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平
在标榜着历史悠久、文化渊源的国学生态中,“保留剧目”是传承文化的形式之一,同时它还指被演员或剧团演出获得成功,并且保留下来用以经常演出的剧目。前面冠以“经典”二字,自是指其在保留剧目中艺术造诣更高、影响力更大、演出次数更多。相关数据显示,无论是大戏还是小戏,历史故事戏、婚姻爱情戏还是公案戏,都有一定量的保留剧目存在。所以,分析经典保留剧目为什么成功应当从艺术性、思想性、观赏性等多个角度进行分析。本文将从剧本的矛盾结构、人物塑造以及综合性三个角度进行分析,解释经典保留剧目的魅力从何而来。
与西方戏剧重故事、重悬念不同,传统戏曲的剧本体量往往较小。优秀的剧作家会给舞台创作留下充足的空间,因为舞台的二度创作要加入诸多的唱和舞。但剧本体量小并不代表戏曲剧本和舞台容量有限,反而由于自报家门和定场诗等表演方式的存在使得戏曲剧本可以容纳比西方戏剧更多的故事内容。但大多数戏曲剧本都是单线结构,故事较为简单,冲突又较为激烈,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条:
一是在戏曲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观众心理不要求情节的复杂。戏曲发展的趋势是走向简洁和形式的,观众越来越倾向于在短时间内得到较高的审美愉悦,所以戏剧冲突强烈以及唱念做打精彩的部分被单独拿了出来,折子戏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点。另外,在普通老百姓的心中,戏在大部分时期都是用以娱乐的艺术形式,在以生产为主的日常活动中,很多时候一出戏看完与否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也就催生了上述戏曲形式的产生。
二是剧作家并不侧重于靠加大故事的内容、营造更多的悬念来吸引观众的好奇,而更乐于把表现重点放到人物性格上。《姊妹易嫁》和《小姑贤》两部戏的故事情节就极为清晰、简单,就算是第一次看的观众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而其中人物的性格对比是十分鲜明的,比如张素花和张素梅姐妹俩以及刁氏和李氏婆媳俩等等。
剧作家的这种倾向虽然让故事简单,但仍不妨碍它“有戏”。因为产生戏剧性的内核就是人物性格,只有人物的性格决定他现在处于某种状态,决定他在遇到事件或其他人物时所做出的选择。毛纪之前的经历让他开局就挖下了“坑”,而姐姐张素花嫌贫爱富的性格则决定了她一定会掉在坑里,妹妹张素梅朴实善良的性格则与姐姐形成鲜明对比。在姐妹两者不同的性格冲撞下,矛盾被激化,“戏”就产生了。姐姐彻底“撕破脸”完成了负面形象的展现,妹妹素梅的善良也将自己推向了状元郎,同时还成全了毛纪的婚姻,完成圆满结局。
经典保留剧目中的人物性格非常鲜明,这得益于戏曲塑造人物由共性到个性的成熟模式。首先,戏中的人物往往是定义式的,定义式是初步给予人物框架,跟戏曲中的脸谱同理,一开始就摆明人物的善恶美丑,与其他人物的关系是父子还是仇人,这是从共性的层面进行大体的刻画。
定义式的人物往往都是类型化的、扁平的,所以第二点就是戏曲在剧中制造的不同的、多样的情景给予了人物交织的过程,每个人物在情境中产生了碰撞,其做出的反应增加了自身的血肉,丰富了自己的形象,完成了从共性到个性的转变。《小姑贤》中刁氏跟桂姐一个糊涂恶毒,一个明白善良,其中的故事始终平铺直叙,但故事决定了情景,在情境中她们之间强烈的反差和所作所为形成鲜明对比,于是观众可以看到人物展现出更丰富的自己,其中还包括刁氏的转变。
《锁麟囊》对薛湘灵的塑造就是上述模式的典型体现。每一幕都是特定情境,都在丰富着薛湘灵的形象和性格,从娇惯的富家千金变成了乐善好施的善良姑娘,再从随手千金散尽的小姐到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的落魄妇人,以及最后看到锁麟囊的人生感触,戏台上短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物经历了一生的波澜起伏,完成了多个转变,最终被塑造成了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
