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曦
《毛诗序》中说: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见舞蹈是最能够表现人的内心情感的艺术形式。舞剧 《易·文》便是运用舞蹈语言,对中国传统哲学经典 《周易》进行了独到的阐释。 《周易》中朴素深沉的美学智慧,是中国美学关于各门类的艺术创造的积淀,是中华美学灿烂而躁动的日出。 《周易》中有关阴阳、刚柔、进退、方圆的论述,为舞剧 《易·文》提供了理论依据。作为山东省艺术研究院最新科研转化成果,同时也是 “一念舞坊”舞剧 “舞易华风”三部曲的首部作品,舞剧 《易·文》以 《周易》为思想根源,在世界语境下用现代化的表达方式呈现传统的内容,以舞蹈语汇展现天地万物或实或虚的纹理轨迹,写意生命孕育之初品物流行、秒赞化育、文察时变、大明始终的生生不息。
《周易》意象观的一个著名命题是 “立象以尽意”。王弼在 《周易略例·明象》中提到: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也。尽意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相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也就是说,象由意生,象能达意。王振复在《大易之美》一书中也有类似见解: “《周易》的‘观物取象’、 ‘立象’ 以 ‘见意’, 恰恰是讲 ‘表现’和 ‘象征’的,是关于 ‘表现’的美学。”古人认为, “见意” 的最佳方式是 “立象”。 《易·文》正是借鉴了其 “立象尽意”、 “观物取象”等美学智慧,通过编导的主体审美心灵对客观物象的接纳、反映、激发、沉思和心领神会,从 《周易》中寻找最适合、最鲜活、最具有可舞性的舞蹈意象,通过意象之 “虚”与舞蹈动作之 “实”的辩证统一,完成了舞蹈的表现,阐述了编导对 《周易》中美学智慧的深刻见解。
“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 (《乾·爻辞》)。我国当代著名美学家刘纲纪先生曾在 《周易美学》中对这句话作了重点阐释: “《周易》对‘元、亨、利、贞’关系的说明,是把元、亨看做乾的伟大功能,把利、贞看做乾的性情、本性。两者自然又是互相联系的,利、贞是乾的本性,但正因为乾有元、亨功能,所以它才能对万物产生利、贞的作用。”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乾亦即为天,不仅产生万物,而且能使万物生长繁盛,无不嘉美,成为美的东西。万物之美由天产生,从天而来。万物正是因为不断地起始生长,才能不断地收获趋正,这也正是编导将元贞利亨作为舞蹈意象的原因。在舞剧中,演员们以 “元、亨、利、贞”作为意象,通过实体化的方式将 《周易》中美的智慧植入舞剧当中。通过直观生动的表演,使观众们能够更容易的接受和理解舞剧所表达的内涵,进而在欣赏的过程中产生丰富的联想和强烈的共鸣。
舞剧 《易·文》不仅包含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也吸收和采纳了西方现代舞的训练体系,做到了东西方文化的有机整合。在舞剧的编排过程中,编导将太极的气息韵律、动作语汇引入舞蹈之中,同时吸收了西方现代舞中拟态、接触即兴等训练方式。东方的太极要求舞者们以呼吸引导动作,强调的是身体张弛、动静结合、延绵不绝,而在西方接触即兴等训练中,强调的是舞者们需要在训练中保持身体的接触,在接触中出现力量。这使得我们看到的不是刻意的肢体技术的展现,而是舞者们动静交融、虚实一体的身体配合。舞剧中有这样一幕,舞台一片灰暗,只元贞二人在一束圆形的光圈之中,二人以中国太极舞步对舞,在舞者相互接触的过程中,以意导气,使观众清晰地感受到了元、贞二人自身的 “气”的流动,以及二人之间和整个剧场之中气韵的流动。
在 《周易》所描绘的宇宙观中,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 “气积”。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整部舞剧便是建立在这样的观点之上,围绕着生命的节奏这一主题拉开了序幕。这部长达80分钟的作品,共分为 《序幕》 《文察时变》《品物流形》 《秒赞化育》和 《尾声·大明始终》五个段落。在这其中,原初而伟大的乾元阳气,是开创宇宙万物的根源。以元、贞、利、亨为线索,观察天道运行规律,认知时节的变化,风雨滋润,各类生物发育壮大,流布成形,生命就在这起伏变化中永不停歇的坚定前行。剧中竹竿的的出现实为一大亮点,竹竿代表着生命的线条,分别在舞剧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出现。特别是在作品的最后,当代表万物线条的竹竿再次出现时,第一幕中充满原动之美的线条早已展开了其自身的美风丽韵,意味着万物生命再次循环,不断延续,朝晖晚霞、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此时音乐慢慢停止,舞台渐渐变暗,只余象征着生命延续的元之影慢慢走下舞台,此时所有观众都聚焦于一点,在这美的静景中慢慢深入,在阴阳相融的气韵之中品味生命流溢的意蕴,细细思考生命的意义。
宗白华先生在 《美学散步》中解读中国哲学精神时说: “我们的生命节奏是阴阳合一,虚实相生的,是流荡着的的生动气韵。黑与白,光与影,意味着阴与阳。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 《易经》上所说的 ‘一阴一阳之谓道’。”舞剧总导演邱晓晨在解读 《易·文》时曾谈到: “整部舞剧中,光与影就代表了阴与阳,在整部舞剧中大量使用光影的对比,就代表了日月轮转阴阳交替”。整部舞剧的画面感、空间感也是凭借着虚实相生、明暗结合的流动节奏表现出来。在舞剧中编导大量的运用光影阴阳的对比,多次运用灯光来表现天圆地方,将原本较为平面单调的舞蹈空间变得立体,在营造气氛的同时给与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随着舞剧的不断发展,舞者们的服装也在不断变化。在第一幕中,万物初始,遂服装颜色单调,舞者身着黑色、白色来表现生命最初的形态。而渐渐地日月轮转阴阳交替,随着元亨利贞不断发展,四季变换,天地间的纹理有了色彩的变化,舞者们的服饰色调也随之产生变化,那是生命绚烂的色彩。
