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玲
这是七月一个炎热的日子,这个炎热的日子和以往每一个炎热的日子没什么区别。这是因为和以往每一个日子一样,清晨我要早早地起床,尽管昨晚的燥热让我一个晚上没睡好觉,早晨稍稍凉爽的空气使我很想享受一下睡眠,可我必须早早地起床。匆匆洗漱完,我就得去赶第一趟火車。
早餐是我乘火车前在车站买的。我要坐30分钟的火车去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车站。在这30分钟里,我先用早餐,然后拿出镜子看自已的脸。我总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疲倦干燥的皮肤和一双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浮肿的眼睛。我用手扶摸着它们,又从包里拿出润肤霜在脸上心疼地按摩几下,再小心地往眼皮上抹些眼影。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嘴唇红润从不用涂抹口红。
30分钟后,也就是等我下了火车后,我就把刚才镜子里的脸忘了。我还要坐20分钟的公交车,再走过一座天桥,穿过一个很长的小巷才能看到一栋白色的办公楼。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一本杂志的诞生地。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想坐下来什么也不干了。可不行,我还要拖地,擦桌子,打水,然后用心地看稿件。我每次用力地擦着桌子上的灰尘时,就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是生活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城市里,这个城市正用干燥和尘土侵蚀着我的皮肤。所以再累再不想动,我也还要打一壶水,泡一杯清茶。我要保证让自己每天喝八杯水,以此来滋润一下自己的皮肤。这是我在每天的忙碌中,唯一可以花点时间对自己关爱一下的。
今天早晨与以往每一个早晨有一点儿不同。我在擦桌子时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情况,在桌子靠窗户一边的一个角上,我看到了一个蜘蛛。其实看到一个蜘蛛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就看到过蜘蛛,连小孩子都看到过。可蜘蛛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或者说,我在我的办公室里看到蜘蛛却是第一次。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坐下来看着它。我看着它我想起人们说过的一句话,遇到蜘蛛,就说明你会有客人来。今天我有客人?
其实生活中的我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小的蜘蛛能预告什么。可我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看稿子的时候,脑子里时时会想到那个蜘蛛。我想今天会有谁来呢?
我看稿子一向很专心,尽管我对每天按点起床按点坐班真的烦透了。我做梦都想有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我曾对我的头儿说过好几次,我说我完全可以在家看稿子,或者把我上午的班放到晚上,晚上我可以晚一些下班。可头儿就是不同意。
我对头儿的这些话总是保持沉默。我觉得头儿说得有他的道理。可我也想,这样奔波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倒在我上班的路上(而不是倒在我的办公桌前),到那个时候,我可能连个因公殉职都算不上。
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很为自己感到沮丧。当然,我想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我看稿子之外的时间里。除了每天奔波严格坐班,我对我的这份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喜欢用红笔在别人的稿子上圈圈划划的感觉。我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编辑,我清楚我每月要从杂志社领取几千元的工资,我必须对这几千元负责。
可今天会有谁来呢?我在这个城市只有很少的几个朋友,一般情况下也就是一两个星期打个电话,两三个月在一起坐一坐,吃吃饭喝个茶什么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是上个星期刚刚喝过茶的。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应酬,我最大的爱好就是下了班能回家好好睡一觉。我是一个热爱睡眠的人。
一个小小的蜘蛛,弄得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终于到了下午下班的时间。我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收拾桌上的东西,然后我站起来背了包往门口走。就在我准备开门的同时,手机响了。
冯艾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冯艾说:“小虞,你是小虞吗?”
“你是……”我对陌生电话向来比较警惕。
冯艾说:“小虞,我是冯艾,你还记得我吗?”
我脑子里直直地就出现了早晨的那个蜘蛛。我说:“冯艾——?”
冯艾说:“小虞,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说:“冯艾,你真的是冯艾吗?”
冯艾说:“小虞,我现在就在火车站,我想见你。”
我让冯艾在火车站候票大厅等,我说:“我半个小时赶到,你一定别走开。”
我冲下楼打了一个车。一边往车站赶我一边算了一下,我算出我和冯艾已经有快30年没有见面了。我想现在的冯艾是什么样子?快30年了,自己还能认出她吗?
