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作平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一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各色文人,其中最令我感叹的,是一个着墨不多的叫牛布衣的诗人。出场时,牛布衣垂垂老矣,不在家里安度晚年,却不辞辛苦地到离家一千多里的芜湖拜访朋友,后来不幸客死甘露寺。
临终前,牛布衣最放不下的不是孤苦无依的老妻,而是他生平吟就的几卷诗。借助文学青年牛浦郎之手,我们得以看到了牛布衣的传世之作,“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
原来,牛布衣的大作,竟全是这种往轻里说叫酬和,往重里说叫帮闲的速朽文字。
其实不独可怜的牛布衣如此,即便流溢千古的李白、杜甫,他们也曾像牛布衣一样,为相国大人、督学大人、太史大人或是阿猫大人阿狗大人写过不少阿谀嫌疑的诗。只是,李杜之所以可敬而牛布衣之所以可怜,在于李杜的这类文字在其作品中所占比重并不太大,而牛布衣则彻头彻尾一以贯之。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写阿谀文字,李杜仍然写得文采斐然。
杜甫的这首《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便堪称帮闲诗作的翘楚,这是牛布衣这种诗匠一辈子也休想写得出来的。奉济驿在今天的绵阳,严公即严武。严武出身名门,三度镇蜀,是盛唐时期有权有势的诸侯。所谓重送,是因杜甫此前已为严武写了一首《同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君江楼宴》。四韵,是指律诗双句押韵,八句诗有四个韵脚。
李唐时期,诗是全社会通行的流行符号,上至皇帝,下到草民,大抵都能写几句。严武以军阀身份,也喜吟风弄月。《全唐诗》收严武存诗六首,其中有三首是写给杜甫的。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为杜甫挽回了些面子——杜甫终不至于像牛布衣那样辛酸地用诗为贵人抬轿子,贵人却对他不屑一顾。
至少,我们看到,在杜甫为严武写些凑趣的或吹捧的阿谀之作时,严武也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精神,回赠以诗作。这一来一往的唱和,便是文人们称道的雅事了。
二
严武的父亲严挺之官职最高时做到中书侍郎,是副首相级别的高官,严武因而得以在年轻时就以父荫入仕,一辈子官运亨通。安史之乱前,严武在哥舒翰手下做判官——著名诗人高适也曾是哥舒翰部下。安史之乱时,严武随太子西奔,参加了灵武起兵,是拥戴肃宗的功臣之一。
公元758年,严武出任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这是严武第一次镇蜀,不久,调回长安任京兆尹——诗人韩愈多年后也曾任此职。公元761年,改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这是严武第二次镇蜀。公元762年4月,唐玄宗和唐肃宗在半个月内相续辞世,严武于七月再次调回长安,负责监修两位皇帝的陵墓。杜甫于奉济驿送别严武,即发生于严此次回京。公元763年,严武再次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剑南节度使,是为其第三次镇蜀。
严武镇蜀期间,由于其能力卓越,原本时常扰边的吐蕃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严武能力卓越的同时,是如影随形的骄奢淫逸与独断专行。蜀地原本是富庶的天府之国,但严武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常常一开口就打赏上百万。财政不够支出,就从民间搜刮。至于专行,更是无以复加。他“性本狂荡,视事多率胸臆”。他也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看心情。即便母亲劝告,他也听不进去。他手下的中级官员,仅仅因为一点小事不如其意,就被他乱棍打死。
不过,如果说严武一生中哪怕对一个人表露出一些善意的话,那这个人无疑就是杜甫。考察严武和杜甫的关系,其间既有粉丝对偶像的追捧,更有喜爱文艺的贵人对文艺人才的垂怜。
三
杜甫一辈子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这理想却始终如同拉磨的驴子前面吊着的那袋黄豆,看得到,吃不到。
杜甫参加过科考,但榜上无名。那一次考试,由于李林甫作怪,所有士子,一个也不曾录取。李林甫对唐玄宗的汇报是:“野无遗贤。”——所有人才都已进入政府系统为国家效力了,民间再也没人才了。
听说肃宗在灵武登基后,杜甫立刻跑去追随,大约看在他的一片忠心,肃宗给了他个左拾遗的闲职——后世称其为杜拾遗,即由此而来。哪知房琯没救出,他的左拾遗却弄丢了。
杜甫一气之下,拒绝了朝廷给他的冷曹闲职,开始了流浪生涯。在甘肃经历差点一家人饿死之后,杜甫将流浪的目的地改为成都。在成都,既有他的远房表弟王十五,还有他早年一起浪游的老哥们儿高适。他相信不至于在成都饿死——果然,在成都的四年里,是杜甫一生中难得的静好岁月。
杜甫于759年冬天来到成都,托诸位亲旧之助,于郊外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后来堪称诗歌圣地的草堂。从杜甫的诗里可以看出,王十五负担了建房的主要费用,其他亲友负担了次要费用,园中种的桃树苗来自县令萧某,松树苗和瓷碗来自韦班。老哥们儿高适在彭州作刺史,也派人送粮送钱。
但最令杜甫喜出望外的,是另一位大人物的登门造访。这位大人物就是杜甫建好草堂之后,重又从长安外派镇蜀的严武。
严武亲临草堂,鲜衣怒马,冠盖如云。大约是怕杜甫拿不出像样的酒菜,还令下人自带了食物与美酒。喝酒时,免不了分韵作诗,杜甫拈得寒字,他有几分得意地写道: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
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
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
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
两人交往中,严武不仅亲临草堂与杜甫喝酒作诗,还给好饮的杜甫送来青城山道士酿的乳酒,并作诗劝告杜甫,希望他出来作官:“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意思是说:你杜二不要依恃才华只做个诗人,为什么不出来做做官当当公仆呢?
