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恒
20世纪60年代,我们村很少有人坐过火车,尤其是妇女,出门机会少,加上我们县不通铁路。
我家是个例外,因有亲戚在外地工作,就有了坐火车的机会。1985年初秋,父亲携母亲去怀化探亲,这是母亲第一次坐火车。那时空调车还没有“问世”,坐的非空调绿皮车。车上人多拥挤,没有座位,坐在过道地板上,车厢里闷热,地面上到处是瓜皮果壳,小孩的尿水和茶水,和着垃圾,被旅客踩来踩去,肮脏不堪。火车开动还好,一停下来就难过了,人体的汗臭,厕所的尿骚,母亲说比我家粪池子的味还难闻。她印象最深的是,老是要站起来给人让“道”,一会卖杂货的来了,一会卖盒饭的来了,一会儿查票的来了,还有来来回回上厕所的人,都要站起来。要是售卖的过来,让慢了,少不得要遭几句呵斥。每次停站,有小贩从下面窜到列车上来售卖,快速穿梭,一不小心被踩到,痛得龇牙咧嘴。到了下半夜,一个妇女上厕所找不到鞋子,大声尖叫,说谁偷了她的鞋子,有人提醒她是不是扫地扫走了,她到垃圾桶里翻了一遍没有,又开始骂骂咧咧,后来一个旅客从座位底下踢出来一只,原来是被走路的人踢来踢去,踢到别处了。好不容易恢复了安静,母亲对父亲说:“要是火车上能睡觉就好了。”父亲笑话母亲没见识,指着火车的一头说:“那头就是睡觉的,叫作‘卧铺,一层一层,一隔可以睡六个人。”
第一次坐火车给母亲留下十分糟糕的印象,邋遢,服务差。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她成为村里有见识的妇女之一。坐过火车,代表出过远门。回到村里,被邻居们问长问短。“火车有多长?比汽车开得快吗?”“火车上可以睡觉吗?”“一节车厢可以坐多少人?”等等。“比我们村立山塘的塘基还长,也比汽车快多了,每节车厢可以拉一百多人,有专门睡觉的车厢……”母亲没有见过卧铺,只能根据父亲的描述想象卧铺的样子,跟邻居们讲得绘声绘色,有如身临其境。
事后,母亲悄悄跟父亲说:“下次再坐火车,一定要真正坐一回卧铺。”
母亲第二次坐火车,与第一次隔了十多年。1996年春运,她和父亲从长沙坐火车到汕头,没有赶上汕头直达车,只能到广州中转。当再一趟南下的列车进站时,父亲带着母亲跟随人流使劲跑,车还没完全停稳,就有旅客把手搭在扶手上,等门一打开,蜂拥而上。这是一趟从武昌开往广州的临客,父母跟随人流挤上了车,站在过道里,一边脚不能落地,悬空站着,母亲把包紧紧地抱在胸口。到下一站时,又挤上来十几个旅客,人头涌动,人挤人,人挨着人,好像人被挤成“肉饼”了。因为脚一直伸不直,变得麻木,母亲总是想换一个姿势站,也无法挪动和转身,中途想上厕所,实在憋不住时,使尽浑身力气挤到厕所边,打开一条缝,里面站七八个人,门都无法打开,更别说进去方便了。到广州下车再去上厕所时,半天拉不出来,以为憋出了毛病。从家乡带的土产“全军覆没”,红薯粉和茶叶被踩成了粉末,坛子菜袋子被挤破了,只得扔进了垃圾桶。
这次坐火车,别说睡卧铺,连站的地儿都没有,给母亲留下了极其痛苦的回忆,对坐火车有了恐惧感。那时我在跑京九线,她把这些不堪的经历告诉我,问我:“你跑的列车也是这样吗?”“当然是一样,那时京九线刚开通不久,是老区到沿海城市的黄金通道,春运客流量超员百分之两三百也是常事。”母亲告诫我,厕所里绝对不能站人,要多帮助旅客,出门人太不容易了。
岁月如歌,时光飞逝。进入21世纪的中国,伴随科技的发展,铁路的变化也是日新月异,首先是非空车退出历史舞台,接着高铁运营,硬件的提升,管理的完善,铁路进入新时代。
母亲坐卧铺不再是梦想。2005年,她来惠州跟我们居住后,每年寒暑假回老家,她都是坐卧铺,再也不用受“立正”之苦。洁白整齐的卧具,干净无异味的厕所、洗脸间,周到细致的服务:列车员端茶添水,扫地、拖地,抹桌子,晚上安心睡觉,到站轻轻拍醒,告诉她到站了。这让母亲感觉像到亲戚家做客,被服务得不好意思了。有次列车紧急刹车,母亲不小心把水洒在地上,准备自己去拖干净,列车员马上阻止,拿来拖布拖干。她对面铺一个少妇带着孩子坐车,小孩喝水不小心把床单淋湿了,很紧张,生怕列车员责骂,小心翼翼跟列车员说“对不起”,问有没有新床单,打算自己换。列车员摸摸孩子的脸,和蔼地笑笑:“没关系,等会我拿过来换,小孩子难免的。”少妇有一种被理解的感动,连说不好意思,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了。母亲跟她一路聊天,感慨时代真是变了,跟以前天差地别,现在铁路服务真是好。
