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春雁最初的想法诞生在县城街道上。
那是礼拜天的上午,春雁扶着婆婆老甜缓缓地行走在县医院门外的人行道上。医院的一旁是个公园,公园门前总是出入着一些花枝招展的三口之家。活泼的孩子脱离了父母约束,在碧绿的垂柳间蹦蹦跳跳地跑着,像一只只可爱的小燕子。春雁的眼睛被这些孩子打动了,眼珠便随着孩子跑动而转动。一个头上结着蝴蝶结蝴蝶般美丽的小女孩跑到春雁身旁,春雁便伸出一只爱怜的手抚在女孩头上。那女孩却瞪起了眼睛,说了句“讨厌”,甩开春雁就走了。
春雁满腔热心猛然被泼入了冷水,身体便激起了这个季节不应该出现的鸡皮疙瘩,从心灵深处涌出了一股苍凉。她想,这毕竟是人家的孩子,想爱也不让咱爱呀。这时,那种拥有自己孩子的想法便突兀而出,猛然膨胀起来,浑身的血便随之也惊慌失措地奔涌着,一个发自心灵的呼唤轰隆隆的雷声般覆盖了她的全身,她心里默念道:我要孩子,我也要个自己的孩子!
春雁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公园门口那些满面春风和美的三口之家,她内心的那种凄凉那种无奈越来越广泛地弥散开了,她想起了自己呆傻的丈夫大江,想起了居住着的那座豪华的小楼和小楼里冷淡的人们,想要孩子的念头便更加迫切了。
如果没有老甜这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春雁要孩子的想法或许没有这般顽强,老甜得的是孟夏时节时常见的急性痢疾,成把成把的药片吃下没见到效果,便被春雁送到了县城。本来老甜是不愿意春雁來陪护的,春雁离开家大江就没人照顾了,可这个大家庭除了春雁谁还能来陪护老甜呢?大江的呆傻由来已久,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二河养了满院的猪,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法离开家;闺女三翠投奔到辽西走廊那座城市老爹张百川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挣悠闲的钱,没法得到老甜得病的消息;其他两个儿子四海五湖早已离家出走。春雁来陪护老甜便责无旁贷,好在二河主动提出要时常关照大江,老甜也就心安了。
无法心安的却是春雁,在这个富裕的大户人家里,春雁唯一的依赖就是老甜。老甜入院的这些天日里,儿女们也渐渐知道了老甜的病情,可谁也没牺牲时间来医院尽尽孝心。春雁更加深刻体会到了自己的处境,大江的那副样子家里的人谁会把他当人来待,一旦老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无儿无女的,在这个家就真的没有立锥之地了。
春雁怀着凄凉的心扶着老甜回转到了病房,县城里那些活泼的孩子令春雁不堪回首,她一看到孩子心里就会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这时她就期盼着自己的肚子真的为自己鼓起来一回,可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妄想呀。
婴儿的哭声时常从医院妇产科里传出来,春雁对这哭声生出了格外的敏感。每逢哭声骤起,她便走出老甜的病房,去探望那些刚诞生的婴孩,同婴孩年轻的妈妈共同分享做母亲的欢乐。一旦婴孩年轻的妈妈毫不羞涩地亮出乳房喂孩子奶吃时,春雁的心也随之震颤起来,结实的乳房也产生出了一种盼望。
有那么一天,春雁着了魔似的跟踪着妇产科护士,想要收养弃婴,护士最终不耐烦地说:“都啥时代了,哪还有弃婴呀,想要孩子你自己去生。”春雁抱养孩子的念头也就被护士彻底打灭了,可她想要孩子的欲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打消,只要她从妇产科的病房走过,总是依恋不舍地看着那些婴孩。
老甜的病好得很快,出院后的许多天日里,春雁始终是沉默寡言,她时常呆呆地望着这豪华却又空荡的小楼,耳朵里总是时断时续地听到医院里婴儿的哭声,她的心态已经陷入到岌岌可危的烦躁之中。
春雁就是在这种很坏的情绪中,在野杏村的街头上结识了怀玉。
那是个夏日的上午,火爆的阳光直率地照耀着辽西走廊。春雁走出那一溜金碧辉煌的小楼,走进柳树成荫知了叫成一片的街巷,便与怀玉萍水相逢了。当春雁的眼光与怀玉交汇在一起时,她便发现了那张充满胡须棱角分明的脸和那双清爽如春水般的眼睛。春雁就呆愣住了,眼睛凝固了般一往情深地望着,内心也消除了难耐的暑气,沉浸在了清爽怡人的舒坦中,她想象中的男人形象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甚至设想出她将来的孩子也会和这个男人一样长得英俊。
那时候,春雁还不知道怀玉的名字,一味专注地望着怀玉,直到火辣辣的日头刺痛了春雁裸露的皮肤,她才忽然意识到了某种不妥,急忙躲闪开自己的目光,把内心刚刚激动起来的火花浸泡在了理智的心海中。可她却没有料到,压抑在心头的情感火花无法被理智熄灭,欲望之火越来越强烈地膨胀在她心中,最终便决了堤似的一泻而出,不可收拾。在以后的某一段日子里,她与怀玉的情感如同久别的潮水重新汇聚,无所顾忌奔涌到一起,亲密得如胶似漆,难以割舍。
在此之前,春雁始终是心静如水或是心如死灰地遵守着命运的安排。她除了在农忙时节不厌其烦地忙碌在田间地头外,大部分的光景是固守在那一溜金碧辉煌小楼的院落里,甘守寂寞地侍弄着院内同属于他们兄弟五人的一片诺大田园,侍候着只属于她自己的丈夫大江。怀玉的出现搅开了春雁心中的那潭死水,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在她胸中汹涌澎湃地翻滚起来,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个人,更重要的还是个女人,她也需要有自己的孩子,她忽然诞生了让眼前这个男人帮自己有个孩子的奇思怪想。自然,怀玉也被这目光灼亮了心灵,面对春雁朴素而又真诚的眼睛,他只是在初次相逢产生出一些好的印象,并没有让非分之想存留在心中,他很认真地询问着春雁到底要修什么物件。春雁竟然一时语塞了。
春雁最先认识的还是怀玉的声音,那是一种纯正宽厚而又温和的声音,这种声音通过电喇叭传播过来,就像中央电视台的男播音员,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和吸引力,张家大院高大冗长而又坚固豪华的院墙丝毫也阻挡不住这富有魅力声音的侵蚀,楼房的回音反而又增添了声音的阳刚之美。正蹲在院子里修补被狼狗钻坏了的黄瓜秧与豆角架的春雁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专心致志倾听着这个声音,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共鸣震颤了她的心房,仿佛这声音与她有着某种冥冥之中的瓜葛,令她百听不厌。
这一时刻,怀玉正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举着一只电喇叭,穿行在野杏村的街巷里,用很纯正的普通话喊着“修理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修理家用电器。”这个被电喇叭放大了的声音显得很舒缓很文雅又很瓷实,没有丝毫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叫卖者习以为常的声嘶力竭,让人感到很舒服。春雁的生活空间几乎被斤斤计较与争吵包围得严严实实,这个美好的声音给她一种天外来客的感觉。
开始的时候,春雁只是很爱听这个声音,后来,她才想起她之所以爱听这个声音,除了这个声音好听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家的彩色电视机确实是需要修理了。这些天日,电视里那个爱得生生死死的台湾电视连续剧深深地牵动着春雁的心,她的情绪几乎完全被电视里的情节控制住了,喜怒哀乐全部围绕着电视里女主角的命运,她在为女主角流泪的时候,也在悄悄地为自己流泪,她多么期盼着能有一个像电视里的那个男人一样死去活来地去爱她呢,可大江不过是个活着的死人,无法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在春雁看得如醉如痴的时候,这个该死的电视机屏幕却突然出现了掐头去尾的窄窄一条,无法让她详细地观赏到画面,只有在反复的拍打之下才能恢复为时不长的正常画面。
在怀玉好听的声音里,春雁站直了身体,她走到院中的水井旁,压出一条白亮亮的水来,草草地冲洗掉那双布满老茧大手上的泥土,然后走进了最东头那套楼的楼门冲着楼上说:“妈,咱家的电视该修了。”老甜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来,显然,那场痢疾在她身上还留有体力不支的痕迹,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松松垮垮的背心里面干瘪的乳袋若隐若现。老甜说:“凑合看吧,等你爹回来给咱换个新的。”
老甜楼里的这台彩电原本是春雁结婚时老公爹张百川给买的,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春雁和大江结婚那年,彩电还是相当紧俏的,张百川之所以那么轻松地给儿媳买来彩电,是由于张百川那时已经是全市知名的建筑工程队的队长了,广泛的社会交往决定了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更何况他对春雁这个大儿媳十分满意呢。于是,在城里还没有流行彩电的时候,大江的婚礼上就有了彩电。遗憾的是这台彩电并没有在春雁的屋子里待上多久,蜜月里的春雁没有享受到新婚该有的快乐,本来就有些呆傻的大江,在新婚之时旧病复发,迎新亲的鞭炮响过不久,大江狂呼起“爆炸了”,随即便开始砸新房里所有的玻璃。于是,那台值钱的彩电便搬进了老甜的屋里,从原先的老房子一直跟到如今这一溜豪华小楼里老甜的那套楼中。自然,新婚之日大江的狂颠对于张百川注定是脸上无光,但这也毫无办法,假如大江小的时候,脾气暴躁的张百川不在雷雨之时狠狠地打了大江一个耳光,大江说啥也不会落下毛病,成为如今这样呆傻样,更不会只要受到破裂之声的刺激,就神经质地狂呼起“爆炸了”。
