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刘桂杰
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1957—)在美国华裔文坛独树一帜。《时代》周刊赞其为“自阿瑟· 米勒之后在美国公众生活中第一个重要的作家,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好的剧作家”(黄哲伦 2010: 4)。其戏剧《蝴蝶君》(M.Butterfly)沿袭其以精神创伤和身份认同为表征的文化追索,以孜孜探求而非激烈反抗的方式书写多元文化背景下美国少数族裔的命运。1988年,百老汇尤金·奥尼尔剧场把《蝴蝶君》搬上舞台,成功塑造了伽里玛和宋丽玲两个典型人物。这不仅使黄哲伦成为第一位获得托尼奖的亚裔剧作家,而且促使这个之前被边缘化的群体融入美国主流文学圈。1993年由大卫·柯南伯格(David Cronenberg)执导的电影《蝴蝶君》的多国上映更是为此锦上添花。剧作和电影的成功促使学界争相解读《蝴蝶君》。人类学家Dorinne K. Kondo的文章举重若轻,她认为作品利用身份误置来表达主题,“就是在所谓‘爱’的名义下对权力关系、种族身份和全球政治进行叙事”(Kondo 1990: 5)。Kondo进一步指出,“通过权力的逆转,通过在全球政治的变迁中建构这些身份,作者隐藏、揭示并质疑了所谓的真实身份,为我们指明了自我的重新概念化”(Kondo 1990: 5-6)。其他论者聚焦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比如有人从伍尔夫的双性共体观来分析和评论宋丽玲雌雄同体的文化隐喻,认为“由于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力,东方女性长期以来被描绘成顺从和被动的刻板形象。在《蝴蝶君》中,这种刻板印象被性别的模糊和误置所粉碎,宋丽玲的华丽变身可以看作是一个自我寻求和重新认同的过程”(Li 2011: 272)。格里斯特和苏内尔则分别对电影版展开学术评价。前者探究性别与政治之间关系背后的隐义,意在解开“性和性别身份在作品中的叙事目的,性别和政治的关系及其理论隐义,以及终极的政治隐喻”(Grist 2003: 3),而后者则认为电影在保存了女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痕迹的同时,也体现了柯南伯格“惊悚电影”的特征(Suner 1998: 49)。
国内学者对黄哲伦及其作品的关注更多。梁超群对学界所秉承的后殖民主义批评视角进行批评,认为“无一例外地背叛了后殖民主义批判的身体隐喻”(梁超群 2012: 104),并从男主角的具身伦理解读。吴琼则从《蝴蝶夫人》与《蝴蝶君》的互文视角展开,得出黄哲伦“以拟写的手法对西方的蝴蝶夫人解构,在跨文化的语际差异中涂抹人们的东方形象书写”之结论(吴琼 2012: 5)。一言概之,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身份解构与建构以及文本互文性等已经被学界做了较为充分的认知和解读。本文将以文化意象和身份解读为基础,从跨文化的视角,通过《蝴蝶君》中丧失自我的伽里玛和作为异族他者的宋丽玲之间的互动关系所呈现的文化协调与身份博弈,论证黄哲伦的“切穿层层的文化和性别的错误感受”而最终实现文化超越的“还原真实的东方”的创作理念。