高铁开通了好多年,母亲却没坐过,因为惠州没有直达长沙的高铁,转车很不方便。她常听我们说起高铁的快速和舒适,非常好奇,很想去尝试一回,又不好意思提要求,怕给我们添麻烦。
2015年暑假,母亲要回老家,我说带你坐高铁回吧,她很兴奋,我故弄玄虚,跟她打“预防针”:“做好吃苦的准备呀,要转好几趟车,还没有座位,要站回去。”母亲笑笑:“以前又不是没站过,你能站我就能站。”跟儿时母亲带我去上街一样,我紧紧拉着她的手,一趟接一趟地转车,三个多小时后,终于坐上了高铁。
因刚放假,列车上人很多,没找到空座,我和母亲只能站在一个边门口,我找了一本杂志给母亲做坐垫,她说:“地面这么干净,不垫也没关系。”后来坐在行李箱上,宽敞的边门处,只有我们母女俩,正好可以聊天。
列车长过来查票,对我说:“前面车厢有空座,你带老人家去那边坐吧。”母亲惊讶列车长的客气,忙着道谢。
我带母亲参观了高鐵列车各等级车厢,以及厕所、洗脸间、茶炉的位置和使用方法,告诉她门框上红色滚动数字显示的是当前时速,等等。母亲对高铁的先进和干净啧啧称赞,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一路上,我们开心地聊着,母亲看着窗外快速后移的风景,感慨社会发展得真快,很遗憾父亲去世得早,没福分坐上高铁。母亲有些伤感地道:“我出生的第二年全国解放,这六七十年间,我经历了无数次社会变革,小时候没饭吃,没衣穿,没书读,饱受阶级成分不好的歧视,做梦也想不到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见到这么发达的科技,真要感谢现在的好政策。”然后又很认真的叮嘱我,“你要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好好工作。”我点点头,告诉母亲,现在很多国家从我们国家引进高铁技术,请我国去修建高铁。另外我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以后不用转车,在家门口就可以坐高铁了,因为赣深高铁即将开通,老家修建高铁的规划也提上日程……正聊得兴奋,广播里突然传来:列车很快就要到达长沙站了,请在长沙站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母亲还没反应过来,问我:“就到长沙了?”
“到了!”我笑着告诉她。
“好快,才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以前要坐一晚上呀!”母亲感叹。
回到村里,母亲很自豪地告诉邻居们是坐高铁回来的。很多妇女不说高铁,普铁也没坐过,听母亲讲那神奇般的高铁,很是羡慕,这次母亲不用想象,尽情发挥她的好口才:“高铁呀,跟箭一样,‘唰一声就过去了。火车头跟鸭嘴巴一样,扁扁的,坐在座位上就可以看电视,车上有免费开水,厕所里有纸巾,手放在水龙头下,不用按水就自动流出来了,那叫自动感应水龙头……”
“卫生纸要钱吗?”有个妇女问。
“不要钱,擦手纸和方便纸还不一样。”母亲笑着又说:“比你家抹嘴纸还好。”
“哄”一声,一屋子人笑开了!
“那么快,会晕车吗,很吓人吧?”
“一点不晕,没一点摇的感觉,很稳,杯子里的水都不会摇出来。”
“那票钱很贵吧,我们可坐不起!”
“不贵,你家不缺那点钱,以后要你儿子带你旅游坐高铁。”
……
母亲实现了自己的铁路梦,又点燃村中妇女们心中的高铁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