春雁听得出来,老甜对修理彩电不积极不是出于她不喜欢看电视,老甜对电视的屏幕时常收缩成窄窄的一条深恶痛绝,甚至“砰砰”地捶打电视,让电视的画面重新恢复维持不多久的正常画面。老甜不愿意修电视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不愿意支付修理费,家中所有花钱的事情,她都习惯于支到一家之主张百川那里。春雁说:“妈,我手里还有一些过河钱,谁让我爱看电视来的,修理费我掏。”老甜这才笑了,摇晃起了刚才忘扇了的扇子,说:“还是我的春雁最体谅妈。”
于是,春雁便大踏步地走出小楼,追寻着声音来到了怀玉的面前。于是,春雁与怀玉就有了最初的相识。于是,后来许多难以言喻的麻烦与悲哀也有了这个说不清缘由的开始。
怀玉就这样很庄重也很诚恳地推着自行车挎着电喇叭,跟随着春雁进入了张家的小楼。
那是一溜让许多腰缠万贯的人都羡慕不已的豪华小楼,五个装饰考究的楼门齐崭崭地摆在楼下,遗憾的是诺大的院落显得凌乱,豆角架、黄瓜架、西红柿秧等等被几只如狼似虎的狼狗钻得七零八落,几只大鹅也时隐时现地出现在院子里的菜地中。春雁走在前面,揽住了拴狗的铁链子,吆喝着狼狗惊心动魄的狂吠。怀玉立稳自行车背着工具袋,小心翼翼而又匆匆忙忙地躲进了春雁婆婆老甜的那套楼里。
狼狗隔着楼门还不肯罢休地示威着,有着门窗的遮护,怀玉方显出了平时所具有的那种坦然。待到春雁走进楼来,怀玉面对着众多的房间露出了茫然失措,他问:“电视呢?”春雁又一次撩了怀玉一眼,把怀玉引入老甜的卧房。
老甜在他们进入屋子之后,才感觉出背心存在着的严重缺陷,便扯过了一件衣服遮盖在身上。她的眼光望过去,发现进来的这个修电视的小伙生就着一副英武俊朗的容貌,便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怀玉。这些年来,老甜始终偏爱着春雁,她从老头子张百川那里无论讨到什么东西,最先想到的并不是她亲生儿女,而是她的大儿媳春雁,为此,她还得罪了二儿媳苏芹。可以说,老甜为了春雁不怕得罪任何人,她深知自己的大儿子大江是一个活废物,恐怕委屈了春雁,春雁再也不肯守着大江了。所以,任何陌生的男人进入张家的这一溜小楼都会引起老甜警觉。
陌生的修理工怀玉一进入老甜的屋里目无旁视地直奔电视而来,屋里任何豪华物件及其凌乱的摆设丝毫没有影响怀玉的工作热情,老甜便就有些放心了。怀玉在试看了几次之后,眉头微微蹙起,他说:“这电视时好时坏,不容易查出原因。”春雁说:“自打找你来就信着你了,尽力修吧。”老甜说:“你是吃这碗饭的,不会修那不是打了饭碗吗?”怀玉很自信地把工具袋打开,对春雁说:“把线路图给我。”春雁说:“啥叫线路图?”怀玉说:“就是和说明书装在一块儿的那一张纸。”老甜说:“快回你家的楼里找去。”春雁說:“找不着了,我可能当废纸给卖了。”
怀玉不再言语了,打开电视机的外壳,擦拭着里面的尘土,专心致志地进入工作状态。院里的狼狗就在这时又一次狂吠起来,村中的老妇人孙大辫唤着老甜,喊老甜出去打麻将。那是输赢只有一毛钱的牌局,老甜时常泡在那里,虽然输的时候多,可每逢赢一次却能高兴好几天。现在,老甜面对着孙大辫的诱惑陷入到了一种矛盾之中,离开家,虽然用不着担心交修理费时的尴尬,可她又恐怕这个壮实的修理工会对老实的春雁动了啥心思。这时候,老甜忽然想起了住在第四个楼门的三翠女婿柏成林,三翠到城市里找她爹张百川找个挣钱却又清闲的差事去了,闲下柏成林待在家中,正好让柏成林来监视这个修电视的。于是,老甜就跟春雁说:“把三翠女婿喊来陪师傅吧,你得去照顾大江。”
春雁看了一眼怀玉,便很听话地去唤柏成林。柏成林懒洋洋从床上爬起,伸着懒腰与春雁讨价还价:“让我去陪修理工?给我多少工钱。”春雁不善斗嘴,想了一会儿,才说:“等三翠回来,要多少给多少。”柏成林说:“你支得真远,我从三翠手里抠钱,不比从公鸡屁股里抠蛋容易,还是实惠点儿,让我亲你一口,啥条件都免了。”春雁十分不悦地说:“我是你嫂子呀,你再闹,我就告诉咱妈。”柏成林说:“得,你可别当真,妈要是当真了跟三翠这么一学,我就没好果子吃了。”柏成林说着,就懒洋洋地爬下床,寻找拖鞋。
柏成林百般无奈地进入到老甜的楼里,老甜交待罢千万不要离开师傅,就忙三叠四地追随着孙大辫搓麻将去了。怀玉听而不闻地坐在那里,用电流表一点儿一点地检测着电视机里的线路。春雁很留恋地看一眼怀玉,掩饰着内心的不悦,退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套楼里。
大江傻呵呵地坐在床上,听着春雁一步一步走上楼来。在很平静的白日里,大江像个乖孩子似的也很平静,平静得坐在床上久久不肯移动,那种坐着的本事不亚于练坐功的和尚。春雁看了眼智力还不及儿童的大江,心里涌出了无限的惆怅。春雁与大江之间的婚姻无法用满意与不满意来衡量,这么多年来,春雁对这个问题早已是麻木不仁了。新婚那天,春雁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的选择已经是万分后悔,无奈的是生性懦弱的春雁已经无法重新选择。
新婚晚上同房之前,春雁借着上厕所之机在自己的腰际缠了好几条裤带,她原以为大江会粗鲁地与她发生些什么,就提前顽固地拴紧了腰身,做好了与大江搏斗的充分准备,她绝不想让大江在自己身上有所作为。可后来真正出现的情景与春雁的想象恰恰背道而驰,大江在那个晚上如同孩子般很新鲜地看着春雁,像是观看着别人家的新娘,这使春雁的心放宽了许多。
大江在心理上永远停留在孩子阶段,加上春雁连哄带吓,即使有些想法也收住了。春雁说:“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走了。”急得大江“哇哇”大哭起来。春雁换了一种语气说:“你以后听我话就好了。”大江果然被春雁给唬住了,再也不敢用那种春雁不喜欢的方式碰她了。
每逢夜深人静春雁失眠的时候,一股股生理上的冲动也会涌动在她的身体里。偶尔她也想,这辈就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大江就生个孩子吧,可她看到大江愚顽的样子,就彻底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优裕的生活环境丝毫也填补不了春雁心灵的空虚,她只能靠更加勤奋的体力劳动来平息内心的骚动。
连春雁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稀里糊涂地嫁给大江的,后来她才总结出这完全是老甜给哄骗来的。春雁的娘家是个穷掉了底的家,一家三口恰好是祖孙三代,爷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整天拄着拐棍顽强地固守着风烛残年,妈瘫在炕上已有多年,炕吃炕拉没有一丝自理能力,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全靠春雁一个人支撑着。好多年以前,乡里评选五好家庭,春雁与老甜同时入选,她们就在那个会上相识了。春雁的入选是众所周知人心所向的,老甜的入选则是因为张百川为那次活动提供了二千元赞助费,也算得上理所应当。要知道,那时的二千元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买栋简单的民房绰绰有余,足可以让老甜这个不太称职的家庭成为五好家庭。表彰会上,老甜和春雁挨在一起共同坐主席台上,春雁不善讲话,春雁那个村的村长声泪俱下地讲述着春雁所受的磨难与先进事迹,老甜也是声泪俱下地听完了关于春雁的事迹。会上老甜当即表态,准备从张百川的工程队里再提出一千块钱,赞助乡敬老院,让敬老院把春雁的爷春雁的妈统统都收进去,把春雁从沉重的家庭劳动中解放出来,嫁给个如意的郎君。纯朴的春雁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她的如意郎君居然会是大江。会后,老甜便找出了一连串的乡干部,为春雁穿针引线,说活了从没未动过嫁人心思的春雁。
春雁对她爷对她妈的精心侍候,除了晚辈应尽的孝心外,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她不能眼睁睁地着看自家的老人因为自己的懒惰而过早地离世。老甜虽是个粗心的女人,对于春雁的善良却格外的心细,她觉得她家的大江只有春雁这样好的姑娘才能给照顾好,便刻不容缓催促着张百川舍出了一千元支援给了乡敬老院。春雁的爷和妈终于双双被接进乡敬老院。
人去房空,春雁望着自家破旧得快要塌下的房屋,心里虽然有着一些失落感,身体却轻松了许多,她终于挣脱了繁琐而又繁重的家务劳动,能够自由地支配自己了。因此,她由衷地感谢老甜的无私奉献。春雁没有料到的是,老甜的那种奉献是含有某种代价或者说是某种阴谋的,春雁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在已经疏远了如今又亲密上来的亲友们的怂恿下,身不由己地委身成了大江的媳妇,做起了新的一轮没有生活之忧的精神奉献。
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样,春雁默默无语地面对着大江。和所有的日子不一样的是,春雁已经无法平静地面对大江了,大江的痴呆使春雁感到了生活的厌烦与乏味,她每天侍奉着大江不过是尽义务或者是习惯成自然而已。怀玉的出现搅得春雁心乱如麻,她觉得她对怀玉的期待仿佛是与生俱来,第一次见面好像就是久别的重逢,涌現出了她从未体验过的那种心跳。春雁有些神不守舍地猜测着怀玉修理电视机的进度,甚至她还盼望着怀玉永远也修不好这台电视,永远留在她家修。
临近晌午的时候,天气更加闷热,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得个不亦乐乎。春雁再也守不住木偶似的大江了,违背了老甜临走前不要与修电视的人接触的嘱咐,重新步入老甜的那套楼里。
电视机已经被怀玉拆得个七零八落,怀玉一点一点地察看着,不时地皱了下眉头,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滚滚而落。柏成林坐在一旁摇着扇子,嘴里挖苦着说:“修不好了吧,没那个金刚钻别揽这个瓷器活儿。”怀玉埋着头说:“修不好,我赔你们一个新电视。”柏成林尴尬地笑了下,无法继续饶舌了。
怀玉看到春雁进了楼里,便抬起头抹了把汗水,说:“能不能再找一下,没有线路图太难为我了。”春雁说:“真的找不着了。”怀玉看了眼春雁朴实的脸,便重新垂下头,注目在拆散了的电视机上,一心一意地寻找着毛病。柏成林对怀玉说:“算了,算了,歇一会儿吧,我在这儿看着比你干着还累。”说着,柏成林又把脸扬给春雁:“嫂子,晌午了,炒几个菜,我和这位师傅喝几盅。”
留怀玉吃饭正是春雁求之不得的,只是她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柏成林的这番话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现在,她除了对怀玉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好感之外,其他就一无所知了,她很想透彻地了解一番怀玉,是饭桌给她提供了良好的机会。