在东方主义视域下,西方人坚守的对东方人的固有思维来自未经分析和证实的先验式“集体无意识”,是文化认知的错位。其特征是置东方文化和形象于“他者”地位,进行贬损或无视,从而求得心理快感,彰显“自我”的优越性。作为华裔作家,黄哲伦面对双重文化的拷问,经受在异域文化环境里对本土文化审视的煎熬。此处,何为“异域”、何为“本土”不是核心问题,因为“文化身份是流动的,是一个自由选择的过程”(方群 2011: 71)。作品通过对东方主义视域下“他者”形象的颠覆和重塑,超越对“身份”的追求,上升到文化共轭的层次。
蝴蝶象征幻象的破灭。对弗洛伊德来说,人类的意识就是能够认识到其本身的自我意识。它始终是虚幻的,是文化的产物。《蝴蝶君》通过对经典歌剧《蝴蝶夫人》的成功借用和融入,创造了“蝴蝶”意象,用以隐喻柔弱、温顺的东方女子形象。作为文化形象的建构,蝴蝶所隐含的东西方权力关系和性别身份关系是西方文化视野下东方主义的幻梦。这种幻梦中定型的、意欲追求始终不变的“蝴蝶”形象本身就是霸权文化的主观想象。由是观之,西方文化中总是存在一些脱离逻辑和实践的想象。东方充满了神秘、无理性的异国情调。蝴蝶是携带意义的符号,是沟通东西方文化的现实世界的具象和精神与心理世界的幻象。它在作品中重构了民族政治的话语权力关系。 “西方与东方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甚或霸权关系”。(赛义德 1999: 8)虽然西方女子扮演的蝴蝶夫人未能带给伽里玛心灵的震撼,但蝴蝶意象已是他意识深处永远的存在。他认为,西方殖民者有权占有如蝴蝶夫人般柔弱和贤惠的东方女子。“这些东方女子,身材苗条,臣服于西方男子会承受我们给予的任何惩罚,然而又回过头来无条件地爱我们”。(Hwang 1989: 68-69)
看完宋丽玲扮演的蝴蝶夫人之后,伽里玛意识深处的“蝴蝶”意象终于在现实世界找到了具象。它幻化到宋丽玲身上。不知不觉间,他的期待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替身”——宋丽玲。《蝴蝶夫人》中那个为了西方男子而献祭的女子就是他面前娇媚的、令人神往的宋丽玲。随着与宋丽玲交往的加深,他感受到男人的尊严和西方男子的力量。“这朵娇羞的花朵等待我的召唤我第一次感到了作为男人的力量。”(Hwang 1989: 32)此时的描述尽显文化的暗示:西方男人在文化自我的基础上对东方女子充满幻想。由于生活在固化的信念结构里,他对自己的无知浑然不觉。在宋丽玲露出男性特征、说出本我性别之后,伽里玛的幻象瞬间破灭。这给了他致命一击。伽里玛最后穿着蝴蝶夫人的服装,以自杀献祭的方式与蝴蝶意象拥抱。“我最终找到她了”不仅警示了西方人应当对其他族裔有正确的理解,也是作品主题(西方对于东方的态度)升华的另类表达。(章子雷 2014: 90) 跌落的“蝴蝶”意象在伽里玛的意识里没有消亡。这在伽里玛为蝴蝶而自杀的献祭中可见一斑。我们可以认为,“蝴蝶”意象的幻灭对于伽里玛而言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宋丽玲这个蝴蝶具象在物理世界或许已经消亡,但伽里玛自杀之前的那句“我最终找到她了”足以说明他对东方蝴蝶的幻象依然存在于潜意识之中。以此来看,黄哲伦对东方主义的解构并不彻底。他可能“无意识地建构了东方主义”(刘慧 2012: 73)。这是作者双重文化积淀、身份追索的方式以及社会背景共同作用的结果。