冯艾是在上初二的下学期退了学,顶替他父亲去了一家工厂上班。我记得冯艾走的时候特别高兴,冯艾一直不喜欢读书,冯艾说只要不读书,再苦再累的活她都能做。再后来,听说冯艾找了一个对象,嫁到陕西去了。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冯艾的消息。
是在上初二以前,冯艾的家和我的家是邻居,我和冯艾在班里又是前后桌。可以说,冯艾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到初中二年级。
冯艾去上班的时候只有15岁。冯艾从家里搬到厂里的那天晚上,我对母亲说:“我也想去上班,这样冯艾就有个伴了。”母亲当时就用手里的筷子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母亲说:“冯艾傻了,难道你也傻了?”母亲一直希望儿女们好好上学,而且上得越多越好。所以我们姊妹几个都是上了大学毕业才罢休。
去车站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冯艾现在的样子,我的眼前还是30多年前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冯艾。冯艾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有一种古典女人的美。记得有一次冯艾从厂里回来,我们去看电影,看得是越剧《红楼梦》。我一边看一边对冯艾说:“冯艾你多像林黛玉啊!”冯艾当时激动地说:“真的吗?小虞我真的有那么漂亮?”
就是这次看电影后,我去了另一个城市上学,再也没有见过冯艾。冯艾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嫁给一个男人去了陕西,连个招呼也没有给我打。一次放暑假回家时,我曾问过母亲,母亲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赶到车站我进了售票大厅,四处看着,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我心目中的冯艾。煕煕攘攘的人群中,我只注意到了一个人,在大厅中央的柱子前站着一个女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脸色黑红,整个面部因为被脂肪撑得太满,几乎没有了脖子。她那烫过的已经有些枯黄的头发,被梳成一把刷子绑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变形。
我盯着那双仍旧细细的眼睛试探地走上前,我们相互望了一会儿,她笑了。她说:“你就是小虞吧?你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我领着冯艾到一家小饭店吃饭。冯艾说:“不要破费了,咱们回家下一碗面吃就行。”我没在意冯艾的话,到了饭店我点了几个菜,冯艾有些不好意思,馮艾说:“你看来了还要让你破费。”我说:“咱们是好朋友,你就不要再客气了。”
等着上菜时,我和冯艾慢慢地喝茶。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我和冯艾是久别的老同学老朋友,我们有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
可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句该说的话。我看着冯艾,仿佛在看一个我从不认识的女人。我看到了我们三十年匆匆而过的岁月,我看到我们的少女时代以及青春时代眨眼就去了。真的就去了。奇怪的是,在见到冯艾之前我怎么从没这样的感受?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是那个青春依旧的我。看着冯艾过早苍老的脸,我想起了一句话:岁月是把刀,真的是把刀。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艾一直给我说她的故事。冯艾虽然没有上过多少学,可她的表达能力却出奇得好。冯艾如水般的倾诉给了我一种感觉,仿佛冯艾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专心听她说话的人。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在冯艾的心目中,我还是以前和她一起上学、无话不说的小虞。而在我这里,冯艾早已不是当年的冯艾了。岁月已经隔去了一切我们曾经共有的东西,曾经的、那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姑娘早已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艾说:“这次回新疆我是来打工的。”
我认真地看着冯艾,确定冯艾说的话是真的。几十年的时光,我对冯艾的生活已是一片空白。我说:“冯艾,给我说说你好吗?”