春雁在炒菜做饭的时候,心里充满着一种快感,她愉快地操作着,仿佛是迎接久别的丈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是天然使成。
怀玉的心依然拴在电视机的毛病上,饭吃得也是心不在焉。柏成林频频向怀玉敬酒,怀玉仅仅象征性地喝几口,推却着:“我还要修电视呢,等没事的时候咱哥俩再喝。”柏成林猛地干下了一杯,说:“看样子老兄你也是个喝碴子,修啥修,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一醉方休。”
春雁做完最后一道菜也坐到了饭桌上,她与怀玉面对面地坐着,却拘束得不敢抬头,心也“砰砰”地乱跳,偶尔偷眼瞅一下怀玉,眼光便快速地逃离,做菜时想好的那些家常话现在也是溜得一干二净。柏成林的存在大大地限制了春雁的胆量,她只好把眼光退却在怀玉的那双手上。怀玉的手虽然也是又厚又壮,却与普通的庄稼人有着显著的差别,那就是白而灵巧,不像春雁的手粗而又笨拙。
柏成林三杯酒下肚之后,话匣子就打开了,他不厌其烦地讲起他自己记忆犹新别人却难以留下痕迹的丰功伟绩,怀玉装作若有其事地认真听着,这便又增添了柏成林演讲的积极性和喝酒的主动性。春雁对于一贯寄生于家中无所事事的柏成林始终没有好感,她一方面渴望着能直视着怀玉倾心交谈,另一方面却极为讨厌柏成林没完没了的夸夸其谈,这使坐在饭桌上的春雁显出了局促不安。
几分醉意明显爬到了柏成林的脸上,柏成林的话渐渐地就有了一些胡说八道的意味,他先是旁若无人地骂自己的媳妇三翠生得又肥又蠢,连晚上的那种事儿都胖得难以配合,简直是搂着一只大肥猪睡觉。接下来,柏成林就夸嫂子春雁,说春雁的体形匀称饱满,人又朴实善良,是个好媳妇,就是不知道侍候男人的本事咋样。
春雁的脸憋红了,她没有料到柏成林说出了这种混蛋话,她有心像三翠那样把柏成林骂得个狗血喷头,可她却没有这个勇气,便求援似的望了眼怀玉。怀玉虽然读懂了春雁那种眼神内涵,可他毕竟是个外来人,不好参与别人的家事,依然很冷静地坐在那里。
柏成林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看了看春雁,又看了看怀玉,嘴里喘着粗气说:“嫂子,你看他不看我,我不高兴,你瞧不起我,你把我当成……大江一样傻了,我不傻,我啥都知道。嫂子,别看你当了十来年的媳妇,你这媳妇当得太亏了,其实我不……不愿意说破,你不是媳妇,你……你还是个处女呢,你太不值了,是不是?”
春雁听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扭头就往外走。柏成林有些踉跄地站立起来,把春雁堵在了门口,说:“走啥?咱俩还没喝……喝交杯酒呢。”说着就把春雁扯住了,往饭桌上拉。春雁面红耳赤地挣扎着,在怀玉的眼前,她不知自己是该恼还是该忍了。柏成林趁着春雁不备,亲到了春雁的脸,并且还要连续不断地亲下去。
怀玉犹豫了片刻,便很坚决地站立了起来,把柏成林拉扯回酒桌。春雁水汪汪的眼睛很感激地望了眼怀玉,转身跑出屋眼泪便就夺眶而出。怀玉把柏成林按在了椅子上,说:“咱哥俩喝酒。”柏成林望一眼怀玉,说:“你肯喝……喝酒了,还是咱哥……们够意思。”怀玉说:“难得一聚。”柏成林抱过了怀玉的膀子,说:“哥们儿,我说的是真……真话,我大舅哥他……不中用,我中用她还不干,她是个……老处女。”怀玉挣开了柏成林的手,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出了柏成林的嘴上无德,便说:“你喝多了。”柏成林说:“你说谁喝多了?”怀玉说:“你喝多了。”柏成林说:“我……没喝多,喝……多了,就……不知道……我嫂子是处女了。”怀玉看了眼醉意十足的柏成林,又撩一眼门外羞愧相当的春雁,忽然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说:“你真没喝多,剩下的一瓶酒咱俩一人一半,敢喝吗?”柏成林说:“乌龟王八蛋才不敢喝呢。”怀玉说:“咱俩一口干。”柏成林说:“干就干。”说罢,两个人操起两个大酒杯,碰杯豪飲。
杯酒还未全部落肚,柏成林便一头滑倒在饭桌下,醉得一塌糊涂。怀玉本来就没有多大的酒量,饮至一半就停歇下来,显得有些气喘吁吁,接下来又喝了一大口,便再也难以下咽了。他见柏成林已经醉倒,望着酒杯里剩下的酒犹豫了一下,接着便仰起了脖颈,一饮而尽。
春雁被怀玉男人的豪气震惊了,重新回到桌前,一往情深地看着怀玉。怀玉那张英俊的脸增添了许多动人的色彩,湖水般清爽的眼睛也被投入了晚霞。春雁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一股红晕,她躲闪开眼神,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上的残局,笨手笨脚地拖着柏成林到沙发上去睡。
电视机的零件还是那样散落着,怀玉动作迟缓地将那些零件归拢到一起。他说:“今天我不能修了,回去找一份和你这个电视一样的线路图,明天再来修,我的酒劲儿快上来了。”春雁的那种让怀玉给自己留下个像怀玉那样孩子的想法油然而生,她声音有些颤颤地说:“我们家空屋子特多,给你找个屋子睡一觉吧。”怀玉浑然不觉地说:“不麻烦了,我还能回去。”春雁便有些失落地望着怀玉。
在狼狗的狂吠声中,怀玉推着自行车步履趔趄地走出了张家那溜漂亮小楼的宽阔院门,迎着更加强烈的知了叫声,跨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拐进了村外那条僻静的土路。春雁站在门外,一直望到怀玉吃力地消失进青纱帐里的那条狭窄的土路,便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状态中。她心里暗暗地说了句:好在还有明天。才转过身去,回到楼中。
看不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不见那双春水般清爽的眼睛,春雁觉得空落落的,重新陷入到了暑气难当的燥热之中,知了的叫声把闷热的空气吵得让人更加心烦意乱。春雁坐立不安地在楼里走来走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该做的事情,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把啥事儿忘记了。
这时,春雁莫名其妙地替怀玉担忧起来,她终于懂得了自己的焦躁不安是来自于对怀玉的担心,怀玉喝了那么多酒,自行车骑得直歪歪,会不会在半路上摔了呢?喝了那么多酒,又没喝多少汤,半路上中暑了该咋办呢?春雁在楼里再也待不住了,打开冰箱,拿出一只冷藏的西瓜,放入自行车筐内,急三火四地骑出了院落,沿着那条青纱帐里的土路,追赶下去。
春雁是很急切地骑下去的,狭窄的青纱帐里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是在出村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戴草帽的割草老头,那老头似乎还跟春雁说一句话,她也没搭理,一心一意只顾追赶着怀玉。
茂密的青纱帐遮挡着南来北往的风,春雁汗水淋淋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狭窄的道路里,她的胳膊已经被伸展出来的苞米叶子割出了一道道血痕。春雁的担忧果然被后来出现的事实所证明了,怀玉跌倒在那一排苞米秧的根茎处,自行车被甩在了小路另一侧的高梁秧旁,他嘴里呕吐出来的食物已经给不需要施肥的苞米根茎施了一大滩肥。春雁所喜欢的那双春水般的眼睛,也是疲乏地关闭着。
青纱帐的遮掩下,春雁的胆量增大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将怀玉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擦净了他嘴角上的残留物。怀玉虽然喝多了,神智却没有糊涂,他说:“你回去吧,我待一会儿就好了。”春雁也不说话,将西瓜一口接一口地喂到怀玉的嘴里。怀玉被冰凉的西瓜一激灵,那双落满霞光的眼睛便彻底地睁开了。
许是春雁坐得时间有点长,还许是怀玉靠得越来越实,春雁有些支撑不住,两个人几乎是半躺在了苞米地里。那一刻,春雁感到一种心花怒放般的舒畅涌动在她的身体里,夏日里肉体相互挤压的那种粘热,在她的身上却是消失殆尽,她又感到了春水般的凉爽。开始的时候,怀玉还有些颤栗地想坐起来,可春雁抱得是那样坚决,身体被酒泡软了的怀玉便挣脱不动了,斜歪在了春雁的怀里。
日头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出了很远,怀玉的头依然如故地滑在春雁的怀抱里,他的鼻息清晰地吸到了春雁身上那种带青春气息的肉香,感受到了春雁是个十分健康的女性。春雁看到怀玉眼中的霞光渐渐消退,那股清爽的目光再次令春雁陶醉了。春雁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亲吻那双眼睛,那一刻她似乎是掉进了那诱人的春水里,舒心畅快地游荡着。怀玉惊恐地翻过身,躲开了春雁冲动的亲吻。现在,他虽然还是感到头重脚轻,可酒劲却正在渐渐地消退,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关闭了一下湖水般清爽的眼睛,低沉地说了句:“我该回家了。”
三十多年来,春雁第一次这么自觉地和男人亲密接触,压抑在她心中的情感蓬勃而发,她正如饥似渴期待着怀玉,怀玉却坚决地躲开了她。她的心里忽然诞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感到自己这个没有理智约束的情感爆发得是这般唐突,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一厢情愿之中,以为怀玉也会同电视里被女人爱着的男人一样,回报出千般的恩爱,便捂着脸趴在地上嘤嘤地哭出声来。怀玉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那里,他觉得春雁的这种委屈好像是他一手造成的,便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春雁伏在地上哭了一阵,才缓缓地抬起头,抹去了自己流淌出去的眼泪,望了一眼怀玉,又低下头,喃喃地说着:“我求求你,帮我留下个孩子吧?”