宋丽玲是“另类”的东方“蝴蝶”。精神分析学认为幻象是主体借以投射欲望的场所。宋丽玲是她与《蝴蝶夫人》共同构成的互文性指涉系统中的潜文本幻象。她游离而变化的性别身份是为了满足西方人对“蝴蝶”意象的文化猎奇。(吴琼 2012: 13)作为间谍,宋丽玲时时处处满足伽里玛对东方蝴蝶意象的想象。这嵌套着东西方权力关系的博弈,也是强者文化与弱者文化在空间场域的较量。她时而依着伽里玛的幻象中蝴蝶的身份和笔调写信给伽里玛,时而满足作为殖民者的伽里玛在种族和性别上的权力和欲望:面对伽里玛与情人的约会,她选择隐忍,暗自流泪,尽显温顺、沉默的“本性”。应当说,宋丽玲的身份暴露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伽里玛心中的蝴蝶意象的现实具象。她所演绎的“蝴蝶夫人”角色与《蝴蝶夫人》所要塑造的“蝴蝶夫人”的角色并无二致。文本及其意义的界定依赖于主体创造的意义,随着对象、世界和主体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而发生变异或移位。宋丽玲的游离身份(此时仅指性别而无关文化)使得作品的主题和意义被延伸,而具有多元性。
在宋丽玲还原男性性别之后,伽里玛的东方主义情结和自我优越感被残酷地击垮。不过此时的“蝴蝶”以另一种样态存在。正如伽里玛在临死之前所言,“我是伽里玛——同时也是蝴蝶夫人”(黄哲伦 2010: 144)。痴情于东方女子的西方男性为殖民意识造就的东方主义献祭了自己的生命。从这个意义来讲,宋丽玲的身份还原促成了东方人对西方视野中“蝴蝶”意象的认知:伽里玛就是西方蝴蝶。他痴迷地坚守殖民意识,葬送了“自我”的生命。
以文化对话的视角观之,《蝴蝶君》是对传统东方主义的颠覆。在解构东方女子的刻板形象的同时,也颠覆了原有的东西方权力关系。但这种解构是不彻底的。只有跳脱东方主义的窠臼,以东西方二元关系的平等他者身份凝视伽里玛和宋丽玲,才能彻底颠覆和解构西方对东方根深蒂固的曲解和误读,从而在反东方主义的潮流中迎合东方读者的内在诉求。
伽里玛有他自己的悲剧架构。黄哲伦是形象塑造的大师,对文学叙事手法的运用娴熟而不着痕迹。《蝴蝶君》中的东西方权力关系是倒置的。充满女性化的、顺从的东方事实上是主导和掌控的一极,对男性化的西方进行精神和意识的左右。这预示着被东方主义浸淫的伽里玛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正如《蝴蝶夫人》,黄哲伦的作品成功再现了“顺从的东方女子与残酷的西方男子”的凄美故事。不过故事的结局是倒转的:作为西方男子的伽里玛因追随心中美好的蝴蝶幻象而自杀,而作为顺从者的东方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充满神秘色彩的男子。伽里玛的无知与自负造就了他悲剧的人生,宋丽玲的变身显示了“她”对伽里玛的操控。二者的权力关系发生变化。置文本于文化语境之下,这是黄哲伦对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博弈的理想化叙事。正如他自己所言,“做一个《蝴蝶夫人》的解构者”,不妨说是作者以东方人的身份,驾驭西方主义的视角而书写的又一本“东方学”(黄哲伦 2010: 148)。细读作品之后,我们会发现,伽里玛的悲剧自始至终都是一种逻辑发展的自然结果。Kondo指出,“《蝴蝶夫人》创造的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和文化传统在《蝴蝶君》中的强化左右了伽里玛的判断和对真实东方的了解,最终导致他的悲剧无可避免”(Kondo 1990: 5)。伽里玛的固有思维——东方的命运总是被西方所掌握——由于宋丽玲在剧中的语言和行为而进一步被强化。温柔而又矜持的蝴蝶夫人使伽里玛深陷西方的优越感之中,不能自拔。
除此之外,黄哲伦有意在宋丽玲的身上挖掘蝴蝶幻象的意蕴。其目的都是为宋丽玲的蜕变(即意料之外的结局)埋下伏笔。宋丽玲一方面通过展现东方蝴蝶的温柔可人,对伽里玛奉承有加;另一方面她又在暗中观察和掌控着他的言行,如催促他成为处理机要文件的要员,偷听他与杜伦讨论的内容。这些事实和安排表明,宋丽玲才是左右伽里玛命运的人,而伽里玛的态度和行为则反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西方综合征”(Gibson 2012: 222)。
