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下来的光阴如此空阔
——谈蒋雨含的诗

2019-12-23 11:46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0期
关键词:弗罗斯特诗人

■ 赵 卡

蒋雨含是内蒙古少见的能持续36年写作的女诗人,就这个写作的时间长度而言已经表明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庄严性。从蒋雨含写下的第一首诗开始,她的声线是清晰的,她的语速是优雅的,她的音调装饰了发自内心的崇高之感,特别容易唤起聆听者的共鸣。没错,我说的是蒋雨含的诗适合舞台朗诵,她的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地方在于她表达了天使般的喜悦或悲伤。

把蒋雨含的诗放在内蒙古这个特殊地域背景上观察,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她几乎没有写过草原诗歌或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草原诗歌文体,即使如组诗《阿巴嘎草原的记忆》也在构思角度和修辞效果上有点偏离抒情主题的基调,我们司空见惯的自然和民族元素在她的诗里被感受性的词语所代替。从本质上说,蒋雨含是一个主观的注重自身情感结构的诗人。同时,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蒋雨含所倾吐出的具有强烈个人印记的声音来判断她的诗写价值,基于她的不写草原诗歌的经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蒋雨含沉稳地表现出了一种和地域本身无关的独特性。

蒋雨含的诗被人诟病最多的是“过时了”。其实这种诟病不是专门针对蒋雨含一个人的,我们经常会遇到这个或那个诗人已过时了的说法,比如说,叶芝早过时了,艾略特在形式上太老套,叶赛宁那么轻浅,海子就是个类型诗人,等等。确实是这样,但像埃米莉·迪金森也是过时的诗人,按照诗人臧棣的一个启示性说法,这样的诗人对我们而言恰是一个重要的源泉,不论赞同或反驳,在获得一种神秘的成长性上,“我们或许能聪敏地意识到我们能用我们的羞愧做什么。”如此,我觉得蒋雨含应该感谢诟病她过时的那些看法,一种对特定事实的描述,反过来印证了作为女诗人的她要比作为诗人的她更能揭示诗写的意义。

在蒋雨含的诗人生涯起始之时,她就立足于对事物的质朴感受,致力于从心灵感受中提炼出生活的诗意。能看出来她很清醒,她就这样清晰地把自己和那些寻求宏阔性的诗人区隔出来。换言之,蒋雨含保持着她“小”的信念,沉迷于事物的永恒价值以抗衡对庞大意志结构的表达,但她的诗绝不小气。蒋雨含的诗如弗罗斯特那么简单而平易,牢牢锚定生活,以传递她对诗的理解。我觉得《寻找一个词》这首诗就是对蒋雨含的诗人生涯的一个经验总结,她敏锐地发现了词语被遮蔽了的本来词性和含义的危害。她痛心疾首不已,所以她反对类似的混乱观念。

在蒋雨含早期的诗中,有着典型的新古典主义意味,还有一点自然主义的意味——那个时代的初始写作者的通病就是都有一种暧昧的惆怅,就像被某段时期的台湾诗人影响并赋予了一种矫情的语气。20年后我们看她的《时间的玫瑰》,那种从自然中获得感应的情愫还在,但诗风硬朗且挖掘出了精神隐喻,也就是说,她的诗有了更多的被我们通常称作“内容”的东西。

蒋雨含的诗从一开始就坚持着一种惠特曼式的自然和单纯,她那时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像惠特曼一样要创建属于自己的诗写传统,这种诗写传统着眼于人,把人性注入了诗意的节奏中。也就是说,蒋雨含有她的诗律规则,但她既不求日常生活细节的精确性,也不求有趣,而是专注于深刻的主观感情。

整体来说,蒋雨含诗写的着力点往往在于她赋予她所描述的情境或事物以深刻的情感体验。她一般不会具体描述事物,她始终坚持有感而发的抒写原理,她有兴高采烈的时刻,也绝不遮掩她的伤感,她从诗的主题和句法里更多传达出来的是善意和爱。从早期小女生式的《夜饮》的“孤高不群”的孤独,《心祭》的“面对烧尽的人生/一灰骨”的伤怀,《对弈》的“于水中对弈”的思念,《小雨的日子》的“杯子与杯子间”的感伤。到后来的《不过是一种徒劳》的“要开花/你就开花吧,只是/别惊动了我”的洒脱,《等梦》的“已经背过了台词的人生/都活在写好的剧情里”的从容,以及《金黄色的疼痛》里弗罗斯特式“通向小木屋的路上迷路”的那种自我意识的升华式孤独感。蒋雨含给我们的错觉是,她的诗与我们寻常可见的那种充满了现代意识的诗似乎差异很大,她那种局部的维多利亚式古典风格让她和诗建立起了语音效果的关系,而现代性的诗写则推崇语义观念,毕竟隐晦的事物需要非同一般的言说方式。