掩藏他们身影的庄稼在风中颤抖起来,怀玉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他没有料到春雁会有这种要求,尽管他一见如故地非常喜欢纯朴的春雁,对春雁却没有那种欲望。若是春雁提出别的他都可以满怀热情地给予满足,可这种事情怎好让别人帮助呢。春雁红着脸垂着头,泪流满面地低声倾诉:“我知道你不稀罕我,我也没指望和你天长地久地过日子,我现在真的还是个女儿身呢,我太想要孩子了,我只求你给我留下个孩子,一个和你一样招人稀罕的孩子,我的后半生也能有个指望呀!”
在春雁如泣如诉的声音里,怀玉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慰春雁,他觉得现在拿什么来安慰春雁都没有用,她需要的安慰就是他的行动。想到这里,怀玉便倒退了几步,心慌意乱地蹬上了自行车。
春雁这才抬起头来,呆愣地望着怀玉的背影,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直到怀玉远远地消失了,心中才涌出了无奈的悲戚,便重新伏在地上,蒙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怀玉如期而至。春雁迎出院外,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会儿,都显现出了一种忐忑不安,眼光也就相互分离了,渐渐地也就恢复到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老甜是被院里狂吠的狗给吵醒的,老甜对昨天柏成林醉在自己的楼里不甚满意,一个走街串巷卖手艺的,给他工钱就是了,干啥留家里吃饭,柏成林不懂事儿,春雁也傻大方。
怀玉一进老甜的那套楼,就一头扎到电视机旁,继续着昨天中断了的维修工作。他寻来了一张和这台电视机相符的电路图对照着查寻起来,很快地就将电视机重新组装上了,打开一看恰好是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节目,完整的画面稳定地固定下来。老甜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饶有兴致地看起了电视节目。趁着老甜的目光关注在电视屏幕,春雁把一个哀怨的眼光意味深长地投给了怀玉。
怀玉收拾着工具准备告辞了,春雁的手捏着几张百元的票子,说:“需要多少修理费你自己拿吧。”怀玉摇了下头说:“我只换了个件,才几毛钱,不收钱。”春雁说:“我们又不是个穷人家,咋能白让你修呢。”怀玉说:“昨天已经让你们破费了。”春雁望着怀玉棱角分明的脸和春水般的眼睛,固执地往怀玉的手里塞钱。怀玉感觉得出来,春雁塞钱的那双大手那么温暖与温柔,显然是暗示着她并不甘心的温情,他不敢承受春雁的情感,缓缓地推开了春雁的手。
知了又开始鼓噪了,知了在天刚刚显出燥热的时候,就很积极地嚷叫起来,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们知道热。怀玉走在张家小楼宽阔的院门口,眼睛向最近那株树上狂叫的知了望去,他那双春水般清爽的眼睛丝毫也阻止不了知了的叫声。春雁涌出了离别的惆怅,她觉得今后与怀玉相聚的机会也许是越来越渺茫了,眼里便噙着泪水说:“你真是那么烦我?”怀玉说:“其实谁都知道张家小楼里只有春雁是个好人,我怎会烦你呢,我不过是不能和你有那种好法。”春雁叹口气,悲观地说了句:“我懂了。”便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发觉没有人注意他们,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春雁含着泪努力地向怀玉笑了下,转身走了回去。
进了张家小楼的院落,春雁没有走向楼中,她恐怕婆婆老甜发觉她脸上的泪痕,就蹲在菜园里拔草。这时,怀玉电喇叭的声音穿透了知了的叫声,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颤音远远地传播过来,那很平淡的声音却把春雁心酸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揪扯了出来。
野杏村的上空越来越遥远地回荡着“修理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修理家用电器”的声音。
春雁悲哀地以为,那个如同中央电视台男播音员的声音不会再出现在野杏村了,她这一生就这么悲哀地同怀玉擦肩而过了,与怀玉的那種情分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灵历经一场惊涛骇浪的洗礼之后,又将回到那一潭死水之中,忍受着更加难以承受的煎熬。
这几天,对于春雁来说,简直是一场浩劫,她在家人面前忍着内心的伤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做着永无休止的家务劳动,而在人去楼空或者是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大江时,她便难受得捶胸顿足。假若没有前几日青纱帐里她平生第一次与男人那么热烈的接触,品尝出了男人令人心醉神酥的魅力,春雁心中那种毫无目标的青春冲动也许会被岁月这个老人渐渐地化解成虚无或者是渺茫,就像平生修炼的老尼最终归结到四大皆空。然而,老天却偏偏把相遇的机会赐给了他们,又让春雁平添了一份无法了结的情债。
春雁失魂落魄的情形与日俱增起来,她时常拿东忘西,有时还会受到老甜的一两句埋怨,都被春雁猛然醒悟地搪塞了过去,好在老甜是个粗心的人,没有察觉出春雁的这种微妙变化。
令春雁难以预料和兴奋不已的是,若干天之后,怀玉那动听的声音又一次回到了野杏村。在那种声音还是似有似无十分微弱的时候,春雁便敏感地意识到了这就是怀玉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声音,她多日来呆滞的目光在那瞬间便灵活了起来,怀玉那种春水般清爽的目光重新闪现到了她的眼前,倍受煎熬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安慰,脸上难看的颜色死灰复燃般浮现出了动人的红晕。
自然,春雁这一微妙变化都是躲着家里人的眼目,不过春雁在院子里生龙活虎的劳作却泄露出了她的一些心态。柏成林路过春雁身旁时,别有用心地说了句:“嫂子,咱家的电视是不是又坏了?”春雁心里打了个寒颤,在火热的天气里她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发冷了,显而易见,柏成林已经揣摸透了春雁的心思。春雁躲闪着柏成林的目光,说:“你胡说些啥呀!”柏成林说:“嫂子你咋吓这样呢,这一溜小楼都是张家的,只有咱俩是外姓人,我能坑你吗?放心吧,我啥也不知道,我啥也不会说的。”柏成林说罢,得意地走出院落。
柏成林的这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盖顶地泼到了春雁的脸上,使春雁热血澎湃的心立刻凉了下来,她忽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与她面临的实际是那般的遥远,想走到那一步是个多么艰难的历程。她只能隔着院墙让那动听的声音来安抚自己这颗受傷的心,一时还无法战胜别人窥破她心思的心理压力。
电喇叭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强壮地与知了的叫声争鸣在野杏村的上空,怀玉走得也越来越接近张家的那一溜漂亮的小楼了。就在春雁把这声音听得如醉如痴的时候,那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怀玉的声音被觅声而来的顾客打断了。春雁便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声音再度出现。
直到傍晚时分,怀玉的声音才不负春雁的期盼,重新从电喇叭里扬出来,那声音一下子便战胜了叫得疲倦的知了,唤出了春雁内心忍耐不住的激情。她回首观望几眼在夕阳中更加辉煌的小楼,小楼依然是那般平淡,春雁心潮的起伏丝毫没有影响小楼的安静,偌大的一溜小楼只有大江一个人呆滞地坐在楼里,老甜与柏成林深陷到牌局里已经不能自拔,恐怕没有个小半宿不会善罢甘休。这本来就给春雁留下了充足的相会时间,可她的心却“突突”地跳个不止,她的心虽然早飞到院外与怀玉会和了,可她的脚步却沉重地不敢挪动,柏成林向她旁敲侧击的话像个小秤砣似的坠在她的心上,使她陷入到了犹豫不决的困惑之中。
怀玉电喇叭的声音恋恋不舍地飘远了,一直飘进青纱帐里,也把春雁悬了一天的心捎走了,那种激动那种期待随之无可奈何地消散了,春雁重新陷入到了难耐的苦闷中。有那么一刻,春雁突然憎恨起了自己的顾虑重重,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呢,这么多年来与大江一直有名无实地过着,青春的年岁像老秋的野菊花,眼见得随风而去,自己连个依身相靠的孩子都没落下,这一生不白活了吗?本来,这一天老甜与柏成林都不在家,以电视没修好为由引怀玉进家是多么轻松的事情呀,可她没敢去做。夜晚来临之后,春雁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胡思乱想或是凭空设想着种种与怀玉相会的办法。
天赐良机终于在春雁的苦苦等待中出现了,那是一场暴雨提供给春雁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暴雨来临之前,是个难挨的酷热,日头仿佛就晒在屋顶,可老甜与柏成林却心甘情愿挨酷热顽强地战斗在村里一户嗜赌人家的麻将桌旁。怀玉的电喇叭声越来越壮大地挤进了树上知了声嘶力竭的狂叫中。春雁又一次怦然心动了,她看了眼耐不住炎热昏然入睡的大江,又到窗前扫了眼空寂的院落,便踮高了脚尖,眼光透过二楼的窗玻璃搜寻怀玉的身影。无奈的是怀玉似乎在有意地躲避着这座豪华的院落,除了声音身影却不肯向张家的小楼移动。
