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拉江村
初秋来得格外的早,昨夜的一场雨让远处的山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雾,夏日漫山遍野的青草也渐渐褪去色彩,露出了黄褐色的面目。高原稀薄的空气没法承载倾泻的阳光,不一会儿,石曲扎西朝向八月滚烫的草原走去。
这是石曲扎西独自放牧的第二个年头,早已没有了第一次独自背着褡裢启程时的兴奋,曾经向往的远处的草甸和水塘也像久处的朋友般无聊,这个年幼的牧人对这片土地如同自己的身体一般熟悉,不过谁又不是呢。远处那座仅有五户人家的村落显得如此渺小,仿佛要被天空与大地吞没一般。不知是哪一辈先人追逐着迁徙的草场来到这里,当土坯房替代了黑帐篷后,人们便在这里定居下来,袅袅升起的炊烟中藏着祖先的魂灵,像是对荒凉的天地宣告着人类生存的倔强。
石曲扎西眯着眼睛望向自家的院落,门口的拴马石空荡荡的,马群早被赶到了山坡南面的草场。院落里停放着两辆摩托车,车身被牧人们像装扮骏马般装上彩条铺上了卡垫。一辆属于父亲,而另一辆却很陌生,石曲扎西估摸着家里应该是来客人了。
太阳恋恋不舍地下沉,整个世界被镀上一层金色。石曲扎西挥动着手中的乌尔多,将羊群赶往家的方向。女人們挎着挤奶桶开始了忙碌,各色鲜艳的头巾穿梭在羊群的洁白中格外显眼。石曲扎西无暇欣赏这景象,疲惫的他只想赶紧回家喝上一碗滚烫的酥油茶。刚跨进院门,他就发现摩托车少了一辆,看来客人已经离开了。石曲扎西掀开门帘,往烧得正旺的炉里添了一把羊粪球,长吁一口气坐在了磨得有些发亮的卡垫上,家里的冷清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坐在窗户旁摇着经筒念诵度母经。摩托车还在院子里,父亲去哪儿了呢?
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带回来的消息让石曲扎西彻夜难眠,根据自治区“两基”攻坚精神,乡小学为了普及六年制义务教育要扩招学生。今天那辆摩托车的主人,就是来对有适龄儿童的家庭进行劝学工作的。石曲扎西无比兴奋,每年赛马节上,他最羡慕的就是那些穿着整洁校服表演节目的学生。放牧的闲暇,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手捧书本,朗读课文的情形。那时觉得这上学如天上的星星般遥不可及,可现在这一天居然要来临了。石曲扎西觉得这一切美好的都有些不真实了,他在小小的皮褥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不敢睡,害怕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几天后,乡政府接学生的卡车停在了门口,父亲吃力地把石曲扎西的行囊装进车厢,这几日他总是沉默。家里唯一的男孩儿要去上学了,自己这逐渐老去的身体能不能扛住生活的重担,读书真的能让孩子过上更好的人生吗?父亲摇摇头不去想这些忧心的事情,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幼小的身躯裹在皮袄里,绒帽下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眼睛里闪着对前方的好奇和一丝离别的担忧。才来得及叮嘱了几句,催促的喇叭声就响起了。匆匆告别后,卡车拖着扬起的灰尘渐渐远去。父亲还在招手。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天,乡里的劝学干部说过的那句话:知识改变命运。
……
冬天格外漫长,教室的窗户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好在太阳缓缓地从山坡后升上来了。学生们的座位簇拥着中间烧得通红的火炉,捡来的牛粪堆在教室一角,给屋里增添了一份如家一般的感觉。石曲扎西裹在宽大的藏袍里,津津有味地吃着老师给他的鸡蛋。老师姓林,正背着身在黑板上写些什么,一身朴素的着装,四十上下的年纪。林老师是县中学资历最老的汉语教师,这里的好多年轻教师都是曾经他的学生。数十年如一日在高原扎根的教育生涯,让林老师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藏语。林老师转过身来,看着讲台下的这群学生,孩子们正大口吃着自己一大早煮的鸡蛋。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没法像他们的同龄人一样得到丰富的营养,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托自己卖菜的老乡带些鸡蛋给孩子们补补身体。