在严武的安排下,杜甫终于出任检校工部员外郎,这也是杜工部之称的由来。
在杜甫的年代做一个职业诗人,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首先是家人有冻饿之虞,因为职业诗人无法自治生计,只能靠朋友接济,除非你是家有金山银山的世家子弟。杜甫入蜀前屡遭困厄,惟入蜀后,得到了严武的接济,才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而悠游的日子。
所以,从骨子里说,杜甫对严武充满感激之情。秀才人情纸半张,杜甫只能用诗来回报,而严武本就是一个热爱风雅的大员,这正如馈饮者以美酒,送壮士以宝马,赠聂老以佳人一样,双方都正中下怀。
杜甫比严武长十余岁,有些资料上称,杜甫是严武的父亲严挺之的朋友。杜甫十载客京华,为讨个官受尽冷眼。严挺之是副首相级别的高官,两人即便认识,恐怕也难称朋友。
所以,严武对杜甫的关照,根本不是晚辈对父执的优渥,而是仅仅因为,他需要杜甫为他写诗。不论饮宴之间用来作为附庸风雅的装饰品也好,还是野心勃勃地希望通过这些诗歌流芳千古也罢。总之,他需要杜甫,需要杜诗,需要著名诗人吹拉弹唱。
四
通读杜甫和严武之间的往来诗篇,有两个耐人玩味的细节:
一是从量上说,杜写给严,远超过严写给杜,这当然也可以理解,毕竟严武是贵人,杜甫是依附者嘛,岂能拐棍倒起拄?
二是杜写给严的诗,诗题中提到严时,一般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严武为严公、严郑公、严中丞、严大夫、严侍郎,而严武仅有一篇称老杜为杜拾遗,其余的都是毫不客气地称杜二。尽管唐人喜欢用排行称呼朋友,并含有亲热之意,但严的表面亲热与杜的内外恭谦流露的仍是两人交往的不平等。
诗人和贵人之间的酬和,原本是不能用诗人与诗人之间的文字交往来相提并论的。诗人与诗人之间,虽然有时仅是应酬之需,但到底双方是平等的,便能从中读出各自真实的心灵。而诗人和贵人之间的酬酢,除了供贵人表演其才华横溢与平易近人外,我们只能读出诗人和诗歌在权柄面前的卑微渺小。
尽管有严武接济,杜甫的生活仍然捉襟见肘,仕途上也并没有什么转机,“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可以为证。但严武的收留与接济,毕竟使杜甫在四川这几年过得相对平稳,这也是他出作品最多的几年。
是故,当严武奉旨离蜀,杜甫的伤感与彷徨就真切而实在,“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两句诗让人看到了愁苦的老杜失去依靠的大树后孤独无助。
奉济驿送别后,成都就发生了叛乱,杜甫只好逃到梓州和阆州。在梓州期间,他听说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并打算买舟而下,东归故里。
就在他已作了准备,打算离开四川时,一个好消息从天而降:严武再次镇蜀。杜甫大喜,于是再回成都。回成都后,他入严武幕,被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
但在严武幕中,杜甫并不愉快——诗人与贵人之间,如果没有上下级之分,也许还能做做吟诗诵对的诗友,一旦成了上下级,就连诗友也做不成了。不愉快的杜甫提出辞职,严武同意了,杜甫于是又回到了草堂。
765年,年仅四十岁的严武暴毙,杜甫彻底失去依靠。接任严武的是杜甫的老哥们儿高适,按理,高适应该比严武对杜甫更加照顾,杜甫却急匆匆地离开了四川,后来客死江湖。
严武死后,据说,他的母亲的反应是松了口气,哭着感叹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沦为官婢了”——这位对儿子了如指掌的母亲认为,像严武那样专横霸蛮,总有一天会给整个家族带来毁灭性打击,就连她本人,也会因儿子的妄行而罚作官婢。所以,儿子的死虽然令老太太痛心,但对严家来说,或许,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总算解除了。
五
严武和杜甫的关系让我联想到了犀牛与犀鸟的共生。
犀牛很强大,身上却寄生着大量无法自我清除的害虫,犀牛鸟落在犀牛身上,以这些寄生虫为食的同时,也帮犀牛除去了疥癣之疾。
严武以不无作秀的亲近与善待,以及不多的经济支持为条件,不仅获得了养士的好名声,还收获了杜甫写给他的一大堆粉饰夸大的诗篇。
很多年后,当后人已记不清严武镇蜀时的暴政如何使人民流离失所时,他们就会通过永恒的杜诗认定严武是一个田父称道的不世出的好官。
在当初,杜甫的这些诗只能算帮闲,但置之于历史长河,它就不仅是帮闲,而是结结实实的帮忙了。
严武当年的小投入,终于有了丰厚无比的大产出。
严武赚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