雷声开始从西北的天边滚滚而来,飘浮不定的旋转风刮走了难以承受的炎热,送来了阵阵清凉,随后密云便前赴后继地向空中的炎炎烈日袭来,顷刻之间天空中便就是乌云密布了。豆粒大的雨点稀疏打落在地上,像一枚枚铜钱摔在地面铮铮有声。接下来,疾风暴雨铺天盖地降落下来,雨下得天地之间烟雾弥漫。这时,春雁就更加惦念着怀玉了,她担心暴雨会淋坏了怀玉。
正在春雁透过窗玻璃向外探望的时候,一条灰色的人影从街道匆匆奔跑,春雁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拖着自行车奔跑无处藏身的人就是她盼望的怀玉。春雁撑着一把伞,冲入了风雨之中,打开院门,便惊讶地看到了已经浇成了落汤鸡在张家小楼大门口的门楼下避雨的怀玉。春雁二话没说,就将怀玉拉进了楼里。
自打怀玉入了楼门,春雁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那种愿望像个小鼓槌似的七上八下地敲在她的心房。春雁让怀玉待在一楼的一间卧室里,结结巴巴地说上楼去给怀玉找一套干爽的衣服。出卧室门的时候,春雁紧张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她贴墙靠了一会儿,抚着心跳。扣上门锁的声音就在这时汇进了春雁心跳的声音里,显然怀玉为了预防春雁打扰,关闭了卧室的门。
春雁上楼找出了一套大江的衣服,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大江。刚才打雷的时候,春雁把大江的耳朵塞上了,雷声虽然也让大江醒来了一会儿,但发现春雁守候他身边也就安心了。现在雷声已经滚过,大江又沉睡了过去。春雁下楼之前,用钥匙把大江反锁在了楼上。
怀玉脱光了所有衣服正在一楼的卧室里拧雨水,他原以为反关了门,就能躲过春雁的眼光。被自己几经折磨的春雁,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已经大彻大悟了,她再也不想顾及什么了,她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念头,让怀玉替自己种下个孩子,一个让她喜欢让她后半生有所依赖的好孩子。
春雁用钥匙悄悄地打开了怀玉的房门,直截了当地扑倒赤身裸体呆愣站着的怀玉。春雁像一只发了情的小母牛,紧紧地缠绕住了怀玉,她要像一条温热的小溪流融化掉怀玉的拒绝。怀玉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被春雁不可阻挡的激情击垮了,他不由自主地顺应了春雁身体的渴望。
暴风骤雨般狂热的爱与小楼外面暴风骤雨几乎是同时结束的,一切结束之后的春雁又恢复了她的羞愧难当。怀玉携着自己的湿衣服,穿着大江的干衣服,倦意十足地走出了张家的小楼。
初次品尝禁果,春雁才体会出人生会有这般妙不可言的滋味,最初的目的春雁不过是想借出类拔萃的怀玉帮自己生个孩子,可现在她对怀孩子的欲望远远不及对怀玉的渴望。接下来的天日,怀玉偶尔也会来到野杏村,在电喇叭的声音传入的时候,春雁便显出坐卧不安了,禁果的甜蜜几乎改变了她以往怯弱的性格,她便迫不及待地想再次与怀玉享受欢乐了。
绿油油的青纱帐被夕阳染成了浅淡的金黄的时候,春雁等候在了怀玉回去时必经的青纱帐里。在春雁鍥而不舍的等待中,怀玉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怀玉喜忧参半地望着春雁。春雁的眼睛现在能敢直截了当地盯着怀玉那双春水般动人的眼睛了,她说:“我家有一件很珍贵东西出毛病了,你再帮我修一次吧。”怀玉没有想到实在的春雁说的是句充满智慧的话,他很诚实地问:“啥东西出毛病了,这么急?”春雁的脸便憋红了,她一把抓过怀玉的手,塞入自己的胸脯,喘着粗气说:“我的心。”
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包围住了春雁与怀玉,春雁晚霞一样火热的情绪融化掉了怀玉心中尚存的那一丝丝顾虑,两人仅仅用身体的语言表述着更为丰富的思想内容。青纱帐严密地包裹着他们之间的秘密,远处求偶的蛙鼓与近处雄虫挑衅的鸣叫依然如故地进行着,成双成对的蝴蝶上下翻飞着,旋转而去,结成一体的两只蜻蜓昂扬地奋飞着,寻找水塘,把希望点播进明年的夏天。一切一切的生命在春雁忘情的呻吟声中显示出了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墨绿的青纱帐在朦胧的天色里波波澜壮阔地摇动着,广袤的庄稼地里簇拥着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的春雁与怀玉。
这种心照不宣的幽会一直持续到苞米叶泛黄了的时候。秋收即将来临了,一切遮掩都将被已经来临的季节无情地剥去,坦露的大地不会再担当他们博大的温床,春雁面临着割舍掉这份情感重新守在小楼里的困惑。她实在不甘心这种结局出现。她的妊娠反应已经显著得难以继续掩饰了,很多的时候,她以照顾大江为名,牢牢地关在自己那套楼里,在一番又一番的呕吐之后,盼望着怀玉能想出应急之策,让她尽早地脱离这幢小楼,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相会,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一起。
老甜对于春雁种种异常行为粗心得似乎是麻木不仁,或许她对春雁过于信任,几次无法掩饰的神不守舍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可这些却逃不过柏成林的眼睛,柏成林时常把脸贴在二楼的窗户旁,仔细观察着春雁的行为举止。三翠在城市里硬是让老爹张百川安排个既能成天哄自己的小儿子又能成天挣钱的差事,不能回家了,老甜的脚又走得十分飘,这就给柏成林的胆大妄为创造了良好的环境。趁着春雁正在菜园子里偷偷呕吐的时候,柏成林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柏成林喘着粗气说:“这院就剩咱孤男寡女了。”
那一时刻的春雁正翻天覆地的呕吐,没有发觉柏成林已经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后,这突由其来的一抱,惊得她魂飞魄散。待到春雁听出是柏成林的声音,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地稳定下来,她挣扎着说:“松开我,大江会打你的。”柏成林接下来的搂抱就有了一些内容,他嬉皮笑脸地说:“大江不会打我的,大江不懂啥叫吃醋,大江要打也得先打那个修电视的小子。”春雁便更加有力地挣脱着,无奈的是柏成林像块膏药粘在她的身上。柏成林深知春雁不敢大声张扬的,便说:“好嫂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在锅里,咱俩再远,我也比那个修电视的近呀,就让我亲近一回吧。”
春雁便一动不动地站立住,柏成林以为春雁动了心思,手就有一些肆无忌惮了。春雁趁着柏成林不备,憋足了浑身的劲儿,一下子撑开了柏成林的束缚,扬起自己宽厚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柏成林的脸上。春雁的手是一双纯粹的劳动人民的手,进入张家这么多年来,面对着优裕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她勤劳好作的生存习惯,那只依然结满厚茧的手掌结实地打在了柏成林脸上,巴掌闪过之后红晕顿时泛起,鲜血也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
望着柏成林嘴角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春雁的脑袋先是出现了一阵空白,接下来怀玉在电喇叭里好听的声音便纷乱地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猛然醒悟道,自己逃出这牢笼似的小楼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柏成林已经将她的一切都看透了,原本打算悄悄地生出个贴在大江身上的孩子,现在也不成了,随着肚里孩子月份的增长,一切隐瞒都将徒劳。
春雁根本就没有瞅柏成林在惊愕之后的痛苦表情,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份田地,也就无怨无悔了。春雁折过身去,抓过自己放在院落里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出了小楼,骑出了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的大户人家。
初秋晌午的日头仍是那般毒辣,空中的云丝与水汽被凶狠的日头驱赶得无影无踪,天色更加湛蓝。春雁就在这无遮无拦的日光下,一口气骑了二十里的自行车,来到了怀玉家住着的村庄,她打听好了怀玉家的住址,便在怀玉回家必经的村口停立下来,坐在一株大柳树下,静候着怀玉的出现。
日头在春雁耐心的等待下,一寸一寸地移过了中天。无所事事的春雁在想着心事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身旁的蚂蚁们包围住了一只行动迟缓的屎壳郎。屎壳郎奋力地摆脱着,蚂蚁便召集来更多的蚂蚁,齐心协力地咬死了它,然后开始肢解它的尸体,一直到夕阳西下,才肢解完毕,每只蚂蚁叼着一点点肢体,得胜还“巢”。怀玉也就在蚂蚁们的喜悦之中,出现在了村口,出现在了那株大柳树旁。
春雁冷丁的出现吓了怀玉一跳,怀玉打量着春雁,显出了不知所措。怀玉说:“有啥事儿呀?”春雁说:“我是你的人了,又给你怀了孩子,那座牢狱似的小楼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跟你回家。”怀玉说:“别说傻话了,我家有媳妇。”春雁说:“我不管你家有没有媳妇,反正我得跟你回家。”怀玉的脸上出现了极为复杂的痛苦表情,怀玉说:“春雁,你饶过我吧,你不能进我的家,我和你再好,也没法成为一个家,咱俩好的时候,我已经把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春雁哭了,她说:“我是你的人了,不跟你回家让我到哪儿去?那个家我已经没法回去了,我和大江从来没那事儿,肚里的孩子让我咋向人家交代呀?”