按照某种关于个人的阅读经验的说法,从诗中获得愉悦很重要,这就涉及到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如何给诗下一个恰当的定义?实际上更棘手的是如何给一个诗人下定义,以蒋雨含为例,我觉得她是一个场景性诗人,由此可对她作出一个客观的评价,作为使用第一人称的诗人蒋雨含比蒋雨含的诗重要。从她的诸多揭示主观感受的诗来看,她应该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主义者,她的诗是从现场感获取抽象情感。在象征化的《无能为力》里,蒋雨含敏锐地洞察到了现代人的无力感,“惊怖”这个词承载了整首诗的意义效果,就像弗罗斯特诗中的人物常常对自然景观心怀卑微的恐惧一样,意味深刻。

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蒋雨含的诗在数量上其实并不多,在质量上也显得相对单薄一些,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我认为,她始终偏执于她那种建立在轻抒情上的风格。蒋雨含过多地继承了舒婷和席慕蓉的美学衣钵,倾心于词语的音乐性和散文节奏的明晰,个别时候,她应该还受到了弗罗斯特的抽象风格影响。和同时代的诗人相比,蒋雨含的诗写技艺并不完备,这让她在大多数情形下倒更像一个坚持自己立场的个体主义者。她不像学院派诗人那样表现观念吸引人,也不会使用口语式的简便粗话俚语,她的诗不雄壮也不怪僻,不严厉也不神秘。她不是一个有着强烈好胜心的诗人,她的诗自然、透明、朴素、平易,她在发展并强化她所抒写的主题,这是她的“顽固”的一面,放心,绝大多数时候,她这种“顽固”都是被她的拥趸们热烈赞同的。

从以往的阅读经验看,一个诗人的地域辨识度是他(她)建构文本风格的主要资源之一,比方说他(她)转化到诗中的说话语气,获取抽象感觉的所在,确定事物的含义,别样的道德和风俗线索,甚至一些俗套的东西,都会在一个诗人身上汇集。上文我已经提到,把作为诗人的蒋雨含放在内蒙古这个地域考察的话,我们就会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例外——她至少在表面上不像是一个内蒙古诗人。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蒋雨含,她只是一个诗人。一个“无所适从”的诗人并非被某种力量掌控着,对蒋雨含来说,她也许由此获得了弗罗斯特式的解释,诗是“克服混乱的片刻明晰”。

最后,我想说,对蒋雨含和蒋雨含的诗,如果你接触多了,你的心就会被她所追求的明确的美和丰富性捕捉到。没有哪一个诗人曾像她那样对自然和人的感情充满了热情的肯定,她终身坚持着的,也是她从来就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要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那就是,她永远在诗中表现出来爱的信念。

附:蒋雨含的诗(二首)

夜 色

新月 只在初更轻轻一瞥

天幕上就纷纷亮起了灯盏

风,一定是醉了

收不住脚步

像妖冶的舞蹈

引我在草原上撒野

躺倒在草地上

我和青草长在了一起

一样柔和的叶脉

一样欲滴的青翠

夜色把一切都抹平了

灵魂也婴儿似的睡去

此刻,我的身体如此纯净

寻找一个词

天光大亮,我还没有入睡

我在诗句里寻找一个词

一个让我心疼的词

很多词语已经死亡了

它们没有墓碑

被悄悄遗忘

多少年,人们用词

来掩藏一些东西

却把堂皇有意地显露出来

深入骨髓的那一种疼

麻木摇身,变成幸福的代言

在物质的欲流中

虚假地谈情说爱

在言不由衷的词汇里,装扮真诚

词的高洁面目混沌了

拿什么来还原生活

还原那种粗茶淡饭中

不肯丢失的古道热肠

有谁知道告诉我

那些死去的词

重新发芽的路径

把草木重新植入泥土

把纯真还给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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