宋丽玲的蜕化和变身至关重要。伽里玛对蝴蝶幻象的坚持是有着社会和现实根源的。年轻的伽里玛并没有女人缘。在他与一位女生的性经历中,他始终处于被动的顺从地位;伽里玛的妻子对其性能力也是极尽嘲讽。这些经历刺激了伽里玛,让他急于展现男人的力量,让女性臣服。因此,具有伽里玛幻象中所有特质的东方女子宋丽玲以蝴蝶夫人的形象出现时,伽里玛天真地以为他的幻象将要实现,而宋丽玲投其所好的变装、语言的奉承和行为的乖张又加深了伽里玛的印象。剧终时宋丽玲的变身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按照剧本的交代,伽里玛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丽玲的男儿身,但他不想让心中的蝴蝶意象破灭,也不想让东方主义的凝视终结。因此,在坦承早已知晓“蝴蝶夫人”的真实身份后,他以自杀终结屈辱的历程。因此,如果我们跨越简单的身份或性别的疆界,深入到政治、文化的深层来理解,就会发现宋丽玲的变身不仅仅是对伽里玛无知的反讽。通过这个变身,作者希冀他自己的文化母体去争取应有的、平等的、被凝视的地位。正如剧本所写,当宋丽玲褪去一件件的衣服,还原男儿身,伽里玛不相信这是真的。在笔者看来,这不是对伽里玛性别悖论的否认,而是对东方文化的拒斥。
身份的获得依赖人类共同体中的认知。换句话说,一个主体只有通过他者来反观自己,才能够获得自我意识。在后现代视域下,身份认同呈现出多元、流动和碎片化的特征。作为华裔作家的黄哲伦准确把握并书写了西方对于东方的跨域渴求,以视觉和心理的维度建构了西方对东方的欲望与猎奇。此外,作品真实再现的亚裔人形象及所运用的大量中华传统文化符号,如京剧、祭坛等,表现了作家对于华裔文化身份中的重要决定因素——中华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再生产,以及对于华裔美国人文化认同过程中的“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的理解与领悟。
黄丽玲身份的流动性使得身份建构更复杂,但雌雄同体的荒诞对于东西方权力关系的认知和对他者身份在异域的接受有着深刻的意义,充满内涵上的隐喻。从文化视野来讲,古老而又神秘莫测的东方文化是西方猎奇的对象,但在审视东方文化时,它往往又戴着有色眼镜。这种固定模式表面上是不同文化群体因缺少了解而形成的,事实上却都是目的使然。西方人想了解东方和东方文化,却又把东方视为“他者”。他们了解东方的动机不是真正的感受,而是出于现实的需要——寻求一个“替身”,即“他者”,来弥补自我的文化缺陷。这种寻求的途径是想象,也就是虚构一个文化他者的身份。《蝴蝶君》中伽里玛对东方蝴蝶的一切认识都是想象的产物。这种想象近乎痴迷,以至于宋丽玲褪去女性服装、换上标志性的男性服装时,伽里玛依然不去相信,依然坚守幻想中的蝴蝶意象的美好。
《蝴蝶君》有真实的故事原型。时代背景是文革时期的1964年。那是一个不辨是非、真相永远在路上的时代。作为法国大使馆会计的伽里玛身处其中,亦是茫茫然,不知所措。作为男儿身的宋丽玲成功欺骗了伽里玛。有学者认为,这是古老而又神秘的中国文化的指称,这是对中国文化本质的曲解和误解。伽里玛未能辨别出宋丽玲的真实身份。这源自他傲慢而好奇的自负,是西方文化的特征。这种看似荒诞的雌雄不分在“爱”的掩盖下又是如此地自然而然。
