
在处理原文中和目的语语言文化之间存在可弥合差异的语言文化信息时,许渊冲采取了适当的具象化翻译策略,提高了译文的翔实度。如在翻译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句时,许渊冲(2007: 106)将原句译为For river towngreen with willows and red with flowers。原诗中的“烟花”一词是中国古典文学诗学图式中对绚烂春景的一个概述描绘,是不同于西方文学表述和诗学图式的异质概念。因此,许渊冲在译文中以具象词green willow和red flower将概述描绘词“烟花”实体详述化,便于读者理解原文语义,同时也带给读者更具视觉化的场景画面和想象图景。
Langacker认知识解机制所划分的辖域与背景、视角、突显、详略度等识解转化维度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从译者主体性和读者观照切入翻译过程考察的新思路。本文通过识解理论的4个维度切入许译唐诗翻译策略研究。研究发现,面对唐诗翻译中激荡于原文识解和译文识解之间的隔阂问题,许渊冲通过替换辖域范畴或增补背景信息、调整文本视角、重构突显对象、具象或简化文本描写详略度的翻译策略,来尽力消弭可能造成读者阅读和理解困难的概念符号和情境场景,使原文和译文在概念传达和情境建构上实现以读者为中心的最佳关联,观照目的语读者的阅读能力、理解图式和心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