冯艾开始讲她的故事,还讲她的姐姐冯青。
冯艾说她当年嫁到陕西只是为了离开新疆,离开家。冯艾说:“小虞你知道吗?当时我家里的情况有多糟,当时那个家让我有多伤心。”
冯艾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冯艾工作时,冯艾的姐姐已经结婚两年了,冯艾的外甥也已经一岁了。还只有15岁的冯艾非常喜欢她的小外甥。刚工作时工资很低,冯艾却常常省下钱来给外甥买吃的。冯艾甚至想,自己以后能有一个这样虎头虎脑的儿子多好。冯艾还喜欢她的姐夫,当然不是那种喜欢。冯艾喜欢姐夫就像一个小妹喜欢自己的大哥一样。冯艾不想上学想去工作的事,就是先和姐夫说的。姐夫开始不同意,姐夫和姐姐一样也叫冯艾为艾艾。
姐夫说:“艾艾,你还这么小,你应当把书读好这才是最主要的。”
冯艾说:“我现在一走进教室就头痛,一看书就眼花。”
姐夫说:“艾艾,我以后会帮你的,你还是好好读书吧。”
冯艾说:“姐夫你帮不了我的,你能替我读书吗?再这样读下去,我很快就会死掉的。”冯艾说:“姐夫,你一定不希望我死吧?”
全家人都希望冯艾能好好活着,所以就由着她去了。
冯艾去上班的那一天,姐夫去送她。一路上姐夫替冯艾拎着行李,一句话也不说。要上车的时候,姐夫用手扶摸了一下冯艾的头,说:“艾艾你真是太小了,你真不该去上班的。”姐夫的目光让冯艾觉得心疼。
冯艾是在20岁生日那一天和姐姐彻底吵翻的。
冯艾说:“我姐夫有什么不好?我姐夫是个多好的人啊!这几年,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做,好吃的好穿的都由着你,让着你。”
姐姐说:“我从没有说你姐夫不好,他是个好人,他一直是个好人。”
冯艾说:“那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你知道你这样做我姐夫有多伤心吗?”
姐姐说:“艾艾,许多事情你不明白,我也无法给你讲明白。”
冯艾说:“你要真和我姐夫离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姐。”
冯艾的姐姐冯青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来到了一个名叫李华的男人家里。当时李华一家四口正围在桌前吃晚饭,屋里显得很凌乱。他们的许多行李都已经打包,第二天他们就要搬家回天津。冯青就是在这时候走进了他们的家,然后掀翻了他们吃饭的桌子。李华的妻子连身上的饭菜都没来得及捡,就冲上来和她打了起来。李华的儿子和女儿站在一边,吓呆了。
面对此情此景,李华先是默默地扶起桌子,捡起地上的碗筷,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冯青的脸,狠狠地搧了两巴掌。
冯青的心就是在这时彻底地绝望了。从李华家出来时,她连死的心都有了。李华追了出来,李华说:“冯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该在我孩子面前这样做。”冯青一句话不说,李华走上来抱住了她,李华说:“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了,你知道,我们一家盼回天津这一天盼得多苦啊,我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不能。”冯青仍然不说一句话。
冯青不明白自己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四年了,冯青的心里只有这个男人,她先是为他离了婚,然后又失去了儿子。可这个男人却为了能回天津,一句话就放弃了他所有的承诺,放弃了他们曾有的一切。
冯艾说:“小虞,你还记得那场火灾吗?李华带着他的妻子儿女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家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场大火。”
冯艾说:“那就是我姐姐放的。当时到现场的公安人员问李华怎么办?李华说算了,反正人没有受到伤害,这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李华走了,冯青却还要在这个地方呆下去。这事当时在我们那个小镇搞得沸沸扬扬。冯青很久没有上班,也不出门,整天关在家里发呆。
是在李华走了一个月后的一天,冯艾去找了她的姐夫。尽管姐姐和他离婚已两年多,可在冯艾的心里,他永远是她的姐夫。
冯艾找到了姐夫,冯艾这才发现,很久没有见面的姐夫好像老了许多,冯艾想到了同样憔悴的姐姐,心就痛得如刀绞一般。
冯艾对姐夫说:“姐夫你就打算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吗?”