伽里玛与宋丽玲的爱不是肉欲上的满足,至少在伽里玛这一方不是如此。自从观看了由宋丽玲扮演的蝴蝶夫人的歌剧《蝴蝶夫人》,伽里玛原始的冲动就被激发——让女性臣服于自己。自从他有幸参观了宋丽玲的寓所,他就停止了与她的主动联系,不打电话,也不写信。他以“对方一定正在等他的电话”的心态聊以自慰,也使他有了“实现男人的绝对权力”的自我满足;在接下来的交往中,宋丽玲主动表现出的文化自卑加剧了伽里玛的膨胀。他自信地认为他拾回了男人的尊严,驾驭了宋丽玲。同时,他又沉迷于对东方文化的幻想。这种幻想来自于他自己的情感经历和自我阐释。
再说宋丽玲,情感意义上的“她”也展示了对伽里玛的真诚——同性的爱。这种所谓的“爱”是在间谍身份(非性别身份)观照下的逢场作戏。从政治和文化的意义来讲,宋丽玲其实反映了中国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态度。剧本《蝴蝶君》的解构和建构是不彻底的,或说是错误的。“在新社会,我们女人也还是如此地无知她必须向你投降,这是她的命”(黄哲伦 2010: 40);“为何京剧里的旦角都是男人扮演?因为只有男人知道女人应该如何做”(黄哲伦 2010: 40)。以上种种皆反映了身份建构的不完整性。从文化上来说,这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曲解和误读。如果单纯看剧本的逻辑,其实宋丽玲的男人身份早已有铺垫。字母“M”是法语单词“Monsieur”的缩写,是法语对男性的称谓;宋丽玲自我坦陈,京剧中的主角传统上都是由男性来扮演。
我们由此可以认为,蝴蝶迷情下的“身份”只是表象,是作者黄哲伦通过身份转换来唤醒自我陶醉的西方去真实地了解东方的智慧,而不是继续浸淫在东方主义视域下对东方的刻板印象中。角色倒置是作者审视西方思维以及建构在东方主义之上的东方模式的叙事方式,以此发出反抗话语霸权的他者声音。
《蝴蝶君》通过对《蝴蝶夫人》的解构,颠覆了东方女性温顺乖巧、深爱白人男性的神话。这对于彼时的华裔作家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冒险和创新,但它没有重塑或者建构真实的东方女性的形象。这体现了《蝴蝶君》或说剧作家的解构的不彻底性。按照解构主义的观点,解决东西方文化二元对立问题的途径就是颠覆和消除二者的对立,实现平等。
正如赛义德在《东方学》中所言,“我所说的‘东方’或‘西方’,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稳定性”(赛义德 1999/2003: 3)。换言之,传统东西方关系颠覆之后的重构,需要还原东方的本来面目、西方应有的现代身份。黄哲伦所思考的身份问题正是这个经济和文化全球化时代不可回避的问题。文化现象和权力关系从来都是叠加在一起的。我们很难单纯从文化或权力本身进行单一的解读和建构。
还原本来的东方至关重要。内在的寻根情结驱动华裔流散作家群体去表达他们的情感,以此来实现民族文化之根与生活在其中的美国文化之间的融合。黄哲伦之所以能够独树一帜就是因为他的作品既能在美国主流文学圈中谋取生存之地又能发出强烈的批判声音。这是一种文化间性的强烈表达,是文化融融与共的可能路径。依据后殖民主义者霍米巴巴的理论,黄哲伦是循着移民流散者的身份“含混与杂糅”之道,试图颠覆东方主义的偏见,重新进行文化自我的定义,最后达到对殖民话语的湮灭和超越。