村里一些多事的眼光开始向他们关注而来,怀玉皱了下眉头,他说:“春雁,别哭了,反正已经到了家门口,就进吧。”春雁抹把眼泪,推着自行车,远远地尾随着怀玉,走进了怀玉的家。
怀玉家的院子有些凌乱,低矮的房子也破旧得烂了几根出头的椽子。怀玉的小儿子欢天喜地迎出来,怀玉拍了拍孩子的屁股,说了句:“到后院你三叔家看彩电去。”就把孩子打发出了家门。显然,怀玉的话外之话就等于告诉了春雁善于修彩电的怀玉至今仍没拥有彩电。
春雁随着怀玉进了屋里,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散发了出来。铺着粗糙炕席的炕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那女人见到春雁进来了,很友好地点了下头。怀玉一进屋,脸上就呈现出了诚惶诚恐,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他媳妇也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仍然躺在炕上,笑了下,对怀玉说:“来了客人,咋不好好接待人家呀。”怀玉便默默走出,做饭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两个女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沉闷。怀玉媳妇很重地咳了下,有痰声呼噜在气管里,她说:“生孩子时落下个瘫病,下半身的神经已经坏死了,这几年,怀玉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塞进了我的病窟窿。我不再是什么女人了,我是个活累赘。”
春雁面对怀玉媳妇一声不吭地站立着,她对屋里病人身体发出的难闻气息没有一丝的厌恶。这些天日,春雁只要闻到异味,就会诞生出难以抑制的呕吐,奇怪的是她立在这个酸霉发臭的屋子居然稳定得岿然不动。多年以前,春雁在家服侍瘫痪的妈时,与如今怀玉媳妇身体散发出的气味极为的相似,她闻着这个本来十分难闻的味道反而有了一种到家了的感觉,经常涌动的呕吐感竟然荡然无存。
怀玉端上来了几个菜,虽说是简单些,但在他这样的家庭里已经是十分丰盛了。吃饭的时候,怀玉把媳妇抱到饭桌旁,让媳妇弱不禁风的身体斜倚着他,还不时地把菜喂到媳妇嘴里,坐在对面的春雁看得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自己夹在他们夫妻之间很唐突。怀玉很愧疚地对春雁说:“我们是个穷家,没啥好吃的。”春雁垂下目光咬着嘴唇不言不语,捏着筷子的手茫然地划在饭桌上,根本没有吃进一口菜。怀玉媳妇的脸侧过饭桌,咳了一阵,推却掉怀玉喂向嘴边上的菜,眼窝里便盈满了泪水。她说:“你们俩挺般配的,择个日子办了吧。”怀玉的眼睛盯着媳妇,神情急切地说:“你胡说些啥呀,咱不说好了的吗,白头到老。”媳妇说:“我知道我的病,我活不了几年,不如让我亲眼看到,你娶上了个好媳妇。”怀玉说:“你得的也不是绝症,我要多挣钱,治好你的病。”媳妇说:“咱俩真的离婚了,我爸我妈不可能不管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怀玉说:“别说傻话了,你爸你妈都一大把年岁了。”媳妇说:“我争嘴争不过你,我累了,送我回去躺着吧。”
那副骨瘦如柴的身体在怀玉的呵护下,又回到炕上她原先躺下的位置。怀玉安置好媳妇,重新回到饭桌旁,与春雁面对面地坐下来。桌上的那些菜几乎是完好地摆在桌上,一种凄凉漫上春雁的心头,她慢慢地放下筷子,泪水一对一双地从眼角滴落下来,她说:“怀玉,我不该来找你,我该……走了。”怀玉的媳妇伸出皮包骨的胳膊,吃力地摆着,召唤着正向门口走去的春雁,她说:“不能走,天快黑了,半路上摔了碰了的,我们不是作孽吗?”怀玉的身体也横在了门口,将春雁留了下来。
那一夜,春雁与怀玉的媳妇由最初的相互尴尬渐渐地有些话说了,当然,她俩谈论的话题总也没有离开怀玉。春雁从怀玉媳妇的嘴里渐渐地了解到了怀玉的历史,知道了他们是高中同学,知道了怀玉曾经获得过全地区物理竞赛的冠军,也知道了一位县城的姑娘也就是怀玉的媳妇,下嫁给高考落榜又无力补习的怀玉。那一夜,春雁也把自己如何糊里糊涂嫁给大江的事情讲述了出来。两个女人又哭又笑地唠了大半夜,直到怀玉的媳妇疲惫不堪。黎明时分,春雁除了阵阵心酸之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肝肠寸断。她已经能够很平静地对待怀玉了,她为自己曾经拥有过怀玉感到自豪,在以后的日月里,她只能用肚里的这个孩子永远地纪念怀玉了。
张家的小楼在春雁出走之后陷入到了一片慌乱的状态中。
最初的慌乱是由大江引发的,那时候,心粗的老甜还不知道春雁的出走。随着夜晚的来临,大江陷入到了不可言状的恐慌之中,他已经习惯于依赖春雁了,这么长久地没有看到春雁,没有得到春雁习以为常的安慰,烦躁的行为逐渐地暴露出来,只是大江独自待在楼中,没人发现而已。尽管呆傻的大江智力进化的进程十分缓慢,可他还没有傻到植物人的程度,最终便把寻找不着春雁的怒火发泄到了物件之上。
大江拾起一只饭碗,狠狠地砸在窗玻璃上,随着破碎的玻璃飞溅到夜空之中,大江几乎能扯裂嗓子的吼叫也猛然迸发了出来。大江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爆炸了!爆炸了!”
玻璃的炸裂及大江的吼叫震动了心不在焉观看电视的老甜。老甜猛地激灵一下,拖着一截长长的没有系牢的裤带,慌慌张张地向大江住着的那套楼门奔去。老甜跑上楼来,看到大江正在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闹腾着,那盏漂亮的壁灯也被疯狂的大江砸了个稀巴烂,洒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扎得大江赤裸的脚血迹斑斑。老甜哭喊着说:“大江,别闹了,你又是咋的了?”大江不管老甜說些什么,一味地大喊大叫。老甜东张西望地喊着:“春雁,你快过来,你跑哪儿去了,咋不管你丈夫呢。”
在这以前,老甜根本没有注意到勤劳的春雁在偏晌以后就没有出现在小楼的院落里,更不会想到春雁突然离开会是想和别人私奔。老甜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冲进楼里企图阻止大江狂暴行为,无奈的是老甜的力气实在有限,轻而易举地被大江碰翻在地上。老甜爬了起来,老甜不敢继续劝阻疯狂的大江了,她在寻找不到春雁的情况下,走进了三女婿柏成林的楼里,呼喊着柏成林赶快帮一把,制止住大江的胡摔乱打。
其实,柏成林的耳朵生得也是挺优秀的,对于大江的砸摔东西狂呼乱叫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江的狂暴是由于长时间地没有得到春雁的关怀,他还记恨着春雁在上午毫不留情地打给他的那个嘴巴,更懒得管大江的闲事儿了,只是在丈母娘的再三催促下,没有拖延的办法,不得不跟着老甜走入大江的楼里。
大江看到柏成林与老甜站在门口,狂暴的行为停歇了片刻,睁着呆滞的眼睛看了会儿门口,喃喃地说了句:“不是媳妇,不是媳妇。”随手拾起一件东西,砸向门口,更加猛烈地狂呼起了:“爆炸了!爆炸了!”
尽管老甜再三催促柏成林冲入屋里制止住大江这败家的狂暴,可柏成林害怕没有理智可言的大江砸伤自己,也不敢贸然而入,两个人只好守着门口,眼睁睁看着大江把这个家砸了个乱七八糟。老甜瘫坐在门外,拍着大腿哭喊着:“我的天爷呀,这可咋办呢,春雁这个死娘们儿跑哪儿去了,咋就不管管自个儿的老爷们。”柏成林冷笑了一下,说:“找不着春雁了,人家不差模样不缺心眼儿的,谁愿意守着咱大江过一辈子呢?”老甜停止了哭天抹泪,惊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柏成林,说:“你瞎说,春雁不是那样的人。”柏成林继续着他的冷笑:“人呢,人哪儿去了,哪个好女人半夜三更不回家。”老甜站了起来,问:“你说呢,你说她能上哪儿去?”柏成林说:“准是找修电视那小子去了,春雁一听到那小子的电喇叭的声音就反常。”老甜半信半疑地摇摇头,语气也弱了下来,她说:“春雁不是这样人吧?”柏成林反唇相讥道:“你又没钻进她肚里,谁知道谁是啥样人。”
大江的作闹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停止下来,可他嘶哑的嗓子还在喊着“爆炸了”。老甜和柏成林守在门口,一直守到天快黎明的时候,大江才累得睡了过去,老甜捅醒迷迷糊糊的柏成林,把大江牢牢地捆在了床上。
秋日的太阳爽快地跃出了地平线,金色光芒照耀着泛黄的苞米秧,满眼眵目糊的老甜雇了辆三轮摩托车行驶在通往怀玉家那座村落的土路上,她要亲眼看看柏成林所说事情的真实性,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老实的春雁也会成为搞破鞋的女人。
风“唰唰”地刮着,狭窄道路的两旁,渐渐干枯的苞米叶片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秋日的风在早晨的时候,刮得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清凉凉让人感到很舒服,老甜昏昏欲睡的状态时常被这凉爽的风给刮醒了。天还算是早,一路上很少与行人相遇,但坑坑洼洼的路面却阻碍了三轮摩托车的速度。
老甜终于来到了怀玉的家门口,那一时刻春雁正在院中与怀玉洒泪告别,老甜就突由其来地到来了。春雁望着霞光中的老甜惊得呆愣住了,老甜快步地向春雁走来,老甜的脸却没有春雁担心的那种气势汹汹。三个人就那么僵僵地立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儿,老甜牵住了春雁的手,脸上挤出了笑容,她对怀玉说:“我一直把春雁当闺女待呢,我来接闺女回家。”怀玉看了眼笑得很假的老甜,说:“春雁是我留下的,有啥事我担着。”老甜说:“谁还没年轻过呢,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错事儿,这算个啥。春雁,跟妈回家吧。”春雁犹豫不决地望了眼怀玉。老甜接着对怀玉说:“你和春雁有了这碴子事儿,咱们也算是做了个亲戚,你也是我的半个女婿了,我咋待春雁你也能看到了的,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对得住春雁的。”春雁突然伏在老甜的肩头,哭着说:“妈,你别说了,我跟你回家。”
张家的小楼又恢复在春雁的眼中。春雁虽然不愿意再回到小楼,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爷在敬老院里早已寿终正寝,妈在敬老院中一次又一次地闯过生命极限,也无法抗拒死神的召唤,一命归西了,春雁回到小楼似乎是别无选择。不过促使春雁最终回归小楼的还是老甜泪如雨下地搂着她,心肝宝贝呼唤着她。老甜说:“春雁,妈的好媳妇,妈的好闺女,不管出了啥事儿,妈都不怪你,这些年,是妈苦了你坑了你害了你,有啥错都是妈的错。”
春雁默默地走进了院中,一夜之间,她对自己本来十分熟悉的院落却诞生出一些陌生感。她垂着头,避开她想象中的柏成林从他那套楼上探下的目光,径直地走入了自己的那套楼里,尽管她对这套楼已经是心灰意冷,可她还得依靠它来包裹自己的生存空间。春雁走上楼去,看到大江还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嘴也被一块毛巾堵住了,鼻息一张一合粗重地呼吸着。大江是在老甜雇的来三轮摩托车载着她驶出小楼去接春雁之后醒过来的,被捆绑着的大江再度发作,虽然无法再用手脚砸得个天翻地覆,嘴里的狂呼乱叫却不绝于耳。那时候,柏成林睡意正浓,就被大江的吼叫给搅醒了。他带着十足的困倦来到大江的近前,愤怒地指责威胁和咒骂着大江。大江对于柏成林的存在不屑一顾,依然狂喊大叫着“爆炸了”。于是,柏成林索性把大江的嘴也给堵住了,扼制住了大江搅得人心不宁的狂叫。