相较于靠故事和悬念吸引观众,通过情景塑造人物性格,营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以及一段生动的生活更容易让观众产生长久的感触。“我们对很多优秀的剧本,已经读的熟透了,甚至多次看过演出,可是,每一次都会从中得到新的发现,获得新的满足。这些新的发现,当然不是事件发展的结局,而恰恰在于人物复杂的性格。”①像是读《天龙八部》,在知道谁是“带头大哥”之后,读者更多的是在思考萧峰当时所处的境地和内心的悲哀。舞台上的戏亦是如此,观众知道张素花嫁不了状元郎,但就是想看她嫌贫爱富时的丑态。正是因为剧目的故事线虽然单一却没有失去人物性格这一戏剧性的核心,所以尽管剧本看起来简单,但相比较靠悬念吊胃口的戏剧形式,戏曲的经典保留剧目更加具有让观众反复观看的潜质。
戏曲本身具有极强的综合性,它的舞台表现力是层层叠加的,从剧本的故事到舞台上的二度创作,其中增加了表演动作、音乐唱腔以及舞美烘托等,这些都是整出戏构造的一部分,都在不同的角度塑造着舞台形象。戏曲舞台的表演动作和音乐唱腔往往是同时承担叙事和抒情两大功能。演员通过程式化的“做”和“唱”不仅能快捷有效地将事件表现出来,还可以通过夸张化的、舞蹈化的动作以及富含情感的音乐和唱词来表达自身的处境和内心的情感。这样极为浪漫的表现方式大大强化了舞台表现的张力和感染力。
梨园戏《董生与李氏》可以说在剧本和舞台表现方式融合方面做的相当出色。人物董生在借鉴了木偶戏的特点后表现出来的怪诞、滑稽和猥琐恰恰符合角色本身的特性。《董生与李氏》改编自现代短篇小说《乌鸦》,可贵的是在剧本创作和处理上做得非常优秀,既完美地保留了小说本身的思想性,又没有丧失戏曲本身的艺术特征。这部戏的剧本同其他戏曲剧本相同,还是比较简单的,主要人物有三个,故事主线为一条,但观众观看演出时并不觉得空洞,反而感觉到处都是看点。从颇具地方特色的唱腔到有些恐怖深沉的舞美,再从奇特怪异的动作到酸腐儒生痛斥鬼魂的结局,整出戏到处都充满着趣味性,因此观众丝毫不会因为故事的单一而失去看点。
同样的理论在小戏中也有很强的体现。京剧《小放牛》中两个角色全场唱舞相伴,演员在唱的同时一定是伴随着夸张的舞蹈动作。充满民俗趣味的谐语充斥在热烈的唱词和念白中,再配合上欢快的舞蹈动作以及乐队的伴奏,能够带给观众的不是单纯的故事趣味,而是更加多重的、复合式的审美感受。
经典保留剧目在经过多次演出、多位演员(尤其是著名演员)的改进之后,无论剧本还是舞台表演中的细节都已经达到了极为完美的程度。《贵妃醉酒》是梅兰芳先生的代表剧目,这出戏中贵妃一共有三次饮酒的动作。“从掩袖而饮到随意而饮,不仅表现了杨玉环内心苦闷情绪的一个递进过程,以及她酒过三杯后的醉态之美,而且也把她对唐明皇爽约的不满和无奈之情用程式化的动作和身段语言表现到了极致。另外,表演大师梅兰芳在过去单纯闻花的卧鱼动作的基础上,增加了看花、拢花、攀花枝、掐花一系列身段表演,通过这些戏曲特有的艺术语言和舞蹈动作,塑造了杨贵妃这个内心复杂而又真实的栩栩如生的醉美人形象。”②正是因为梅兰芳先生对角色心理的细致把握以及自身深厚的表演功底和勇于改变的创新意识,使得他能够通过一系列动作将角色的韵味展现的淋漓尽致。
事实上,梅兰芳先生不仅只注重角色的“韵”,还注重角色的“形”,在角色的扮相和服装的设计上都做出改进,他始终坚持着直观美,要求“演员要在一出场亮相,就给观众一个俊美的扮相,一出声就发出悦耳之音,一动作就要是优美的姿态。”③在从外至里、由内而外的多方面打磨中,经典的《贵妃醉酒》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经典保留剧目一直在“演”,也一直在“变”,这些剧目的成功绝对不是某个单一条件决定的,而是多个方面综合起来都达到了尽善尽美才有了现在的经典。从剧本到舞台,其中的每句台词、演员的每个动作和调度都是历经多次改变最终选择的最优“解”,这也正是经典保留剧目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