……
冯艾说:“我知道这都是我姐的错,可她现在……”
姐夫说:“艾艾,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以后就叫我哥吧,我不可能再是你的姐夫,我也永远不想见到你姐姐。”冯艾就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以后,冯艾很少回家。她不愿面对姐姐,更不愿听到父母整日的叹息声。
冯艾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瘸子。
瘸子比冯艾大15岁。当初冯艾母亲的同事是把瘸子介绍给另一个同事有点斜眼的女儿的,却被同事的斜眼女儿给拒绝了。
冯艾的母亲在冯艾一次回家吃晚饭时说到了这事。冯艾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冯艾第二天就去找了母亲的那位同事,说自己愿意嫁给那个瘸子。
其实冯艾的母亲真的希望自己的一个女儿能嫁给那个瘸子,但不是冯艾。冯艾的母亲不明白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让她有了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冯青的事让她伤透了心,也丢尽了脸。冯青离婚后就住在家里,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冯青能尽快离开这个家,让她眼不见心不烦。
结果离开家的却是冯艾。
冯艾用自己的青春做了交换,使她远离父母,落在了一个瘸子的手里。冯艾说:“嫁给那个瘸子后才知道,他除了打人什么也不会。”我问冯艾:“你们没有孩子吗?”冯艾说:“没有,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本事。”
两年后,冯艾和瘸子离了婚。
冯艾嫁的第二个丈夫英俊高大。
冯艾和第一个丈夫离婚后就搬出了家,在她所在的那个皮革厂要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住了下来。房间其实是厂里原先放杂物的一个小仓库,厂领导在她一次又一次地乞求下,只好答应让她暂住一年。冯艾找了两个人帮忙收拾了整整一天,才让房间有了一点儿生气。
住在仓库里的冯艾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哭泣。
冯艾这个时候才后悔不该一时赌气把自己轻率地嫁了人。瘸子还经常来闹事,瘸子不甘心他花了那么多的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冯艾从大老远的新疆调到这个小城市,并让她有了一份工作,可她说离婚就离婚了。
就在冯艾痛苦无助的时候,老天把张军送到了她的面前。
冯艾说:“我一直是一个信命的女人,遇到张军能和张军结合完全是老天的安排。”
当时的张军也是刚刚离婚不久。张军原先的妻子开始也在这个皮革厂工作,她看上了张军英俊的外表,并很快嫁给了张军。可嫁给张军后她就后悔了。张军是个独子,又是单亲家庭,从小在母亲的娇惯和溺爱中长大,不仅家里的一切活不会干,连性格也像一个女孩子。张军的妻子走进张军家以后,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家的奴隶,每天从早忙到晚。晚上,上了床的张军更是小心翼翼,甚至新婚之夜就对妻子说:“我妈说这事做多了会伤了身子,我一定要少做,要小心。”张军的妻子觉得她嫁的根本不是一个男人,她也从没有在小心翼翼的张军那儿获得过一次满足。忍受了兩年后,张军的妻子提出离婚,并很快嫁到了另一个城市。
冯艾见到张军时,张军的母亲刚刚去世。就是说,张军是在失去了妻子和母亲后遇到了冯艾。
张军是厂里的技术员,每天下班后的张军都要经过冯艾的房间。开始冯艾没有注意,冯艾每天和厂里的许多女工挤在一个大房间做工,冯艾认识张军,张军却不认识冯艾。
冯艾是在听说了张军的家事后开始注意张军的。冯艾说:“其实为了那一天,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冯艾以前从不敢把自己和张军放到一起,她想张军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看上她这样一个女人呢?