看到春雁的走入,狂躁挣扎着的大江突然安静下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孩子般的乞求与恐慌。春雁扯下堵着大江嘴的毛巾,解开了捆绑大江的绳索。大江不吼也不闹了,乖乖地靠墙站着,怕怕吓吓地看着春雁。春雁不言不语地拿过扫帚,打扫大江砸坏的东西。大江像个知错就改的孩子,乖巧地接过春雁手里的扫帚,认真地打扫着。大江将砸坏的东西打扫到一堆之后,又靠墙站下,等待着春雁的发落。老甜找来了一个簸箕,把那堆砸烂的东西扫了进去,扔到院外之前,老甜对簸箕里的还有完好模样的木棍棍金属条之类的东西产生出扔了可惜的感觉,便挑挑选选地留下了一些可能会有用的东西。
春雁看也不看大江,只顾给被砸坏了窗户上玻璃,大江每次狂躁地发作砸碎玻璃之后,都是那么害怕地看着对他置之不理的春雁。春雁把那些空窗扇都卸了下来,一丝不苟地比试着玻璃的尺码。一家之主的张百川每次回家,家里的人总是不停地要这个要那个,只有春雁每次都让公爹张百川带回一批量好了尺寸的玻璃,因為大江的病会随时随地的发生,每一次发作的首先攻击目标毫无疑问的就是窗玻璃,所以春雁保留了足够应付大江上百次攻击的备用玻璃。
一切收拾得干净利索之后,春雁便示意大江坐在床上,清洗大江的伤口,给大江的伤口擦上了药水。大江抱住了春雁,怯懦地说:“我怕,我看到爆炸了。”春雁抚着大江的头,说:“听话,不用怕,我不走,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哄着大江躺下了,扯过被子盖在大江的身上。老甜垂立在春雁的一旁,听到春雁说出了“我不走”这话,眼睛一酸,泪水就下来了。
大江入睡后,老甜也就瘫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春雁怨怨地看一眼老甜,说:“你们当爹当妈的谁把大江当成人了,怪他发作吗,大江又不是猪狗,干嘛又捆又绑的,大江虽说是有毛病,也不是一窍不通,你们也不想想大江心里犯的到底是啥核计,就知道绑绑绑,还把嘴给堵上了。”老甜忙辩解说:“我可没堵他的嘴。”春雁说:“进屋时,你也不是没看到大江的嘴是堵着的。”老甜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妈是个粗心的人,大江的嘴肯定是柏成林这个狗东西给堵上的,春雁你别生气,妈找他算账去。”春雁说:“算了吧,大江是个四六不懂的人,也不值得为他争口袋。”
老甜不顧自己的困倦了,忽地站起来,不待春雁上来劝阻,匆匆忙忙地下了大江的楼,奔入到柏成林的楼里,扯起了睡得正香的柏成林,劈头盖脸地问:“你凭啥堵我儿子的嘴?”柏成林迷眼不睁地又往床上倒,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杀猪似的叫,我睡不着。”老甜生气地打了柏成林一巴掌,说:“我供你吃供住,你却把我儿子当成猪,你这个丧良心的。”
柏成林被这一巴掌打得彻底醒透了,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揉了下被老甜打得火烧火燎的脸,愣愣地瞅着老甜。挨的是丈母娘的打,柏成林只能忍气吞声,不过,他却敏感地意识到春雁肯定说了些啥,要不,老甜不会有这么壮的火气,老甜积习难改的毛病就是别人装枪她放炮。
柏成林本来对春雁憋着一肚子火,他“蹬蹬”地跑下自己的楼,来到了春雁面前,骂道:“你这个臭娘们,你放着自个儿的老爷们不管,跑外边搞破鞋,还揣了别人的崽儿,把自个儿的老爷们弄犯病了,还怪别人,看我敢不敢踢出你的野崽。”春雁心烦意乱地看着柏成林,她躲在大江的身旁,护着自己的肚子,手里悄悄地抓住了那把准备反击的扫帚把,嚷了句:“妈,快来救我!”柏成林跃跃欲试地向前奔去,嘴里说着:“你这个骚娘们,大江不懂得管你,我替他管管你。”
老甜歇歇喘喘地跑上来,护在春雁的前边,说:“你打吧,你打吧,你想打就先打我吧,大江好容易睡着了,你想把他弄犯病呀!”柏成林说:“妈,你还蒙在鼓里呢,春雁她搞破鞋,揣了别人的崽,坏了咱家的门风。”老甜说:“你胡说些呀,春雁是个本分人,啥事也没有,就是有,还有我在呢,轮不到你管,你少操那份闲心。”柏成林在老甜的阻挡下无法向春雁发泄怨气,就愤愤地说:“这是什么个破烂家,啥烂屁眼子的事儿都有,大江作了闹了的,求爷告奶地让我捆大江绑大江的,现在又把不是都往我的头上拍,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别找我,就是大江砸烂了这个家,春雁在门口挂晃子,也跟我无关,我他妈的当你们家的姑爷子还当出孽来了。”
柏成林说罢这些话,气呼呼地回转到自己的楼里去了。
接下来的这些天日,一切都很平静,老甜从没问过春雁离家出走的原因,春雁的妊娠反应也平淡下来,饭量也陡然增加,腹中的那团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长。两个女人时常守护在大江的身旁,防止着大江病情的复发,以往大江的发病总是连续性地持续一阶段,而后就会平稳下来。现在,老甜总是心有余悸地担心着大江,连很有瘾头的麻将也间断下来,没有间断的倒是柏成林的麻将,输红眼的时候,便从老甜的手里借钱,老甜是不会借给别人钱的,哭穷地说:“你爹不给我钱,我这个没能水的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上哪儿生钱去,进城里找爹要去吧。”春雁有时小来小去的替老甜圆个场,三十五十的也就把柏成林重新打发到麻将桌上。她们围着大江谈论的话题自然也都是大江,大江似是而非地听着,春雁就诱导着大江:“这是你妈,快叫妈。”大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光从老甜的身上滑向春雁,说:“她不是我妈,你是我妈。”春雁说:“大江还没开窍呢,他还留在孩子的时候,他只认识年轻的你。”老甜说:“这些年,妈把大江交给你就没咋管他,他真的把你当成妈了。”
事情的真相最终是春雁自己透露给老甜的。老甜小心翼翼地陪在春雁及大江的身旁,恐怕春雁再生出走的念头,大江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春雁的,已经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没有春雁的日子,大江的疯病注定发作,那样的话,他们家真的就是永无安宁之日了。老甜明知春雁已经怀孕了,却不敢问孩子的来历,怕问烦了春雁真的一走了之。春雁在一次与老甜久久地相对而坐再也无话可谈的时候,怀着“砰砰”乱跳的心小声小气地说出了自己怀孕了的事情,接下来泪水便像小溪流一般淌下来,她说:“这孩子真的不是大江的,我和大江没有那种事儿。”
老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多日的担心真的从春雁自己的嘴里吐了出来,她看着春雁那张极不自然的脸,努力地笑了下,笑得很难看。过了一会儿,老甜把自己的脸调整得正常了,便来到春雁的身旁,抚着春雁的肩头,说:“春雁,妈给你道喜了,管他是谁的孩子呢,长大了他得给我叫奶。”春雁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老甜,接下来一头伏在老甜的怀里,失声哭起来。
越来越明显的胎动使春雁倍受折磨的心灵得到了一种安慰,怀玉已经令她不堪回首了,对老甜的种种顾虑也消除得一干二净,她只剩下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肚子的小家伙了。闲暇的时候,春雁就开始动手缝制小衣服,做小棉褥子小棉被,老甜也经常帮助春雁做着这些针线活儿。娘儿俩经历过那场事情之后,相处得却更加融洽了。
在这一溜小楼里待得最难受的是柏成林,他出入这幢小楼与春雁和老甜面面相对的时候显得十分尴尬,夜里又没有媳妇或是其他女人相伴,寂寞和孤独更加难耐了。柏成林在小楼里忍耐一段时间之后,便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小楼与村落,去辽西走廊那座繁华的城市寻找三翠,寻找张百川。
事情就是在张百川回家时急转直下的,万劫不复的灾难便摆在了春雁的面前。只是春雁没有料到张百川会是那样的铁石心肠,丝毫没有男人应该具备的宽宏大度。
那一天,春雁从成捆的高粱秸上掐下了竖在地里的已经收割了十余天的高粱头,刚刚赶回村子,头发上还零星地挂着几片枯黄的秫秸叶子。她坐在雇来拉高粱头的马车上,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春雁认识这辆车,这辆蓝鸟牌的小轿车是公爹张百川的私有财产。三翠的女婿柏成林很潇洒地从车上跨下来,又忙着跑过去,打开另一侧车门,很谦恭地请出一个人来。这时候,春雁就看到了张百川傲慢地钻出了轿车,在柏成林和另外两个男人的陪同下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小楼的院落。
不知为什么,春雁看到张百川时总会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种恐惧感,尤其张百川是在柏成林陪伴下回来的,那种不详的预感便强烈震颤在她的心中,她觉得公爹张百川没有大的事情绝不会回家的,不知这一次是为了啥事儿,她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不是为她而来。
春雁让车老板停下马车,自己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滑下去,付给了足够的工钱,让车老板独自将高粱头送至家中,她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去应付或许发生的不测。从柏成林刚才充满自信地跨出轿车时得意的神态中,春雁已经察觉出事情对自己的不妙。不过,春雁横下一条心来,不进家门,等待着弄明白公爹张百川这次回家的目的。
在原地站立了片刻,春雁感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又一次颇有力气地一踹,她的心也随着颤颤地动了下。她很想让怀玉也知道他们的孩子有多调皮,才四个多月,就动得这样欢了,可她不可能让怀玉享受到这种兴奋了,肚里的孩子成了她和怀玉的最后纪念。春雁等到孩子结束了这一轮的踢踹,就缓缓地向大江的弟弟二河家走去。犟脾气的二河是拧着脖子从那一溜漂亮的小楼里搬出去的,二河向来看不惯盛气凌人又毫不讲理的老爹张百川,同老爹闹翻了脸,出来去开创自己的家业。春雁之所以选择二河的家,她是觉得张百川不可能屈驾到二河的家。
不出春雁的猜测,张百川这次回家果然是听了柏成林的话,他可以容忍春雁对大江的背叛,却绝不容忍野种出现在张家的小楼里。张百川是在匆忙中赶回家中的,他留在城市里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不允许他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赶到家中见到老甜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媳妇呢,那个孩子必须打掉。”老甜说:“你疯了,那可是咱的亲孙子。”张百川说:“少放屁,咱大江啥能耐我还不知道,他连男女的事儿都不懂,还能揍出孩子?”老甜说:“你总不能让人家在咱家当一辈子姑子吧,是我让她干的,有啥事你冲我来。”张百川说:“我没功夫搭理你,快告诉我,大媳妇哪儿去了?”