西方文化有求真的传统。这种传统肇始于古希腊。黄哲伦就是希望通过《蝴蝶君》的真实演绎,以族裔者孜孜不倦地对身份的寻求、定位和建构,批判东方主义的固化思维和幻化想象。首先,黄哲伦努力在美国文学场域中塑造东方男性的形象。有别于《蝴蝶夫人》中“蝴蝶夫人”的殉情,自视已经控制了宋丽玲的伽里玛最后无法承受真相而自尽。伽里玛的殉情可以理解为对他自己心中东方幻象的破灭的无情鞭挞;作者有意把剧中主人公的关系倒置,建构东方男性的身份地位,实现传统意义上“边缘“与“中心”之间的转换。其次,《蝴蝶君》对东西方权力关系的解读是东西方文化协调和身份博弈的结果。伽里玛与宋丽玲的互动远非人格面具下性别身份的象征,而是体现了黄哲伦的文化二元建构的矛盾心态:寻求文化他者的主体地位的建构和可视,又要争取美国主流文化的认同。有研究者认为,“黄哲伦以东西方权力关系问题、种族问题、帝国主义与殖民地问题等作为创作的主题”(殷茵 2010: 151)。而上述这些“问题”无不体现为文化上的博弈,是黄哲伦文化策略的具体化。再者,族裔身份的异域建构是文化认同的前提。《蝴蝶君》不是一部反美戏剧。作者意欲追求文化的双向沟通、寻求“我”的价值的觉醒。华裔作家的流散经历当然使其具有双重的文化身份和视野。现实中被边缘化的“他者”地位促成了黄哲伦的文化自觉。这是他对自身生存状态的生命体验的思考。
现代的西方需要重塑。东方主义也好,西方主义也罢,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只有消解“中心”与“边缘”、“霸权”与“他者”的二元对立,抛弃征服性权力意志的意识,才能塑造现代语境下西方的地位,才能实现“天下与共”与“和谐融融”的局面。《蝴蝶君》通过宋丽玲流动不羁的性别身份,拟写了东西方权力关系的应然状态,同时揭示了当时文化和政治的不稳定性与模糊性。宋丽玲以她的柔弱、无力逼迫伽里玛提供情报时,西方与东方的权力关系已经逆转。被奴役与被统治的关系的转换虽非事实,但却反映了对西方征服的不满和惊醒。
伽里玛与宋丽玲的关系反映了不同文化下自我与他者的互动。二者的互动形成张力,自我是建构者,他者是自我根据社会集体想象物而塑造和建构的形象。因此,现代的西方应当是一个可以通过“本来的东方”的形象进行逆构和反思的西方。伽里玛在监狱里对自己心中的幻象做了最后一番解读,“我有一个幻象,东方的幻象。到最后,在狱中,我找到她。我名叫伽里玛,又叫蝴蝶夫人”(黄哲伦 2010: 148)。伽里玛的殉情不是宋、伽关系的终结,而是预示了东方幻象的虚假。殉情是对蝴蝶幻象的告别,却又是西方身份的真实写照。
美国华裔文学是中国文学传统在美国文学土壤上的繁殖。它经历了从被边缘化到逐渐进入主流文学空间的过程。华裔作家在建构自我文化身份的同时,又要争取主流文化的认同。这是跨越文化疆界的文化协调和博弈,考验着作家的智慧和身份定位。《蝴蝶君》成功解构了《蝴蝶夫人》,且与之并置,颠覆了西方世界的东方主义视域下对东方形象(文化)的固有认知模式和图式。但正如赛义德所言,“一切文化都是杂交性的,混成的”(赛义德 1999: 164)。不同民族的文学可以在跨文化传播中互为观照和互为阐释。东西方文化消弭隔阂,求同存异,建构和谐的多元文化环境,并共生与共荣。这是诸如黄哲伦的华裔作家们需要思考和正在思考的问题。
东方文化应当有文化自信和自觉,切不能以贬损自我的“可怜人”来迎合西方口味,以求得接纳,博取同情。同时,西方文化也要摘掉有色眼镜,抛却“他者”和“东方化”的所谓空虚、理性认知,因为东方也已经褪去了古代的光辉,走向了现代。我们需要的是二元甚或多元的共存、共荣和互鉴。
我们生活在对话的时代。交往在这个时代变得日益迅速和普遍,但这并不意味着相互的理解和接受。或许仇恨、偏狭、漠视依然是跨文化对话的障碍和桎梏。如何通过交往消解分歧、摆脱羁縻、加深理解并在此基础上达成一致是我们必须涉及的话题。在文化身份探寻上,黄哲伦通过《蝴蝶君》等作品超越了种族、民族和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羁绊,关注多元文化背景下人类共同命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