但冯艾毕竟是冯艾。冯艾当初能义无反顾地独自从新疆跑到陕西,就说明了冯艾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冯艾深知张军现在最需要什么,冯艾要尽力给张军他需要的东西。于是在一天下班后的傍晚,张军经过冯艾的房间时,冯艾叫住了张军。
冯艾的小屋收拾得非常整洁,尽管是冬天,可屋里有一个小小的铁炉烧着,使整个房间暧暧的,很温馨,很舒服。冯艾望着傻站着的张军说:“你坐啊,累了一天你还没有站够?”张军就笑笑,坐了下来。
给张军的茶是冯艾早就泡好的,她让张军慢慢地喝。然后她很利索地炒了几样张军爱吃的菜,并给张军倒了酒。这期间,张军一直用一双温和的目光看着忙碌的冯艾,正是从这双目光里,冯艾读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这以后,冯艾就经常叫张军到她那儿吃饭,张军的衣服脏了,她也很自然地让张军脱下来,洗干净了,再让张军换上。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似乎是,每天到冯艾这儿吃饭已成了张军的一个习惯。冯艾觉得张军就像一个需要人去疼爱的孩子,张军觉得冯艾就像是一个母亲,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况且,当年的冯艾还算得上秀气,而且充满了女人味。
终于有一天,张军觉得他离不开冯艾了。正是张军主动提出要和冯艾结婚的。那天吃完晚饭,张军吞吞吐吐说出这个意思后,冯艾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冯艾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幸福感觉,她望着面前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冯艾扑到张军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冯艾很快和张军结了婚,并提前从那个小仓库里搬了出来。
婚后的冯艾对张军真是百依百顺。冯艾觉得自己千里迢迢地从新疆跑来,其实就是为了嫁给张军的。尽管这时的张军还是什么也不做,回到家里还是等着人把饭菜端上桌,还是油壶倒了也不会去扶一下的,可冯艾愿意。冯艾想就是张军要干家务活,她还不让他干呢。一年以后,他们的女儿小艾出世了。冯艾干脆辞去了工作,在家里专门带女儿和照顾张军。
日子本可以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可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这个愿望只能成为冯艾的一厢情愿。
冯艾的第一次灾难开始于女儿三岁的那年冬天。
这天回家来的张军说自己不舒服,早早地睡了。到了夜里,他开始发高烧。这以后,张军就经常发烧。到医院看了几次,医生都说不出所以然。一年以后,冯艾和丈夫来到了省城一家大医院。三天后,结果出来了,诊断为腰椎结核。冯艾说,她以前从没有听过这种病,当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只要不是癌症就行。
谁料这次从省城回来,张军的病一天天重起来。第一年里,好的时候张军还能够慢慢地走动,到了第三年,张军已经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了。这以后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张军和冯艾的日子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冯艾说:“那些日子看到张军的样子,她真想和他一起去死。”冯艾说:“小虞你看过日本一部叫《母亲》的故事片吗?那位母亲的丈夫在床上当了27年的植物人,那位母亲就像照料一个婴儿一样照顾了她的丈夫27年。”
张军的腰椎病灶不断扩大,最后医生只好给他腰部两边开了两个洞。每天,医生把纱布从张军腰部右边的洞塞进去,再从他左边的洞抽出来,从洞里掏出来的脓血有足足一大碗。
这时的张军完全跨了,非人的折磨使他整日整夜地喊叫。
冯艾说:“张军为此自杀过三次。”每次把张军从死亡线上救回来时,他都会像个疯子一样把头往墙上撞,他骂所有的人,更骂冯艾。他骂冯艾看他像个猪一样任人宰割却不管不问,骂冯艾看着他受苦受难却在那儿幸宰乐祸。这时的冯艾只知道哭。冯艾说她除了哭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什么都干不了。
其实,这时的冯艾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为了能治好张军的病,冯艾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也做了她不能做的一切。听说蛇皮烤干了碾成末能治张军的病,冯艾就去抓蛇。冯艾说:“小虞你是知道的,从小我胆子小得见个老鼠都大喊大叫,可那个时候我就怕找不到蛇。”
冯艾接下来的叙述则让我目瞪口呆。有道是有病乱投医,这话用在冯艾身上真是一点儿没错。一次,冯艾又找到一个老中医,冯艾向老中医说了张军的病情后,老中医对冯艾说:“死人的骨头你知道吗?死人骨头焙干后对你丈夫的病有奇特的疗效。”冯艾就在深夜里去了墓地,冯艾真的挖开了死人的墓,真的把死人的骨头拿回来焙干了。
冯艾去了三次墓地。冯艾最后一次挖开一个墓穴时,发现那人已经千疮百孔,散发出的味道差点让她晕过去。这以后,冯艾就再没去墓地。
我驚恐地望着冯艾,我说:“你丈夫知道你做的这些吗?”