就在张百川追问的时候,车老板敲响了张家的大门,张百川终于从车老板的嘴里得知春雁已经回到了村里。张百川不愧为指挥千军万马建筑队伍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他敏锐地分析出春雁一定是躲在二河的家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院落,坐到车里,直奔二河的家,老鹰扑家雀般地将春雁堵在了二河的家中。
此时此刻的二河正在田地里忙碌还没全部收获进家中的庄稼,二河的媳妇苏芹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对于张百川突如其来的闯入一时不知所措。春雁说:“快把我藏起来,别让爹看到我。”可这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张百川已经真切地发现了春雁。张百川面对着春雁,威严地说:“跟我回家。”春雁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张着颤抖的嘴,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张百川转过脸,对跟随他一同来的人说:“把她拉走。”苏芹上前阻拦着:“爹,这是我的家,你不能这样,春雁是老实的人,有啥事你们商量商量再说。”张百川理也不理苏芹,苏芹的阻拦像螳臂当车一样,几个人架起了春雁,轻松地击碎了苏芹的阻拦。
春雁被人塞进了那辆蓝鸟轿车里,春雁的一切担心终于被事实证明了,任何责骂与惩罚她都准备着承受,她只对保留在肚里的孩子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可她并不知道,张百川这次回家就是针对这个还未面世的孩子。
老甜跌跌撞撞地追赶过来。这时候的春雁正被两个男人夹在轿车后座的中间,挣扎着喊:“妈,快来救我。”老甜本来已经快要扑到轿车上了,可她匆忙之间扎得不牢固的裤带突然拖下一截,她踩在裤带上绊倒了自己。蓝鸟的屁股冲着老甜喷出了一股现代青烟,一溜烟地开走了。老甜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抢天呼地地喊:“天哪,你们这是在作孽呀。”
蓝鸟车最终停在县医院的院子里,有力气的春雁却挣脱不掉两个更有力气的男人,最终被送到了妇产科的手术台上。一路上,春雁苦苦哀求着張百川:“留下这个孩子吧,我以后当牛做马也要待好大江,侍候好我妈。”张百川面沉似水地坐在轿车司机的旁坐,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睛直视前方,对于春雁如泣如诉的哀求无动于衷。
春雁被扯出了轿车,望了眼医院楼上那个鲜红的十字,被捕获的小母狮子般东闯西撞,企图挣脱出一条出路,可她的胳膊却被两个男人握得牢不可破。绝望促使喜欢安静的春雁声嘶力竭地吼叫不止。春雁一跳一跳地挣扎着,嘴里嚷道:“爹,你不能这样,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孩子呀,爹,你可怜可怜吧,你不能这样,没了这孩子,我以后可咋活呀。”医院里有些医生投过了同情的眼光,张百川怒气冲冲地对医生说:“我不是他爹,我是村长,她违反计划生育,已经超生三个丫头了,说啥不能让她再生了。”春雁说:“爹呀,你咋昧着良心编瞎话呀。”春雁把脸转给医生:“求求你们,给孩子留条命吧,大恩大德我一定要报答。”
早有充足准备的张百川出具了乡村两级证明,春雁被视为超生便就这样无可批驳地确定了下来。在强行推着春雁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春雁面对着白森森的手术氛围,满腔的悲愤化成了满腔的悲哀,情急之下便昏死了过去。
春雁醒来时引产手术已接近结束,阵阵腹痛告诉了她,那个令她心动的蹬踹永远地告别了她,她的那个还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已经被张百川无情地谋杀掉了。那个血淋淋的小肉团降下了,医生也舒了口气,说:“结束了。”春雁在放置手术工具“劈劈叭叭”的声响中,心里凄凉地重复一句“结束了”,便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老甜连滚带爬地赶到医院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春雁还在昏迷之中,被老甜称为孙子的那块肉团已经被医院处理得利利索索不见踪影。张百川在老甜来到之后,向老甜的手中拍去了厚厚的一叠百元票子,和以往处理死于施工的建筑工人一样,面无表情地拍过了一把钱后,就驱车而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甜捏着钱冲着张百川的影子喊道:“你这个畜牲。”
春雁在医院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眼神直呆呆望着房顶,有时莫名其妙笑了一阵,抚着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宝贝,别踹。”老甜觉出春雁的某些神态有些类似大江,便恐慌地问着:“孩子,你没事儿吧,可别吓唬妈。”
老甜的担心终于无法挽回地变成了事实,春雁引产手术之后,整个人成了一个木偶,让她做什么,她就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没止没休。不让她做什么,她就什么也不做,直呆呆就那么坐着,也是坐得无止无休。老甜央求着医生快快治好春雁这呆傻的病,医生却确诊春雁不是精神病,春雁不吵不闹,让做什么还懂做什么,不过是一时精神失常,养养就好了。
回到家里,春雁还是木偶那样不声不响,无动于衷。把家砸得一塌糊涂的大江,望着春雁嬉嬉地笑了,说:“妈回来了,妈回来了。”
张家那一溜漂亮小楼下的院落里再也看不到春雁勤奋的影子了,春雁整日和大江面对面地坐在楼里,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的时候,老甜还指望着春雁伤透的心会随着日子的推移慢慢地恢复过来一些,而春雁恢复如初的迹象却是十分渺茫,春雁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够带着散乱的目光缓慢地在院子里行走。
冬天无法阻挡地来到了,飘飘的小青雪浅浅地覆盖着张家的小楼,春雁在老甜耐心的诱导下机械地跟随着打扫偌大的院落。粗心的老甜在这一段时间始终细心观察着春雁,她悲哀地看到,春雁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春雁了,现在的春雁不过是借着以前春雁的外壳而已,灵魂却不知飘到哪里。每逢看着春雁没魂没魄的样子,老甜便气愤地骂着张百川:“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自然,三翠的女婿柏成林深知自己在这件事中所充当的角色,仅在那天露了一下面儿,随后也没了踪影。
老甜在耐心地等待之后,终于盼来了春雁的神智有了些进步的迹象,春雁盯了老甜许久,说了句:“妈。”这使老甜高兴得眼里噙出了泪花,她对春雁能恢复正常增强了信心。春雁接着问:“妈,孩子呢?”老甜面对着春雁这突由其来的这一问呆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春雁笑了起来,眼里含着泪花儿,说:“我要孩子。”说着说着她便急着要抱孩子。老甜不能无中生有地弄来孩子,春雁便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喊道:“我要孩子,还我的孩子。”
随着春雁神智渐渐清楚,春雁要孩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老甜有些支撑不住春雁没完没了的抱孩子的要求了。一个日上中天的晌午,春雁感到了焦躁难当,她已经半年没有来月经了,那个中午,春雁的月经不期而至,红鲜鲜地从她的裤腿里流露出来。春雁愣愣地看着血水流出,在那一瞬间,春雁突然恢复了一切记忆,巨大的悲痛便排山倒海地向她压来,便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她捶打着老甜的身体,如泣如诉地说着:“妈呀,你不是说要孙子来的吗,你不是说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你孙子来的吗,你为啥不保住他的命呢?”
老甜也是以泪洗面,她说:“我不是不想保,这都是你爹做的孽。”春雁不懂得该怎样说才能倾诉出内心难以承受的痛苦,暂时的清醒给春雁带来了更加沉重的精神打击。春雁智慧的火花在猛烈地喷泻之后,重新回到了黯然失色之中,眼睛又成了那种痴呆无神。老甜仅仅与春雁痛哭的时候感到一种心灵的宽慰,随着春雁眼神再度散漫下去,她又陷入到了失望之中。
午后的时候,春雁面对着自己那套楼里的白墙,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许久许久之后,春雁解下腰带,蘸着自己月经的血,非常认真地一个圈接一个圈地画下去,那些圈一圈套一圈地画下去,就出了一个个小人儿的形态。春雁一边画一边说着:“这都是我的孩子。”
大江看到春雁画人儿,也高兴地手舞足蹈,一个一个地端详着小人儿,也想跟着春雁一同画小人儿。春雁推搡了一下大江,说:“这些都是我的孩子,不许你碰。”大江便哇哇地大哭起来。
哭声招来了老甜,老甜对大江这套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敏感,只要这边儿有一些响动,老甜就会慌得来不及穿戴,急急忙忙跑过来。老甜看到春雁正在用经血把雪白的墙涂得乌七八糟,心内的焦急之火便忍不住地爆发出来,她喝着春雁:“不能画,这东西咋能往墙上涂呢。”老甜的吆喝对于春雁丝毫不起作用,春雁沉醉在对自己孩子的创造之中,把整个世界全部置之度外。老甜的那一嗓子倒使大江吓了一跳,他呆愣住了,眼睛直直盯着一个位置。老甜把精力都放在春雁身上了,对于大江的不良征兆没有引起关注。
老甜的耐心终于突破了极限,她拎出一桶刷墙时剩下的涂料,用滚刷涂抹着白墙上的那些血痕,老甜雖然不算是个干净的人,但血污还是让她难以忍受。春雁看到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地被抹去了,急得大喊大叫着:“你弄死了我的孩子,你赔我的孩子,赔我的孩子,你给我的孩子偿命。”
春雁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打翻了老甜,也打翻了涂料桶,把老甜涂成了一只大白鹅。老甜坐在地上,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天爷呀,我上辈子做啥孽了,咋啥事儿都让我摊上了。老天哪,你开开眼吧,别再这样折磨我了。”
在老甜的喊叫声中,大江直直地看着窗玻璃,运足了一口气,随手拾起一件东西,狠狠地抛过去。随着玻璃“稀哩哗啦”的破裂声,大江歇斯底里的吼叫猛然爆发了。大江狂吼道:“爆炸了!”
坐在地上的老甜突然没有了声息,她看了眼又去痴心画小人儿的春雁,又看了眼狂呼不止的大江,满脸是无可奈何哭笑不得的苦相。春雁心满意足地画罢小人儿,扭过头来天真地看一眼老甜,说:“这些都是我的孩子。”
爆竹的第一声脆响揭开了腊月的序幕,老甜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决定拿出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几万元私房钱,去精神病医院给春雁治病。老甜在医院给春雁包了个单间,让春雁得到医院最好医疗的照顾。
老甜再次探望春雁的时候,春雁的房间的墙上画满了一个又一个小人儿,只不过这一次春雁没有用经血,用的是一种医院提供的颜料。春雁天真无邪地对老甜说:“这些都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