这位汉族老师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他的藏族学生,也许他们还无法理解现在学到的这些知识,可雏鹰终有翱翔的一天,雪域高原的未来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石曲扎西的目光注视着林老师,这个从远方来的异族人给了他父亲般的关心和爱护。从家乡刚来时自己一个拼音字母都写不出来,而现在朗诵课文是他最大的爱好。藏文和汉文如同两扇大门,一扇通向自己的心灵,一扇连着外面的世界,他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出大山,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个书里教过的、林老师讲过的美丽的世界,心中翻涌的信念,让石曲扎西不由得挺直了身子。黑板上,是林老师书写的七个大字:“我与祖国共成长”。炉子里的火苗烧得正旺,学生和老师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润。石曲扎西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堂课,他听林老师讲述了祖国的历史。讲述了那段近代屈辱的岁月,千千万万个觉醒的人前赴后继、悲壮冲锋,用鲜血染红了前进的旗帜,终于,在世界东方的中华民族站立起来,挺直了腰杆。漫长的岁月中,各民族如同石榴籽一般在祖国幅员万里的广袤土地上艰苦奋斗,生生不息。石曲扎西静静地听着、记着,往常沉静的林老师今天却异常激动,这情绪也感染了石曲扎西,他感到自己心灵深处似乎种下了一颗种子,虽然现在无法完全明白林老师所讲的一切,不过石曲扎西坚信总有一天,种子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
绿色悄悄漫上窗外的原野,远处山峰的雪线被牦牛越赶越高,当村里的老人们开始聚在新修的柏油路旁晒太阳的时候,夏天就真正地到来了。家里的新房宽敞明亮,白净的墙壁上画了象征吉祥的八宝图,上面贴满了石曲扎西这些年拿过的大大小小的奖状。木座上多了一个政府赠送的硕大的电冰箱,上面的电线连着院子里擦的锃亮的太阳能电池板,阳光以另一种形式照亮了牧区的夜晚。父亲仍旧坐在窗户旁,苍老消瘦了许多的他以温柔的神情捧在手中的不是经书,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拉萨当老师的儿子和学生的合影。
相隔几百里之外的校园里已是深夜,学生们在窃窃私语中逐渐进入了梦乡,宿舍管理员还在催促着那些在走廊夜读的学生赶紧休息。操场的另一侧,办公楼已是一片漆黑,只剩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改完最后一本作业,石曲扎西的神色早已十分疲惫。他伸了伸懒腰,拿出手机翻看着里面的照片。相册里除了学校的文件和表格,剩下的大多是学生们的照片,石曲扎西往前翻找,找到了第一次带班的那张照片。照片当中的孩子们显得稚嫩与拘谨,刚踏入新学校的他们穿着迷彩服,那时一周的军训让包括石曲扎西在内的所有班级成员晒得黝黑发亮。石曲扎西把照片放大,看着一张张面庞,细细体味着这些年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一件件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掠过,照片里站在最右侧的那个黑瘦的高个子格桑,现在可是被大家称为“球王”的校队主力了;蹲在格桑前面的扎嘎刚来时顽皮至极,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为了让他戒掉抽烟的毛病,石曲扎西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那个腼腆的躲在后面的小女孩达宗,凭借一副甜美的嗓音和不懈的努力,现今当上了校园广播站的站长。三年的时光如此短暂,青涩稚嫩的少年们早已成长。不久后他们就要踏入高考的考场了,想到这里石曲扎西万分感慨,不由回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那间简陋的教室中借着蜡烛微弱的光芒,一遍遍地练习题目的情景。想起考上大学第一次前往内地时火车上彻夜难眠的兴奋,想起毕业后毅然决然回到故乡从教时的抱负和憧憬,还有那个寒冷冬日的早晨林老师在心里埋下的那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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