冯艾点了点头。说:“后来张军知道了这事,跟我大吵大闹,差点儿又一次自杀。”
张军在医生和妻子的双重折磨下,熬到了第八年。这时,给张军确诊病情的那家省城医院给他们打来了电话,说他们医院最近进了一种进口药,对张军的病可能有效果,让他们速到医院就治。冯艾带着丈夫很快赶到了那家省城医院。
奇迹是在半个月后出现的。先是张军的腰部不再有脓血,接下来原来的病灶面积开始缩小。三个月后,张军自己走出了医院。
冯艾说:“从医院回家以后,有好长时间她和张军都觉得是在梦中。那些日子冯艾几乎每天都要哭几鼻子。看到张军走路的背影她哭,看着张军搂着女儿时的笑脸她哭,甚至看到张军大口吃饭的样子她都忍不住要哭。八年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里,因为一心想着给张军治病,冯艾甚至都忘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在上海陪张军看病时,冯艾带着女儿晚上住在一个地下室里,白天一家三口都在医院度过。没地儿吃饭,冯艾求医院说尽了好话,才允许她在走廊尽头安了一个煤油炉子,能随时给张军和女儿炖点汤,熬些粥。那时张军每年都要去上海、北京住院两次,往往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时过多日,我仍能清楚地记得冯艾向我讲述她经历时的情景。冯艾丰满红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悲哀,她丰满而红润的脸甚至让我有一个感觉,仿佛冯艾在说一个和她不相关的故事。真的,我并没有觉得有多伤心。因为冯艾的神情使我觉得那伤心离冯艾很远,离我们很远。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平静地叙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悲哀和憔悴?
可我转而又想,获得新生命的张军毕竟又走上了工作岗位。不管怎么说,冯艾又可以和张军过他们的幸福生活了。所以我对冯艾说:“你们现在过得挺好吧?你怎么舍得离开张军离开女儿跑这么远来打工?”
冯艾说:“张军治病期间欠下了很多债,尽管厂里给报了一部分,可剩下的还有五六万。这些债光靠张军一个人是无法偿还的。”冯艾就想着自己也能做点儿什么。她考察了一段时间后,决定开一个小卖部,卖一些日常用品小食品什么的,不管多少每月总能挣点儿钱。冯艾说干就干,小卖部很快就开了起来。而且因为那一片住宅区就冯艾这一个小买部,生意也还说得过去。这时他们的女儿已经12岁,上小学五年级了。女儿长得像她爸,高高的个子,俊俏的脸庞,皮肤又细又白。女儿还喜欢唱歌,如果不是张军的病,冯艾早就想让女儿去学弹琴什么的了。
一年以后,也就是女儿张小艾满13岁,上初一的那一年秋天,冯艾做了一个决定,让女儿去学弹钢琴。冯艾和张军商量,冯艾说反正几万的债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了,可孩子却不能耽误了。张军本来不同意,张军说学了弹琴就得买琴,我们从哪儿弄这么多的钱?冯艾说虱子多了不咬人,先让女儿去学,买琴以后再说,不行我们再借。张军也许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欠着妻子和女儿的,这次也许是个弥补的机会,就答应了下来。冯艾就让张军托人在地区找了一个老师,老师四十多岁,男的,原来是地区文工团的一名钢琴师,后来文工团不景气,就自已在外面找活,也带了几个学生。
小艾每个周末去上半天课,刚开始都是冯艾陪着一块儿去,后来因为小卖部离不开,关半天门又会少了收入,一个月后,冯艾就开始让女儿自己去。小艾学习不是很上心,弹琴却很高兴。小艾学琴的时间是每个星期日上午8点半到中午12点半,来回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午饭都是回到家才能吃。小艾这样奔波了半年多,从没有落过一节课。可尽管小艾学得很用心,她的成绩却进步得很慢。因为家里没琴,小艾平时几乎没有机会练。小艾求了冯艾好几次,冯艾终于答应小艾,年底一定给她抬一架钢琴回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天,小艾一大早就去学琴了。到了下午两点,冯艾把饭早就准备好了,也没有见到小艾的影子,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冯艾在小卖部坐着,心里一直在嘀咕,小艾会去哪儿呢?