环中两边黑白回互,白为阳黑为阴,此为太极。从 《周易》的美学智慧看太极,它是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大美的体现,是生化的永恒。代表大圆之美的太极也作为显性因素在舞剧中多次出现,将传统哲学的阴阳宇宙观念发挥的淋漓尽致。例如,以 “太极圆”为调度的队形和动作在剧中多次出现,在舞剧尾声 “大明始终”部分,亨的扮演者围绕细沙撒成的圆不断旋转,犹如磨盘周而复始,在动作不断、意念不停的同时,带动元、贞、利及利之影、贞之影不断旋转,最终向元之影靠拢,一切归为一体。这旋转起伏的过程,代表了天地万物的生生不息、延绵不绝。
整部舞剧中的东西结合还体现在舞蹈编排与音乐结合上。舞剧音乐设计制作来自捷克著名的音乐家,但编导在音乐中加入了东方元素———《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以月起兴,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情纳入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寻之中。舞剧中激烈的音乐结束,整个剧场渐渐安静,此时人声清唱的 《水调歌头》响起,娓娓道来余音绕梁,使得舞剧的意境在整体上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与舞蹈所要表达的内容产生了呼应的效果。同时,在整部舞剧中,编导十分注重音乐的 “留白”。此举意在呼应舞剧所要表现的 “虚”与 “实”,在作品中相对安静沉默的部分便是 “留白”,音乐响起时便是 “饱满”,当它们共同出现在舞剧的音乐之中便是我们传统美学思想中的 “虚实结合”,这也正是舞剧中阴阳贯通、虚实相生的深意。
当今世界,经济的繁荣发展推动了政治和文化的进步。中国的舞蹈事业在这种大环境之下也处于蓬勃发展阶段,涌现出了许多不同形式、不同题材、享誉中外的经典作品。但在繁荣之下,其中的许多问题也是无法忽视的。例如,作品同质化现象泛滥,泛娱乐化现象严重, “跟风”模仿国外作品等等。诚然,由于许多历史性的原因导致我国舞蹈事业的发展存在积累不足和 “断档”等问题。但现阶段最严重的问题还是许多作品所表达的内容过于匮乏,只是一味地堆砌动作,而缺乏知识的沉淀、缺乏思想的深度,这样只有 “肉体”而没有 “灵魂”的舞蹈作品,便难以引发观众的思考,更不需说打动观众深入人心。各类舞剧层出不穷的背后,又有多少能够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保持本真,又有多少能够在观众心中激起涟漪。随着人民文化生活质量的不断提升,我们现代的社会需要的是纯粹的艺术,现代的观众需要的是思考的空间,只有摒弃浮躁,安静思考,才能回溯本源,才能真正进入舞蹈的世界,进而用舞蹈作品架起与观众沟通的桥梁。
于平在 《诗歌意象与戏剧行动》一文中谈到:“舞剧仍然是舞蹈艺术最能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直面时代的样式,问题在于我们如何能把握具有时代高度的 ‘戏剧性’,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舞剧形态的独特性。”因此,作为舞蹈编导,必须要回溯本源,看到本源性的世界,倾听本源的声音,这样才能通过舞台艺术将它展现给观众。作为舞易华风三部曲的首部舞剧 《易·文》,通过对 《周易》的解读,体悟本真,观照当下,它所做的便是追溯本源,唤起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真善美的追求。
作为一部原创舞剧,重要的是要在艺术形式上有所创新,想要创新重要的便是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题材。舞剧 《易·文》便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找题材,用舞蹈这一艺术表现形式阐释 《周易》的哲学意义和美学智慧。这种语言文字或其他艺术手段难以表达的人的内在深层的精神世界,只有通过舞蹈才能进一步 “由美入真”,探寻生命的节奏。编导运用现代舞的身体语汇,融合古典舞的动作元素,引入东方太极的气息韵律,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从而将舞蹈语言上升到了意、气、神、韵的层面,将传统的中国文化 《周易》的内涵完美地融入现代舞形式之中,这种内容与形式的相结合的手法,是舞剧中舞蹈语言从外在的拼凑上升到内在的融合、浑化的关键,借此唤起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表达对生命的渴望,对真善美的追求。通过舞蹈语言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来彰显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
《易·文》通过将西方的训练体系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借此来表达我们生命意义的思考。在文化交流频繁的今天,东西方文化在激烈的碰撞中迸发出无数耀眼的文明火花。就像舞剧中向我们展示的那样,艺术也如同生命,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旋转和碰撞中生生不息。