一直到晚饭时,小艾回来了。冯艾看着女儿一脸的兴奋,生气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弹琴。”女儿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是问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说的就是下午。我一下午都在练琴。”
“在哪儿?”
“在老师家。老师知道我们家买不起钢琴,就让我以后在他家多练半天。”
“那是不是要多收钱?”冯艾问。
“不用。老师说我很有天赋,又这么喜欢学琴,这是对我的奖励。”
“真的?”冯艾高兴地拉住了女儿的手,说,“小艾你一定要好好学,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师的一片心。”
再次去学琴时,冯艾就把一条烟塞到女儿的包里,让带给她的老师。以后冯艾就经常让小艾带些东西给老师。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刚刚洗完澡的女儿穿着睡衣从冯艾面前经过时,正在看电视的冯艾把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身上,她愣了一下。冯艾的心随着就收紧了,她跟着女儿来到了女儿的卧室……
从女儿房间出来时,冯艾真的觉得天要蹋下来了。这晚刚好张军值夜班,冯艾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到了天亮。她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事给张军讲。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4个月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一点儿不知道。而且,让女儿学琴也是她一再坚持张军才同意的,张军知道了这事会怎样?
第二天冯艾带小艾去了医院。从医院回来,冯艾到市场买了一只鸡给女儿炖上。冯艾自始自终没有埋怨女儿一句,她觉得这所有的错都是自己造成的,应该由自己来解决。她本来想对张军也隐瞒这件事的,可现在,冯艾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却必须让张军知道。她要去告那个畜生,她不能让那个畜生就这样随随便便糟蹋了她的女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艾她才14岁,还这么小,她以后怎么办?冯艾想到这就想放声大哭。
可冯艾没有时间哭。她要立即和张军商量这事,商量怎么去告那个畜生。冯艾是在午饭后把张军叫到了他们的卧室。冯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尽量让自己能把事情说得简洁,让张军不要太激动。张军果然一声没吭。张军在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后,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声音。这是冯艾没有想到的。冯艾看着沉默的张军紧张地说:“都是我让小艾去学琴的,都是我的错。”
张军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冯艾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告那个畜生。我要让那个畜生下地狱。”这时的冯艾又激动起来。
“不。”张军说,“我们不能告,我们丢不起这个人。而且,你让女儿以后再怎么做人?”
冯艾愣到那儿了。冯艾说:“张军你说什么?”
张军把头深深地埋下,说:“女儿已经这样了,你告他又有什么用?”
“不!”冯艾坚定地说,“你不告,我告。我一定要告倒那个畜生,让那个畜生下半辈子不得好死。”冯艾说:“如果我们不告,他真的就得逞了,如果我们不告,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女孩会毁在他的手里。”张军睁着一双无望的眼睛抬起头来说:“你要告就告吧,就告吧。”
当时的冯艾被一种愤怒撑得满满的,她决心要让那个男人受惩罚,要让那个男人坐进监狱。可事实上,事情并没有冯艾想的那样简单。一个星期后,当冯艾和女儿站在法庭上,法官让女儿小艾陈述事情经过时,小艾却晕倒了。尽管那个男人最终被送进了他该去的地方,可随后的日子里,小艾却一直恍恍惚惚。
小艾好长时间不能去学校。张军认为这一切都是冯艾造成的,整天回到家里不是骂人摔东西,就是望着女儿发呆。接下来是他们那个皮革厂彻底破产,张军自然就下了岗。如果换一个男人,也许会出去找个什么活干,最起码你是个男人,你还有力气。可张军不会。张军不是这样的人。冯艾每天照看小卖部,抽空还要回家给张军和女儿做饭。起先张军只是在家喝酒,看电视,附带着和冯艾吵架、摔东西。这一切,冯艾都忍了。冯艾总想这是张军心里难受,过些日子就好了。可后来张军不僅没好,还接交了几个朋友,染上了麻将和赌博。冯艾这才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冯艾的小卖部这时的生意也不如以前,冯艾明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家会毁了。
一天晚饭后,冯艾就和张军进行了一次他们很久没有过的长谈。长谈的结果是张军哭了,冯艾也哭了,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冯艾想,丈夫毕竟是个好人,他会为了她为了女儿改的。可痛哭过后没几天,张军又去了赌场。
冯艾前所未有的失望和绝望。无奈之下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逼着张军照看小卖部和照顾女儿,她到新疆打工。冯艾对张军说:“小艾的学还要上,以前的账还要还,日子还得过,而这一切都需要钱。你不出去挣,我出去。”
冯艾说:“小虞你还记得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张建华吗?他现在在一个公司里当副总,我和他联系过了,他说在新疆找一个月公资3000元的工作很容易,他可以帮我的忙,是他让我来的。”
冯艾的故事讲完了。事实上是,一个星期后我送冯艾踏上了返程的火车。
我甚至没有让冯艾和张建华联系。在这一个星期里,我陪冯艾去了一些商场,我还请了一天的假陪她去了一趟天池。然后我在一个傍晚和冯艾一起去了我曾经和朋友一起去过的一个茶馆。我和冯艾也进行了一次长谈。冯艾的经历告诉了我,冯艾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我还对张军不放心。还有小艾,一想到小艾,我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这个时候,她多么需要母亲,需要她的母亲能天天守在她的身边。
冯艾先是沉默着,一直听我说。最后,冯艾两手抚着茶杯,摇摇头说:“小虞你不明白,不明白……”
我看着冯艾,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手上,说:“冯艾,我明白,你的问题必须解决,而且解决得越快越好。但作为一个女人我更清楚,问题不能像你这样解决,最起码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不能回避一切,更不能离开家。”
“可我好难,好难……每天看着丈夫,看着女儿,我就……我就……”冯艾哽咽着,然后她哭了起来。
冯艾哭着,好像要把她这几十年的眼泪都倾泻出来,要把她生命的苦汁都倾泻出来。她孩子一样地哭着,无所顾忌。
我一直抓着冯艾的手:“冯艾——”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助,那么无用。我陪着她一起流泪,一起哭,却不知道怎么减轻她的痛苦。
等冯艾稍微安静下来,我说:“冯艾,你听我说,我这有一些钱……你先拿去用行吗?”
“不,不,我不能拿你的钱。不能。”冯艾快速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我说:“你先拿去用,等你以后有了再还我也行。”
“不行。我不能拿你的钱。”冯艾再次摇摇头。尽管难,尽管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可冯艾还是要维护自己最起码的尊严。
好在,冯艾听了我的劝告,准备回家。我给冯艾买了火车票,送她上车。临走的前一天我给张建华打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个饭。
张建华来了。见到冯艾时,他吃惊的神情明显地写在脸上。他说:“冯艾,你是冯艾?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一个多小时里,他只字未提让冯艾到他那儿打工的事,最后还是冯艾不好意思提了句。他立刻说你还是回去的好,女人就应该守在家里,说完推脱有事先走了。
冯艾走了。我又开始了以前上班下班的日子。我原想过些时候我就会忘了冯艾,就像以前许许多多的日子冯艾不在我的记忆,不在我的生活中一样。可事实上是,冯艾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
记得临上火车时,冯艾犹豫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100元的钞票,不好意思地说:“小虞,这钱本来是给你儿子的,我第一次见你儿子,什么也没给他买,可几天了,我一直没好意思掏出来,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而且这些天还让你花了不少钱。”
我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我说:“冯艾别这样,以后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们毕竟是老同学,还是好朋友。”
第二天,也就是冯艾走的第二天早晨,以及冯艾走的以后的每一个早晨,我总是早早地起床,精神饱满地踏上我的上班之旅。我忽然觉得,每天能够奔向工作岗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冯艾是在到家以后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报了个平安。之后,再没有音讯。
冯艾,你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